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少次來到湘西的鳳凰了——因為我的太太是湘西鳳凰人,但是不論是多少次,我一直都還在傾慕神往鳳凰這個的地方!
我本來是漢族,但是因為外婆的緣故,后來也成了土家族.我的血液里真的流淌著土家的血,我的生命源頭真的與武陵源密切相依?
多少年來,我依舊喜歡讀沈從文,喜歡沈老先生的《湘行散記》、《湘西》、《從文自傳》、《邊城》、《蕭蕭》、《丈夫》、《月下小景》,喜歡沈老先生筆下的古道、山色、水光,喜歡沈先生筆下的土家苗家男人、女人,他們真那樣美、那樣灑脫、那樣親切?
去年十月的一天傍晚,我再次下榻到沱江邊的吊腳樓里。扔下行囊,便迫不急待沖向面江陽臺,把渴求的目光投向沱江,投向鳳凰古城的水光山色——
靜幽幽綠蔭蔭的群山,倒影在清粼粼的江水中,半圓的拱橋門洞,參差錯落的吊腳樓廊倒映在澄碧如鏡的江水中,真有些畫圖難足了。一只孤鴨野鷗在水光接天之處,悠閑自得地戲水浮游,如我一樣的把歸途把過往忘卻。
夜色籠罩,江面泛起輕紗一樣的薄霧,只只木船靜靜泊在碼頭,系于跳墩石邊。窗外青山樓外樓,順江而掛的萬千燈籠,漸漸紅亮,江心于是倒映起滿河滿江毛絨絨的紅。
何處傳來搗衣聲。憑窗眺天,半月高懸,清幽的月光輕輕灑在古城的樓肩古城的墻脊,撫摸著古城的歷史古城的畫軸。我,仿佛看到,沈從文先生,就著某個窗戶的幽幽燭光,仍在那不動聲色地品評鳳凰,講述沱江,吟詠湘西。
這兒是“風云客棧”、“臨河居”。我與土生土長的古城店主說起鳳凰的街,鳳凰的巷。主人告訴我,門口的石板街,便是過去的官道。明清時期,這兒,是由東到西,由南到北,由銅仁由懷化到吉首到常德的必經之路。騎街而建的志城閣、回龍閣,是進城者必經詳細盤查的關卡。夜深人靜,我仿佛聽到,商賈們叮當的馬鈴,官府匆急的信使驛車,仍在這古老的街巷你來我往地穿行。數十百年前的叫買叫賣,此伏彼起,一聲接聲地傳向昨天今天。
三個月前,我與單位同事,與三十年前的同窗好友,相約來到鳳凰街頭,浮光掠眼看鳳凰賞沱江,互話韶光的流逝,青春的遠去,情義的變遷。在古城墻古街道邊偶然合一影,背景居然都巧成“此地無銀三百兩”,不勝感慨希噓。
三個月后再來鳳凰,相伴已是來自青藏高原的新交。話題也變成青海湖、唐古拉,冬蟲草、藏紅花。
古城神游,這次,我很想更多更深一點兒地讀懂鳳凰,讀懂沱江。于是,與客棧主人攀談,向餐館老板打聽,向劃船的民工提問,向工藝品商鋪的女人征詢,向退休賦閑的公務員討教。他們告訴我,鳳凰人喜歡熊希齡,尤崇敬沈從文。鳳凰人敬仰沈從文先生熊希齡先生的人品,人生境界。他們對說,沈從文、熊希齡的性格,就是鳳凰人的性格。他們說,那是有骨氣有血性有氣節有胸襟的人品人格。我也一再追問他們對鳳凰另一文化名人黃永玉的評價,諸多因由是非不可妄斷,恕我不在這里轉述。
再次來到從文故居,再度拜謁心里敬仰的大師。敬仰大師一生的淡泊靜遠,堅韌曠達。敬仰大師如沱江沅水一樣的品格。敬仰大師對人生兩本大書的那種深遠的閱讀理解,敬仰大師對兇險神秘湘西那優美的向往與書寫。
在熊希齡故居,我再度品讀清末進士、民國總理的大寫人生。智慧才氣,可及天地,而不堪屈就袁世凱的惡劣行事,則斷然舍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厚祿,轉而投身教育事業慈善事業,后又變賣全部家財支援抗戰。
漸漸明白,在沈從文先生、熊希齡前輩們這兒,最值得珍視的,決不是錢財,決不是官位,而是做人的高尚品格!比之兩位先生,我輩的那點小官兒那點兒剛夠養家糊口的薄財,既低微得不值一提,又何需為其中那點得失有無,經久不能釋懷呢!
臨別鳳凰,再踏古街,抬頭仰望騎街而建那閣那樓。樓宇尚在,大多卻人去樓空。耳邊再響起劃船民工脫口而出的那句充滿無盡意味的話:鳳凰人天天都要從他胯下過!心以為,金錢這東西,如果泛起惡臭,摧毀一個人的靈魂骨格幾乎易如反掌,不管他是多大的官,有著多大的名氣!
江上泛舟,再從江岸吊腳樓邊渡過。鳳凰滄海桑田,數百千年,達官顯貴,這官那長的何止萬千,而今安在哉?鳳凰人,何以獨記得一個沈從文,一個熊希齡呢?那些生前享盡富貴榮華的這官那長們,何以都成了過眼云煙,沉寂到歷史風塵中了?人們為什么只代代傳頌生前幾乎一無所有的文化名人?
《現代漢語詞典》這樣解釋鳳凰:“古代傳說中的百鳥之王,羽毛美麗,雄的叫鳳,雌的叫凰。常用來象征祥瑞。”
我想說,天方國有一種祥瑞鳥,五百歲集香木自焚而重生,那是鳳凰;湘西那座古老小城,經千百年滄桑變故而呈異彩,更是鳳凰。
走在鳳凰,行在湘西,我在與人交談中,在察人服飾中,在觀賞民族歌舞表演中,追尋著土家古老的民俗民風民情,追尋土家人獨特的遣詞造句,我在尋找我自己,驗證我自己。雖然我的家族早已是黔人黔生,可我還是在這里找到了民族之根,血脈之源。
武陵高聳,湘水奔流。我,不過武陵山下一后生!
約會鳳凰,我的心我的魂魄,仿佛已被江城悠遠的音韻旋律帶到那同樣泊淡恬靜的遠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