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知青房仲元君,綽號“大狗熊”。長的四方大臉,身材魁梧,肚大腰圓,走路一搖三晃的,和他的綽號別提多貼切了。“大狗熊”為人卻極是憨厚的,性情豪爽,在天津知青里是出了名的。以前和他接觸不多,后來漸漸接觸多了,特別是在一起演過幾次樣板戲后,親眼見證了他的許多事情之后,我們彼此才有了真正的了解。
當年下鄉,在密山興凱湖,那里是個風景如畫的好地方,就是生活條件艱苦。春天、夏天乃至秋天,日子都還容易對付,最難過的是冬天。興凱湖的冬天格外寒冷,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夠體會。每年一過“十一”,天就一天比一天冷,過不了幾天,“煙兒炮”一刮,氣溫就能降到零下三十幾度。華北地區農村的冬天叫“冬閑”,但東北兵團不太一樣,越是冬天越要大干,打凍方、修水渠,正是熱火朝天之時。那天氣,冷是真冷,在外邊干活一干就是一天,真夠嗆。直到現在,我每回想起來都還覺著透心兒的冷啊。
那時,插隊的小知青們真有股子精氣神,盡管生活條件艱苦,但從不叫苦。長時間的文化生活匱乏,讓來自城市的青年人一到晚上就不知道干些什么,因此,無聊中經常會突發奇想,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硬漢
有一次,在地里吃完午飯,大家閑侃。那年正趕上頭年由于災害糧食欠產,連隊規定每人每天只有一頓細糧。我們幾個聊著聊著,有人就叫起真兒來了,“大狗熊”和一個北京知青就打起賭來了——誰在地里脫了上衣光膀子待上半個小時,對方輸一個星期的饅頭給他。說“大狗熊”憨,一般人兒還真是比不了。當天,雖說是中午,但天氣十分陰冷,空曠的田野上無遮無攔,氣溫估計有零下二十幾度。大伙兒以為他倆不過是開個玩笑,誰知“大狗熊”就是“大狗熊”,大睜圓眼喊一聲:“這算嘛!我試試!”說罷,三下兩下就把棉衣毛衣脫了下來。大家一看來真格兒的,都趕緊上來勸阻。可“大狗熊”擰勁兒上來了,非脫不可,結果真脫了個大光膀子。當時把在場的人都給震住了,也就是他,換個人兒肯定頂不住。大伙兒沒有不佩服的。那天氣溫很低,他剛一脫光衣服身上就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盡管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說,“大狗熊”卻一點兒不含糊:“沒事兒,你們給我看著表,這饅頭我掙了!算嘛!”他說完一手插腰,胸脯一挺,發達的胸肌越發結實堅挺,看到眾人驚愕的表情,看著自己健美的身體,“大狗熊”自豪地嗷嗷大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隨著陣陣寒風如刀割一般刮在臉上,大家心里也由開始火熱的興奮漸漸變涼。過了一段時間,眼看著“大狗熊”的赤膊就凍紅了,臉上也漸漸沒了笑容。那個北京知青看到這情景,說:“得得,這賭咱不打了,饅頭還歸你。”但“大狗熊”堅持要站半小時。盡管他身體強壯如牛,最后依然把臉凍得鐵青,身上也由紅變紫,嘴角陣陣抽搐,打起了寒戰。終于到了時間,大家趕緊圍上來要幫他穿衣服。“大狗熊”還要逞強,抖動著渾身肌肉在原地兒跑了好長時間,才緩過勁兒來。“大狗熊”就是“大狗熊”,哈哈一笑說:“沒事。老衛,你踏踏實實的,我哪能要你的饅頭!”事后,真如他所說,就是玩兒!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當時的場景仍清晰地歷歷在目不能忘懷。在我心里,房君就是個真硬漢。
緊急集合
記得珍寶島戰役后,中蘇關系很緊張,邊境一帶氣氛也非常緊張。我們插隊所在的興凱湖地區,離蘇聯最近的連隊所在地僅有一河之隔。當時,上級要求,除日常生產外,以連為單位加強戰備,隨時準備迎擊來犯之敵。連隊經常搞演習,一切從實戰出發,有時間就進行隊列訓練,每天出早操必不可少,睡覺前必須將衣褲鞋襪擺放整齊。緊急集合,從聽見哨音開始,班排集合不得超過三分鐘。真是從難從嚴的練習!
