舊時念書,偶見一句古詩“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一種熟悉的氣息忽然間充盈肺腑,胸中似有輕云相索,久思不得其源。終一日,陽光透過老式玻璃窗,一縷縷地撒在書桌上,混著淡淡的老油黃紙氣息和桐花桐葉的香氣,敲碎我記憶的洪堤——是這樣的氣息伴我走過人生的十六個春秋。只因它當日彌漫在我身邊,像母親呵護弱子般與我緊緊相依,我已將其視若呼吸般自然故從未察覺。而今,它悄然離去又忽而來訪,叫我如何不惆悵。
當小朋友們還喜歡滿頭彩色發夾和小格格裙時,這氣息就已悄然融入我的生活。萬物始蘇之時,房后數十兩人合抱的梧桐嘩啦啦地開滿了紫紅的花,風一過,絲絲甜香就鉆進你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溶進血液,甚至將人帶入安寧祥和之境。幼稚中不識艱辛,以為人生就是這樣一成不變,一如桃花之源。
在桐花下做游戲,卻似永未有薄汗透輕衣;家中昏暗燈光下淡淡的煤煙氣,亦從未驚擾我的快樂。若干年前,故鄉還是多雨的,我們又貪玩,往往是剛切好了從廚房偷來的蘿卜,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我們叫著笑著跑到梧桐樹下,那絢麗的繁花如溺愛幼子的母親將我們遮蔽。那繁密的大花終也倏倏地落下,在長滿青苔的硬土地上打出啪啦啪啦的響聲。
當日有位鬢發如銀的老婆婆,踩著三寸小腳,一顫一顫地在清晨推了木制小車,呀呀地出售小吃。老婆婆家那長著點點蒼苔的小木門前正是高大的桐樹。我們也偶爾纏著婆婆向她討一串裹著厚厚麻醬、冒著股股熱氣的炸蘑菇。這于我們而言,如饕餮大餐般。而今厭倦了各色小吃,最念的依舊是那滴著棕色麻醬的炸串。婆婆門前有一口舊時人家儲水的白口黑漆大瓷缸。舊語道“水聚財”,老婆婆家的水缸總是滿滿的。幽深的缸壁上散布著毛茸茸的苔蘚,桐花落,激起圓波點點,映清紋,紫韻清婉,桐花雨,俯仰留連,疑是水中別有天。這份清寧讓人神迷,亦讓人想起草窗之父的一篇小令
——午夢初回,卷簾盡放春愁去,晝長無侶,自對黃鸝語。絮影?香,春在無人處,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硯梨花雨。
每至夏日,梧桐樹層層密葉將陽光遮住。林蔭下映著苔痕連空氣都成了綠色。老婆婆們搬了小小的磨得掉漆的竹背椅,坐在樹下,輕搖著泛黃的葦葉圓扇,用喃喃鄉音談論著年輕時的風光。升初中的夏日,好友要到外地念書,由于匆忙,我竟不知確切時間??傄詾槲覀儠肋h在梧桐樹下比賽騎車。她說離開時,我們無一人覺得悲傷,都以為離開就如上學,早上說完再見,中午又能一起手拉手 一起吃飯。那日下午,我在林陰下呼喊好友的名字,好久。但那熟悉的窗口始終沒有出現她歡笑泛紅的面容。我獨自坐在樹下,忽而想起,寶玉初見水溶。水溶贊寶玉于賈政:“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也未可知”,并邀寶玉常入北靜王府一同研習經史。當日二人——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蘭芝玉樹,誰知后日,曾看慣春花春柳滿畫樓、聽慣碧紗窗下多情曲、吃慣金莼玉粒置滿羊脂碗、照慣菱花鏡、睡慣紅娘枕的寶玉竟落入僧道之間!昔日惺惺相惜之人恐永無相見之日,更別提往日表贈私物之親!我與好友,只怕一如他二人——霎時間天南地北、月缺花飛……
