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父親時常騎著他那輛心愛的紅色踏板電動車,載著我的姨娘,就會愉快地穿越在農村的古廟會上,兩位老人健康快樂,恩愛幸福,他們“夕陽紅”的故事,在周邊傳為佳話,這也成了遠近村子空巢老人再婚的范本。
記得姨娘剛來我家時,我們姐弟幾人都自然生發出一種強烈的排斥情緒,習慣了一進家門就嬌嗲嗲喊媽的日子,忽然被這個陌生的姨娘替代,著實感覺周身的不自在,硬生生客套地打聲招呼,叫她一聲:“姨”,就悄悄地躲在母親的遺像前滴淚…
母親晚年備受癌癥病痛的折磨,多少次省城醫院求診問藥,偏方、秘方,見方取藥,以至于后來母親見藥就想哭,在哄勸監督之下母親不得不服用,中西藥大包小包的吞服,液體一瓶接一瓶的注射,縱使周身扎滿針眼,卻未能留得住母親匆匆的腳步。一霎時,天崩地裂,肝腸寸斷,怎么也接受不了母親離去的事實,猛回頭,母親好像還坐在炕沿對著我愣愣地笑;忽轉身,母親似乎依門而立,喊著我的乳名向我招手;一走神,母親又仿佛拄著龍頭拐杖,正顫巍巍一步一步地向門前的太陽處移動。她說:“等天氣暖和了,脫了棉衣利索了,病就好了”。母親一生勤勞節儉、慈愛賢惠,樂善好施,為了兒女們長大成人,歷盡千辛萬苦,她用智慧和堅強撐起了我們精神的天空,她那和顏悅色的笑臉,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在她那富有穿透力的目光注視下,我們從不敢走歪道,說謊話,正當我們長大成人,當盡孝道之時,母親撒手人寰。子欲孝,而親不在!
送走母親,父親一下子蔫耷耷短了精神,一輩子吃慣了母親做的現成飯,母親走了,這可怎么辦?生活一下子亂了套。無奈,父親跟著我們來到了城市,飯菜變著花樣地遞到父親的手上,可是父親總是不開心,他說:“整天關在這高高的單元房里,像‘籠子’一樣,和誰丟方?跟誰下棋?到誰家串門?”。是的,往日棋盤方陣上,殺氣騰騰無敵手的父親,而今失去了“土壤”,沒有了對手,這是多么的寂寞?昔日,在村里說事了非,德高望重的父親,如今遠離了家園,成了梁山的軍師——無用,這是何等的孤獨?昨日,鄰里家牛羊豬狗若有點小毛病,父親依經驗就會開出靈丹妙藥的方子,今天來到城市,方子卻派不上用場,這又是如何的失落?
父親執意又回到了農村老家,在叔伯的張羅下,姨娘走進了父親的生活。當父親怯生生吐露姨娘一事時,我們姐弟五人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都覺得老爸再婚是件很傷面子的事情,再說,誰人甘愿傻乎乎來為古稀之人單純的奉獻那份情愛?