一天晚上,熄燈哨剛剛吹過不久,大家鉆進被窩兒里還沒捂熱,“嘟-嘟-嘟”一陣急促的哨音令大家一震,“緊急集合!”黑暗中一聲斷喝,同學們本能地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跑出了宿舍。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后,全排各班分三列迅速站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灑在雪地上,人影清晰。
“報數!”
“一、二、三、四……”
我們的排長是個老兵,他低沉威嚴的口令令人生畏:“全體都有,向右看齊!”
大家的頭一下子齊刷刷扭向右看。排長此時走到前排的中間,只聽他低聲問道:“這是什么?怎么……”大家隨著他的目光一看,忍不住齊聲大笑起來。只見“大狗熊”站在那里,肚子鼓得老高,雙手不自然的扶在身后,不知所措。
原來,大狗熊慌亂之中將棉褲穿反了,從前面看如懷揣六甲的孕婦,肚子挺得老高,而后面則咧著個大口子系不上扣子。
排長看后,也禁不住捂著嘴,低聲命令:“房仲元,回房!趕快穿好歸隊!”
由于“大狗熊”穿反褲子,耽誤了全排的集合時間。我們排趕到連部操場時,全連早就列隊整齊地等在了那里。連長當著全連的面把我們排長狠狠批評了一通。排長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回到排里,大家都擔心“大狗熊”會因此受到批評。然而,事情過去后,排長竟表現得沒這么回事一樣,此后再沒提起過。倒是“大狗熊”為這事經常被大伙兒取笑,好在其性情豪爽,也不在乎。
靶場風波
那一年,除了頻繁的緊急集合,拉練也是家常便飯,經常要身背行李一走就是幾十公里。宣傳一天緊似一天,戰爭似乎一觸即發。連里戰前動員說,可將用不上的物品寄回家,有的人甚至連遺書都寫好了。大家盼著,趕快發槍吧,和“蘇修”干吧!一天,連隊集中拉練到了值班一連,要進行正規軍事訓練,并且說幾天后要實彈射擊。“大狗熊”此時卻又有了驚人之舉。
城市里長大的孩子,近距離接觸真槍還都是第一次。十來斤重的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值班連的連長是個老兵,五零年抗美援朝時打過美國鬼子。他個子不高,長得四方大臉,說話聲似洪鐘,透著干練。在這里的幾天里,他集中教授槍的使用方法、原理及威力。每天早操之后,我們就持槍列隊,臥姿、站姿、瞄準、射擊,一系列的實戰練習讓大伙兒很興奮。“大狗熊”生性頑皮,練了一會兒就不練了,和周邊幾個人調侃。正巧,連長過來看到,大喊一聲:“站起來!叫什么名字?哪個連的?”“大狗熊”滿不在乎地回應了一聲。
“你為什么不練瞄準?后天打靶能打得好嗎?”連長厲聲批評道。
“我打槍打50多年了,不用練!”“大狗熊”還在貧嘴。
但這毫無道理的胡說顯然激怒了值班連長:“好!你吹牛皮吧!后天你頭一槍打不好,就不用打了,等著處理你吧!”連長怒氣沖天。一時間,“大狗熊”也沒詞兒了。
兩天后,實彈射擊。那天老天爺成心和我們過不去,早晨起來就陰沉沉的,沒過多久,小小的雪粒兒已不知不覺地飄灑在空中,使人感到寒冷、壓抑。大家已經集合在靶場。靶場是一片很大的開闊地,周圍空蕩蕩的,前面有五個臨時掩體,不遠處已立好了五個槍靶子。各班由班長組織,有序地站成一排,沒人敢喧嘩,寂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們按五人一組,分派停當。第一組隨著命令持槍出列,站在掩體前。
