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未去,冬雪未至,孤寂無事時即做閑庭信步之游。離大老遠,我就聽到一陣“嘰嘰喳喳”,這是多么熟悉的童年的聲音啊。
心之所向,腳步所向。幾步便來到操場東邊的一棵松樹下——說是松樹,倒不如說是一束柴禾更恰當些。我記得今年夏天移植它時還針葉密集,翠綠墨綠,生機盎然??珊髞聿怀鰞稍鹿Ψ颍阈稳菘蓍?,焦頭爛額了。當時,大家都以為它是在“換苗”——適應新的土壤、地氣??珊髞砭故菨M頭寸發一夜脫落,光禿禿一副怪模怪樣,使人不由得想起癌癥化療。且樹下就只剩了厚厚的鋪滿一地的松針了,青黃相間,讓人覺得和常綠樹的美名極不相稱。及至秋季收假去看,樹坑下陷,枯枝如斷戟,樹干若蛇蛻,灰不溜秋,再無半點生氣可言。我當時就想,大概這樹的大限已到了,過不了多少天,它就成了鋸口之物了吧。
然而今天卻讓人頗為意外,幾十只麻雀不知為何竟揀盡秋枝不肯棲,非得棲在枯松上?遠看像一片片圓葉,在中午的紅日微風中閑閑的倚著樹枝。
麻雀可是北方農村最常見的鳥兒。記得我在兒時就曾與它們結下了不解之緣。這其中有善緣,也有孽緣?,F在想想,恐怕在麻雀而言都是孽緣吧。比如用篩子扣麻雀,就是魯迅先生《故鄉》中的情景,有時用泡了酒的米谷醉麻雀,或者上樹掏麻雀的窩,也曾用彈弓打過。捉住這些灰灰的叫聲單調的家伙后,我們一幫小孩要么把它關到籠子里直到餓死,要么用繩子系住一只腳拉著玩,用泥裹了烤著吃也有過。那時,我們這些“猴兒子”倒成了麻雀的天敵,因為麻雀在我們手里很少有生還的可能,如果那個不小心弄跑了一只,還要受別人一大桶數落呢。
現在想起來,我們當時是多么可惡,既是雀見雀怕的瘟神,又是人見人恨的“青收隊”——不等人家果木成熟就“盜”之過半。唉,人的少年時代竟是如此兇殘,真是無法可想。
再看樹上的麻雀一動不動,靜靜地端臥著,個個體態豐腴,灰羽晶瑩,微瞇雙眼,恰似誰家懶貓,絨絨的可愛。偶爾有一只撅動屁股發出一聲“唧唧”,其余則回以“喳喳”,一唱一和,頗分高低音調,且緩急有致,實在是天籟之音,人間豈能奏出?恍惚間,人仿佛進入深山幽谷之中。懸泉滴水,鏗然有聲。僅僅數秒,空谷回響,鏗鏗之聲不絕于耳。此一起,彼一伏,彼一伏,此一起,往復循環,經年累月,為那山那谷平添無數生趣。有幸聞聽,怡情悅性,應該于身心有莫大益處吧。也許有些雀兒感到“端居”不能盡興,或是受到別的鳥兒的鼓舞,于是抖動身子,雙腿用力,即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或從別一枝跳到這一枝,身體輕盈,動作敏捷,并不受它們豐腴體態的影響。像一只絨球在樹枝間蹦跳,看了讓人一陣陣心喜。
一樹音樂奏過,我稍定了定神。等我再向松樹的枝杈間看去,竟然失聲。原來的干樹禿枝上已有比針尖大些的松葉頂出樹皮,像絮狀的花穗,在秋風里搖搖。這一幕直讓人驚訝不已,也讓人慨嘆不已,死而復生,生命竟是如此的頑強啊。我久久地佇立樹前,不忍離去,竟成“樹癡”了。樹上的雀兒是否也是因為發現了這樣的新葉而歡呼雀躍,拍翅稱賀呢?
仔細想想,似應該感謝夏末秋初的那幾場好雨了,正是它使得樹坑下陷,樹根才能飽飽地吮吸地母的瓊漿;也應該感謝麻雀,若不是它們,又有多少人能停下腳步去關心一棵病樹的死活呢?
是啊,人有時還真不如麻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