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在小城的最南邊,臨近郊區。因為有一條河阻隔在老街與城中心之間,它阻止了城市急速發展的腳步,老街才能保持著原有的面貌,多存活了一些歲月。
老街走過了多少四季更迭,朝夕輪轉了呢?我曾試著去探尋老街的年歲,然而卻沒有人能告訴我老街確切形成的時間,或許,有著民族特征而傳承下來的東西,是在那個民族形成的時候,就已然存在了吧?
老街的街道不寬,全是凹凸不平的石塊路,石頭因為經歷過風霜雪雨的侵襲,經歷過無數腳步的踩踏,而變得異常光潔、圓潤,散發著獨屬的韻致。若是走在上面,你的思緒定會隨著那些泛著幽光的石頭,回到久遠的過往,不自知地就會去揣測老街的歷史。
街道兩邊,稀稀落落地佇立著一些滄桑的法國梧桐,其主枝干,一個人難以抱圍過來,這些梧桐,和老街一起,走過了多年的風雨兼程。還有一些梧桐,因阻礙了一些房屋的蓋建,被鋸去,唯剩下一截凄異的木樁,孤獨地仰望著天空,那樣子,宛如老街皮膚上一個一個的瘡癤。
有一些石墻或灰磚墻的老房子,錯落在老街的左右,其建筑風格還保留著徽派建筑的神貌,有磚雕,有木制鏤空雕花的窗欞,然而,因為年久失修,原本的滄桑之上,又多了一絲落魄衰敗的味道。這些老房子里面,大都住著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夫老妻,或是孤單的一個老人,他們不愿隨同子女住在高高的宛如囚籠的樓房里,守著這樣的老房子,或許就是守住了自己曾經的年華。
有些縱橫交錯的電線,橫亙在天空中,攀附在老房子與老房子之間的間隙里,像一張大大的蜘蛛網,網住了老街上所有的房子,讓那些房子之間,有了無法割舍的連牽。
最美不過市井聲。
清晨的時候,剛剛蘇醒的老街,是在小吃攤點的陣陣香氣里,開始了嶄新的一天。郊區的農民,會在這個時候,擔著新鮮的蔬菜瓜果,來老街售賣。還有那頭花胡子都已花白的老剃頭匠,打開簡單的工具包,展開兩個簡易的便攜式木凳,在街角開始為另外一些頭發花白的老爺爺剃頭,修面,刮胡子。
黃昏的時候,會有好幾個舊書攤,擺設在老梧桐樹的旁邊。那些書大都是一些回收的二手書,有著陳舊的顏色。賣主也都是一些阿公阿婆,他們似乎也不在乎能夠賣得多少錢,相反的,他們很多時候,是擺放好幾個小板凳,供別人免費看書。
老街佇立在時間的斷層之上,始終用祥和的目光看著蕓蕓眾生,不言不語。
人類無休止的欲望,正一點點地吞噬著地球母親原本美麗的容顏,也在侵蝕著自己的靈魂。一直漂泊在外的我是在上個月聽說老街被征收了。是個外地的房地產投資商,不知用怎樣的手段買下了老街,以及老街周邊的地皮,甚至還有大片的良田。說要建造豪華小區,老街里的居民要搬出去租房住,幾年之后,會分到安置房。
我為老街感到惋惜,它從遙遠的往昔走來,見證了歷史的變遷,收納了一個地方的民俗風氣,終究還是在這個冬天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某個清晨,我邀了母親和我一起去老街。我想去仔細地凝神注視老街的一角一隅,屏住呼吸聆聽那些充滿家鄉氣息的吆喝聲,我想把老街的樣子鐫刻在腦海,把老街的靈魂裝進我的心里。
母親對老街的情感,比我還要深厚,我知道母親讀高中的時候,就住宿在老街的親戚家。她不止一次對我說過,她讀書時的事情。那是青春飛揚的年紀,于是很多事情都記憶猶新。每次母親去老街,都會指著某個老房子說:這房子還和幾十年前一樣,這里當年是一家賣蔥油餅的,這里是一家裁縫鋪……
可是那天看到老街的現狀,我突然很心痛,因為我再也沒有和母親一樣的機會,對著我的孩子,指著老街上的老房子,說它當年的樣子。
因為此時沒有了市井聲的老街已經失去了往日煙火人間的氣息,蕭索的梧桐上那三兩片沒有落下的黃葉,隨著清寒的風孤獨地舞蹈。還有一些白色或紅色的塑料袋,隨著寒冷的北風漫無目的地到處飄蕩,像一個個無家可歸的游魂。
街頭的一所老房子灰色的墻體上,被人用鮮紅如血的油漆,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拆字外面,還有一個相同鮮紅大得出奇的圓圈,透過那個圈,我好似看到畫圈的人那猙獰的面孔。那些鮮紅的油漆,在未風干的時候,脫離了字體向下流淌,形成了很多細小的紅色“河流”。
“紅色的眼淚”——我突然想到這個詞,是的,這是老街紅色的眼淚。
這個冬天真的很冷,我和我的母親,站在老街的盡頭,癡癡地凝望老街紅色的眼淚,成了兩尊傷心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