最終我孤獨地進入初中,沒有在樹下嗅雨前泥土的清氣,亦沒有與好友一同貪玩至讓母親呼喚回家吃飯。我開始了匆忙的生活。而這匆忙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匆忙,帶給我們沒有油煙氣味的廚房,可他卻帶走那昏黃的燈光下霧氣蒸騰的溫馨;他讓餐桌上菜式常新,可我最念的始終是那從樓下叫賣的小販手中用五角換得的水豆腐,那加上半個西紅柿撒上嫩綠的蔥花就鮮美可比鱸魚的豆腐湯;他帶給我們專業廚師精心料理出的南瓜湯,可他卻奪走滿室清潤的米湯的氣息,那小小青瓷碗中胖胖的大米、清糯的江米……太匆忙,我把靈魂落在了桐樹林……
母親最討厭梧桐葉落。當葉滿房后那片空地,母親就要拿著竹制大笤帚,沙拉沙拉地把它們掃做小山似的一堆。而我倒極喜那沙沙沙沙的聲音,像蠶吃桑葉。笤帚在青黑的留下整齊的圓弧狀紋路也極其精致,如青瓷上行云流水的浪花。梧桐葉告訴母親,冬就到了,要過年了。今日,過年對于母親自是令人歡喜的,而當我們無錢置備新衣與年貨時,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母親要親自打理整個房子。我至今猶記得母親用力擦拭那結滿油珠玻璃窗時的嘆息。小小的我,卻只知在樹下拾干枯而落的木枝。當水泥的地面被母親一遍遍擦洗出人影,低矮的方形紅漆小桌可在黃暈的光照下顯出當年的芳華之時,父親就從遠方回來了。盡管當日貧寒,母親卻有這樣的靈巧,用極少的錢置辦出一桌喜氣洋洋的糖果花生,親自裁剪出絢爛的窗花;她亦有這樣的智慧,親手蒸出層層蓮花狀的點綴了紅棗的發糕、三角的糖包、小兔子樣的豆包、魚似的饅頭、香噴噴的包子;母親就是憑著這樣的才智,讓我們有綠豆的蘿卜的紅薯的丸子、豆沙的春卷、酥脆的麻花焦葉菜角……別人有的我們一樣不少。而今,超市中的熟食琳瑯滿目,只需一樣一樣地放進購物車即可。當錢財轉化成卡上的數字,這份珍重也沒有了。我一直認為金銀轉化為紙幣,紙幣轉化為數字,的確是可喜的進步,卻也是可悲的遺失。
沒有八寶燉雞的香醇,沒有了一早就用小火?煨了的百膳排骨,沒有了比用紫砂鍋才能煮出的回鍋肉,沒有了母親早幾個月就用幾十種香料腌制的整雞整鴨,只剩下滿桌的商品和冷冷的大理石地面射來的光。一如女兒紅不再是父親親手釀給女兒的賀禮,而是貨架上明碼標價的商品。這樣的生活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某日,偶然間仰面,又見桐花落。我忽而想起張岱,那個明末的落魄才子。他的出生,一如桐花盡放,那么絢麗——唐名相張九齡宋重臣張浚乃其先祖,一日看盡長安花地狀元公是其曾祖!六歲之時被陳眉公期以千秋之業!少時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章臺路上,有他揚鞭縱驕驄;紅燭帳底,是誰家鴛鴦臥;脂濃粉香,他夜夜笙簫度。那時,他高高在上,說不盡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誰可想,幾十年后,他竟以破床碎幾,折鼎病琴,殘書缺硯獨居西子湖畔!一如桐花落,被蟲蟻所食,風雨所打,至殘破枯損。但花落才是美之極、美之至!它們旋轉而下,歸于塵土,才是生命之本。來自土壤后歸于土地,剛剛不過黃粱一夢。若張岱一生在白玉堂上雕花屏后,他的文字又怎會是字字珠璣?他后寫西湖,洗盡鉛華——大雪三日,寂然無聲,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清影——一痕堤、一小舟、一片云、一點水上亭。他獨往湖心亭,無麗姬美婢相隨,無華服寶簪相飾,無瓊漿玉食可享,無嬌童豪奴相護,無華燈絲竹相伴,無賢妻稚子相攜,無美玉紅纓相配,卻以一篇小品文震驚了上下五千年!令人欲為之舞,為之蹈,為之生死相隨。這才是生活,當一切繁華歸于質樸,一切榮耀都歸于寧靜,生活才顯出他純凈清寧的本色。當桐花從云端飄入泥土,生命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