“ 目標——正前方一百公尺處,半身胸環靶。臥姿,裝子彈!”隨著連長熟練又高聲犀利的口令,第一組五人迅速匍匐在掩體里。那位值班連長盯上“大狗熊”了,特意站在其身后發令。第一次哨聲,對面報靶員進入掩體,射擊者準備;第二次哨聲,開始射擊。沒想到第一聲哨音未落,就聽“嘣”的一聲槍響,把對面報靶員嚇得本能地跳進掩體。原來,“大狗熊”過于緊張,下意識扣動扳機打響了槍。這時連長真急了,一個虎步沖過去拽起“大狗熊”,一手奪槍一手將他推了個趔趄。“你不要命了!”連長聲音如同炸雷,嚇得“大狗熊”一下真成了狗熊,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陣勢把我們都震住了,好半天眾人才緩過神兒來。連長余怒未消,在大家勸說下,他說,天天講戰備,第一次經歷這么嚴格的訓練,意外在所難免。好在沒出什么大事,已經是萬幸了。
連長隨后大聲喊報靶員報告剛才的情況。“十環!”隨著報靶員的報告,連長簡直哭笑不得。大家暗暗為“大狗熊”叫好,又七嘴八舌為其求情:實彈射擊機會難得,請連長法外開恩。
值班連長其實也喜歡“大狗熊”的直爽,但還是裝作十分嚴肅的樣子:“再出問題可不成!打不好,一定處分你!”沒想到“大狗熊”真爭氣,三槍打出了29環。連長看到他真的打出了好成績,也就原諒了他這次過錯。
到后來,“大狗熊”“打槍打了50多年”成了大伙兒茶余飯后常嘮的閑篇兒。
“癩漢子”
上山下鄉那個時節,我們年歲還不大。雖說是知識青年,但有想法的不多。加上我們所在的是農業連隊,勞動強度之大,現在說起來許多人都難以置信。白天干一天活兒,晚上也沒有什么文化生活。時間長了,比我們年歲大一點兒的知道了“交朋友”。盡管文革的陰影還沒有消散,唱一首“花兒與少年”就會被認為思想有問題,但荒原中男女之情還是在悄悄地滋生著,雖然地域不同、出身不同、受教育情況不同,懵懂中卻都莫名其妙地有了沖動。有的因為是同學、同鄉,原來就認識,順理成章就成了男女朋友,也有一見鐘情的。連里最初還嚴加限制,后來談戀愛的愈來愈多,也就不管了。
“大狗熊”人長得高高大大,在這個事上,他卻沒了勇氣,心思不是沒有,只是膽量不足。他曾與一個好友同時喜歡上一個上海籍女知青,但卻從來沒有向其表白過。這哥倆心照不宣地經常開玩笑。一次哥倆喝酒,互訴衷腸,方知原來倆人喜歡的是同一個女孩兒。一開始還相互插科打諢兒。一個說:“你看,你是條好漢子,我比不了,別和我爭了,我是那癩漢子。”另一個也不含糊:“好漢無好妻,不管你怎么說,我就是那癩漢子,我明天就去找她。”說來說去,都要當這“癩漢子”不可。為了表明自己是癩漢子,二人有問有答,列舉事實,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就像說對口相聲,圍觀的人全都忍俊不禁。兩人為此爭得面紅耳赤,醉眼噴火。通紅的兩張臉湊在一起,越說越激動,直到吐沫星子亂飛,差點翻了臉。這場面,電影里都少見。
事后,有趣兒的是,那個女生壓根兒也不知道這二位為她發生了這么多故事。后來,這個女生嫁了一個上海青年。“大狗熊”他倆事后得知,哈哈大笑,立馬和好如初,仿佛一切都如過往云煙了。
沙家浜的“胡司令”