沒想到,姨娘的到來,是我們這個家一下子有了家的樣子,父親的衣服穿得也比往日干凈多了,小院子打掃得干凈整潔,土炕收拾得平平展展,鍋臺、案板刷洗得煙塵不染,屋里那幾件舊式家具也擺放有序,一日三餐,姨娘做的都是熱乎乎可口的飯菜,父親也重新打起了精神,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姨娘廚藝好,面搟得筋道、細長,她做的手搟面是父親最愛吃的。陜西人都是面肚子,一碗油潑辣子片片面,祖祖輩輩吃不膩。說真的,秦人無論身處何方,總惦記著那碗面。
姨娘炒菜的味道好,她把日常用的那幾樣簡單的調料,卻配搭得恰到好處,咸淡酸甜,入味可口。姨娘炒的五香饃豆豆,又酥又脆,父親雖然牙齒不好,但含在嘴里就化了。她用雞蛋和面,反復柔道,文火翻烤,熟透了的酥脆饃豆豆香味彌漫,無意間,饃豆豆也替代了父親的煙鍋桿。說真的,姨娘精心做出來的飯菜,才是父親健康養生的秘密。
春暖花開的季節里,我家院子的小菜園,在姨娘和父親的精心作務下格外茂盛,青筍、青菜,像娃娃賽跑似的瘋長,苜蓿菜、韭菜生命力頑強,割了一茬又一茬,卻越割越旺,不見其敗。
季節的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了秋天,院子的西紅柿、辣椒又遙相呼應,競相爭艷。你看那黃瓜,剛剛還羞澀地躲在葉子后面,轉眼間,頂著“官帽”,披著“綠軍裝”,悄悄地就竄到尺長。再瞧那豇豆,更是惹人喜愛,它攀著葡萄樹架一路向上,如同爬山虎一天一個樣,垂吊在葡萄架下的豇豆,宛如女士那串串金貴的珍珠項鏈。小小的菜園子豐富多樣,想吃什么種什么。綠瑩瑩、紅艷艷、水漉漉的鮮菜從不用花錢買,街坊鄰里時常也能嘗到新鮮的菜品。姨娘說:“花兒嬌貴難養,還是務菜實惠。再說,種了一輩子莊稼,就愛在土地里倒弄”。
姨娘手巧,她把熟透了的柿子放入缸里,加紅糖,加水,加醪糟,再密封,待些時日開罐,便成了姨娘的“專利號”柿子醋。柿子醋呈淡紅色,味道酸甜、醇香。姨娘把開罐的柿子醋分桶裝好,讓父親給我們姐弟帶進城。姨娘說:“手工做的吃起來香,帶去也省得娃們花錢買,自家產的城里稀缺”。每次帶進城的還有寸厚的烤得酥脆黃干的鍋盔饃,那浸透著濃濃愛意,留有姨娘手溫余熱的鍋盔饃,常常滿樓道飄香。
說真的,我們對姨娘的孝敬,遠不及她對我們的愛。每逢過年過節我們回到老家,給姨娘和父親買點禮品衣物,姨娘一邊推辭,一邊叮囑:“下次再不要買了,不要花這閑錢,人老了也不喜好穿著”。平日給她點零花錢,她就夸講我們孝順,說句心里話,我們孝順的著實慚愧。
姨娘來我家已經十個年頭了,她比父親小10歲,雖然風霜雪月染白發,但歲月遮不住她年輕時的風韻。她是外縣人,十幾年前老伴因意外事故離她而去,兒媳嫌棄她,兒子夾在中間為難,一氣之下,她走出家門,來到這人生、地生的乾陵腳下,以做保姆掙錢度日子,后經人介紹,就和父親有了如此緣份。
姨娘身體硬朗,腿腳利索,勤快熱心,鄰里家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她立馬放下手頭活,笑盈盈就跑去幫顧。秋收大忙季節,她就主動幫鄰里剝玉米棒,遞棒子壘玉米塔,父親讓她在家歇著,她說:“閑著沒事幫幫忙,鄰里友好,也全當鍛煉身體?!钡搅巳?,麥子收割完畢,她又頂著驕陽,提上竹籠子,把田間遺失的麥穗一籠一籠的撿拾回家,父親心疼姨娘,勸她別去了,她說:“麥穗遺棄在田里真可惜,多拾一籠麥子,娃們就少給咱買一袋面粉?!?br />
父親眼睛作手術的那些日子,姨娘顛前跑后,取藥、攙扶、喚醫生,為了不影響我們的工作,她把照顧父親的事一人包攬,喂藥、喂飯、洗臉、洗腳。80歲的老父親手術前恐懼焦慮,害怕眼睛保不住,姨娘安慰說:“現在醫療技術好,農村新合療看病花費少,你不用擔心。即使你以后看不見了,我也要把你照管好”。年邁的父親在姨娘細心周到地照料下,身體很快就康復了,可是姨娘卻因勞累傷神消瘦了一大圈。
姨娘善良、仁慈,雖然和我們沒有血緣,卻愛我們如親生,她的一言一行,確實和母親一樣親切,她對父親的體貼無人能及,父親老年能有姨娘陪伴,真是積德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