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老井不遠的地方,有棵老柿子樹,樹下臥著莫老太的一盤大石磨。年前的時候,他的老伴經受不住疾病的痛苦,幾天不進飯食,最后喝了一瓶農藥,離開了人世。他孤獨一人,也只好變賣了糧食,點送了稍微值錢的家什,跟著嫁出去的女兒過活去了。
打我記事起,莫老太的那盤石磨就蹲在柿子樹下,風雨不動。返青時節,柿子樹抽出滿枝的綠葉,葉片隨著氣溫的升高漸次變胖、變大。等到滿樹掛著青色的柿子果時,我和村里的伙伴常要去柿子樹下玩耍,摘些小柿子,用一節短細棍兒戳進小柿子的“屁股”,然后在石磨盤上轉著玩,像陀螺一樣,誰打轉的時間長,誰就是勝者。玩累了,就在石磨盤上上翻下跳,樂此不疲。等到母親在門口嚷著喊叫時,我們都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往回竄。
最有趣的時節是夏季,柿子紅時最惹孩子惦記。那時候家里很窮,夏天的太陽毒辣辣地,村里人在中午的時候通常會去老水井旁乘涼,一人手上拿著一把蒲扇,扇來搖去,汗液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可小孩子都喜歡夏天哩!沒一個喊熱的。我們不愿意去老井旁,就躲在柿子樹下,就盤坐在石磨上,就打著樹上半熟不透的柿子的主意。
后來,我家搬走了,破舊的土屋實在讓人不堪忍受。離開了老屋,離開了石磨盤,離開了柿子樹……我更多的時間也隨著學歷的增長,被壓縮在校園里,而對于過去的記憶,早已如瓜藤上先結的瓜果,藤蔓順著陽光和搭架往上攀巖,結出了新的果子,老的瓜果卻已皮膚發黃,被遺忘在最下面的草埔里,不見天日。
當然,村子里很多家庭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大多是有外出務工的勞力,或是販賣一些山貨賺了些小錢,但相對過去,已經是難以想象的了。唯有像莫老太那樣的家庭,一輩子都拴在一畝三分地上,日子過得還和過去一樣,沒有什么起色。只是隨著時間的壓榨,莫老太也不能再推石磨做豆腐、磨面粉了。他還是和過去一樣,大口大口地抽旱煙,勤勤懇懇地侍弄他的莊稼地,地里打理的連一塊扎眼兒的石頭都沒有,連一顆過分的雜草都不長。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填飽自己和老伴兒的肚子,有時候女兒回娘家,還能給女兒捎帶些農菜、豬肉回去,他也從女兒那得些孝敬他的市場貨,自己在店里,除了洗衣粉和必用的生活用品,他是不愿意再多花一分錢的。很多次,我從寄宿的學校放假回去,經常會看見他挑著糞擔去澆地,背佝僂的像是一棵被踩壓過度的小樹,再也恢復不了原型了。
莫老太的老伴其實是一個盲人。關于她的記憶,還是像柿子樹下的那盤石磨,從一開始就是那樣了,只能從母親的嘴里得知她年輕時的一些狀況。“她的眼睛以前不是這樣的,后來害了眼疾,就成了青光眼……”母親回憶說。也難為了她,我記得小時候見過她抱著一筐紅薯干,一步一步地穿過豬圈旁邊的小路,小路的一側就是高達幾米的石坎子,她走得很慢,但每次也能將紅薯干晾曬在大磨盤上,傍晚了再收回屋去,從來沒有失足過。不知道是多長時間的打磨,才練就了她這身本事,然而,她的生活圈子也僅限于此,從來沒有離開過比從家到磨盤更遠的地方。
莫老太在老伴死之前,背著老伴去了一次女兒家,算是了卻她的一樁心愿吧?!這也是我恰好看見的。回來沒多少時間,她就去世了。
現在,莫老太去了女兒家,老伴一個人住在了山上的石土堆里。土房子徹底空了,夕陽下,幾束光線穿過破屋陽臺上的木窗,穿過滿是窟窿、布滿灰塵的蜘蛛網,也越過發黑的瓦片……這時候能聽見天黑前最后的鳥鳴,聽起來還是那樣的熟悉,如兒時的日子。只有那盤石磨,注定了繼續被人遺忘的結局。它仍然臥在柿子樹下發呆,沒有人打理,上面滿是枯葉,塵土,殘枝。
再次踏上記憶的小路,我看見多年前的我自己,衣著樸素,笑容可掬。我還是圍著那盤石磨,玩著毫無新意的游戲,我還是一圈一圈地圍著石磨瘋轉,轉暈了就趴伏跪倒在石磨上,石磨上用小柿子做的陀螺在轉,我也圍著磨盤在轉,我們是磨盤上的舞者,生命里的一段時間里,對它如此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