兵團的文化生活較貧乏,除團里有個放映隊,不定期帶來一場電影外,基本上是自娛自樂。全國學習小靳莊、普及八個樣板戲的時候,兵團也不例外。經連黨支部研究決定成立宣傳隊,排練樣板戲沙家浜。那時,連隊來自北京、天津、上海及東北幾個城市的知青有二三百人,但是,要找出幾個能演現代京劇的卻不那么容易。第一,你得會唱京劇;第二,你得會講普通話;第三,還應該有一定的表演才能。經過摸底兒,劇組選定的主要演員基本上都是來自北京、天津的青年。先排了一場《智斗》,“大狗熊”飾演胡傳奎,北京籍的王淑秋飾演阿慶嫂,我演參謀長,京胡由天津青年王樹林操琴,二胡、月琴有了著落,其他演員也都一一分工停當。演員、樂隊有了,但導演卻成了問題。
我們連,以前是個農場,京劇在這兒有著很深的基礎。六十年代,北京有好幾個京劇界名角兒曾在這里待過。連隊原來就有個戲班兒,所以,整套的鑼鼓家伙什都是現成的,只是沒人會使。經人推薦,連隊有個職工在北京京劇團干過,過來一試,果然不差。就這樣,由他負責指點練習打擊樂器并兼導演。那時,我們都年輕,學起來認真,幾個月下來,樂隊就配合得有模有樣的了。劇組的人都是身兼數職,我除了唱,還擔任樂隊指揮;“大狗熊”臺上是“胡司令”,臺下要操起大鑼;拉京胡的還要趕場演個劉副官……總之人盡其才,臺上臺下配合既默契又有情趣。幾個月的排練,大家都很辛苦。因為白天沒有特殊情況都是該干什么干什么,晚上才聚在一起排練。
經過大家的共同努力,演出定在那年“十一”國慶節。戲是排練過了,但我們這些人都是第一次登臺,心里沒底。盡管如此,大家心里還是很興奮的,最活躍的依然是“大狗熊”。他是熱心腸,在戲里是“司令”,可戲外不管是“新四軍”還是“救國軍”都一樣關心,把自己弄得儼然劇團領導的樣子,時不時叮囑大家注意事項等等,還真像那么回事。
“十一”那天的晚上,演出如期舉行,最受歡迎的是《智斗》一場。北京籍的女知青飾演阿慶嫂,“大狗熊”飾演胡司令,我演參謀長。那天,臺上燈光效果、演員唱念做打真是一點不含乎,樂隊的配合也很到位,贏得了全體觀眾的掌聲和喝彩。特別是匪司令不滿參謀長對救命恩人阿慶嫂的懷疑時,將手中的香煙往上一扔,巧得很,這香煙頭朝上竟落在了春來茶館的桌子上,直挺挺的立在了那里。下邊觀眾不明就里,以為“大狗熊”練就這么一手絕活兒,忍不住直叫好呢!
演出大獲成功。連里領導十分滿意,當眾表揚了劇組全體演員。從此,劇組在團部、營部、兄弟各連演出了十幾場,從《沙家浜》二到三場慢慢排到了一至七場。從此四連的宣傳隊也出了名。
“大狗熊”不是劇組負責人,但每次演出他卻是最忙活的人。他是個非常樂于助人的人。記得一次在團里匯演,由于我在第二場才有戲份,不著急,也就有些懈怠。吃完晚飯,和幾個演員閑聊。突然有人喊“該準備了”,我們趕快趕到禮堂的后臺。離上場的時間差不多了,大家開始忙著整理自己的服裝道具。我習慣地一摸腰,壞了!槍忘帶了。這可麻煩了,這“刁德一”上臺沒佩槍,那可露怯了。當時我腦子“嗡”的一下,真著了急。我想一定落在了招待所里了。
就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大狗熊”手里舉著道具槍笑呵呵地沖了進來:“參謀長,您找這個吧?我給您想著哪!”“哎呦喂,謝謝啊!”“謝嘛!”“大狗熊”一臉憨厚。這天津哥們兒夠仗義。
這就是“大狗熊”。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是冒失鬼?“胡司令”?“癩漢子”?其實都不是,在我的記憶里,房仲元君就是個讓人一見難忘的豪爽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