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讀范仲淹《漁家傲》中“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句子時心里總覺得沉重無比。這首詞是范文正公任陜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時在陜北前線寫成的。想想詞中物事情致,便不由得人對詞人自由揮灑的藝術功力倍加佩服起來,特別是那“濁酒”更讓我有滿腔話說。
我也是陜西人,不過世代居住關中,但這濁酒卻是見慣也常喝的。我們這里有一種用糜子米、小麥等家釀的渾黃的粗酒,本地人以色取名,管它叫黃酒。記得我年少時,農村家家都要釀制,特別是逢年過節,喝黃酒似乎成了習俗。我想范經略喝的恐怕也就是這種米酒了吧。
用糜子米釀造的黃酒辣味不濃,微甜而酸味極重,所以很多人在飲用時都要加適量白糖以抵擋。滿斟一大碗,一仰脖,咕嘟咕嘟,一氣兒喝個碗底朝天,喝完后咂咂嘴,再用手抹一把下巴和胡須——不論是否沾了酒水,那種愜意真是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啊。
一晃數十年過去了,農村里仍然釀造黃酒的人家已經寥寥可數了,平日能喝到的也大多是超市里賣的不知加了什么的灌裝黃酒了——入口總沒有記憶中的味道,讓人遺憾。
記得那一年,爺爺病危,好幾天不能飲食,一家大小焦急不堪,詢問再三,爺爺才說就想喝幾口黃酒。于是大哥騎自行車到幾十里外的山里堂姐家去取。那幾天,爺爺上頓下頓只喝黃酒,喝得眼角眉梢都是順心合意??粗鵂敔敯苍數仉x去,一家人都覺得很安慰,就熱熱鬧鬧地為爺爺辦了喪事,讓一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爺爺能風風光光地離去。
那一年我二十四五歲,很不理解爺爺為什么在已知大去之時只是想喝幾口黃酒。而讓我喜歡上黃酒則是因為前幾年正月去山里堂姐家做客。
那天吃飯時,酒菜豐盛,雞肥肉厚。堂姐夫殷勤相勸,白酒、啤酒,杯盞交錯,客人個個喝得興起。酒至半酣,外甥端上一臉盆黃酒來,不論男女老少,人人面前一大碗,大家舉碗碰杯,哐哐有聲,又一飲而盡,之后個個滋滋有聲,吮嘴咂舌,搖頭贊嘆不已。不一會兒,幾大臉盆黃酒便進入五谷輪回之所了。這情景倒正應了陸放翁“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詩意,生活和藝術竟是那樣相似,叫人驚絕。桌上的白酒、啤酒再無人青目,成了十足的陪襯了。那一幅場景,至今令人留戀。
而真正弄清我到底喜歡黃酒什么則是在近日。
新《水滸》正在熱播,一百單八將“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干云,讓人好生羨慕,敬佩之情,豈可言說。那一刻,我的一根大神經被電擊般觸動,頓時激動不已。我想,爺爺當年臨去時要喝黃酒,恐怕正是他想起了年輕時吼秦腔前常要灌上幾碗黃酒以壯聲腔的豪情吧,就像那喝十八碗酒打死了老虎的武松,也像我心中常常幻想的英雄。
黃酒,其實是英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