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臍帶
作者:靈澤琳
我常在深秋的清晨被記憶中的菌香喚醒。那時天還未亮透,露水墜在松針尖上搖搖欲墜,爺爺的麻布口袋已經蹭著我的臉頰。我們踩著腐殖土綿軟的呼吸鉆進老林子,手電筒的光柱里飛舞著銀亮的塵絮,像是山神撒下的星屑。
雞樅菌總在黎明前頂開落葉,象牙白的傘蓋沾著夜露,像大地剛剛誕下的嬰孩。爺爺教我辨認毒菌時,指尖總在菌褶上停留三秒。他說菌褶藏著山的年紀,要等紋路把指紋磨淡了才能讀懂。十二歲那年,我在松針堆里發現朵鵝膏菌,傘蓋上的凹斑恰似月相圖。爺爺用木片鏟起菌根的動作,像在給新生兒剪臍帶,說這樣菌絲明年還會記得回家的路。
山林的饋贈從不偏心。青頭菌撐開翡翠傘,雞油菌在朽木上鋪就黃金路,最稀罕的干巴菌卻蜷曲如遠古符文。竹鼠從洞窟探出粉紅的鼻尖,松鼠抱著松果蹲在枝椏,整座山醒來的聲音,是城市永遠無法復制的黑膠唱片。這些聲音順著山路臍帶,在我離鄉后的每個清晨準時響起,提醒我永遠是大山的女兒。
寨子西頭的染坊永遠飄著藍靛的苦香。白族阿嬤把白棉布浸入陶缸時,漣漪會漾出孔雀羽毛的紋路。那些在晨霧中飄動的土布,晾曬著天空所有的藍——洱海清晨的淡青,怒江正午的鈷藍,雪山暮色里的藏藍。染布女的指尖常年浸著靛色,像是把整個高原的蒼穹都揉進了掌紋。阿嬤說,染布時要對著布料唱歌,這樣染出的藍色才會活起來。現在想來,那些飄在染坊上空的歌謠,正是大山教給我的第一首情詩。
離鄉那日,老畢摩為我系上五彩線。他吟誦經文的聲音沙啞如風化的巖壁,煙斗里的草煙在空中畫出消逝的圖騰。我數著車窗外飄落的棠梨花瓣,那些潔白的花瓣在晨風里紛紛揚揚,像一場遲遲不肯落地的雪。南京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梧桐葉上的雨滴敲打出陌生的節奏,與記憶中山雨打在鐵皮屋頂的聲音形成復調。我在新街口的地下通道里迷路,手機導航的箭頭在鋼筋混凝土迷宮中打轉,恍惚間看見自己正走在故鄉的梯田埂上,每一步都踩著云圖的經緯。地鐵報站聲響起時,我總錯覺聽見了故鄉的銅鈴聲。那些掛在老屋檐角的風鈴,會在山風經過時唱出獨特的歌謠。
南京的地鐵在地下穿行,像一條沉默的巨龍,而故鄉的山路永遠敞開著胸懷,任馬蹄聲、背簍的吱呀聲、趕馬人的吆喝聲在山谷回蕩。回到學校我翻出奶奶塞進行李箱的干巴菌,菌香在宿舍彌漫的瞬間,舍友說聞到了森林的味道。我笑著解釋這是云南的山珍,卻在她的驚嘆聲中突然哽咽——原來故鄉的氣味已經成了需要翻譯的方言。還記得第一次在夫子廟吃到"云南過橋米線",湯底是用味精調制的贗品。我默默吃完,舌尖卻固執地搜尋著記憶中的味道——那是清晨第一縷陽光熬煮的土雞湯,是母親用砂鍋煨了整夜的誠意,是紅土高原賜予游子的味覺密碼。
恍惚間望向膝蓋上的月牙形傷疤是小時候在山林間嬉戲不注意留下的,現在成了我的身體地圖索引。每當梅雨季舊傷作痛,就知道故鄉的某條山澗正在漲水;每當熬夜引發的偏頭痛,會與千里之外古柏年輪擴張的頻率共振。皮膚上的每處印記都是隱形臍帶,透過它們,我依然能摸到山脈隆起的脊梁。
如今我明白,昆明到南京這兩千公里的距離不是阻隔,而是讓鄉愁發酵的容器。就像普洱茶需要時間的沉淀才能散發醇香,我對故鄉的眷戀也在跨越山河的旅程中愈發濃烈。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攤開掌心,讓那些被山風吻過的紋路里,重新流淌起故鄉的山泉。
深夜伏案時,我會舀一勺故鄉的野蜂蜜入茶。琥珀色的漩渦中,浮現出火塘躍動的光影,奶奶用火鉗撥動柴灰的身影若隱若現。那些曾經壓彎脊梁的背簍,如今化作肩頭無形的重量,卻比從前更加溫柔——它們不再是生活的重擔,而是記憶的饋贈。兒時在松脂里看過的琥珀世界,此刻在茶杯中重現,每一圈漣漪都在訴說遠方的故事。山路臍帶從未斷裂,它只是化作月光下的絲線,在夢境與現實間輕輕搖曳。
最近總夢見自己變成一只雨燕, 沿著記憶的經緯往返遷徙。羽翼掠過城市的天際線時,會抖落山櫻花的花粉;在異鄉的屋檐下落腳時,爪尖還沾著紅河的泥沙。我的生物鐘里同時走著兩個時辰:一個是地鐵報時的機械節奏,一個是火塘邊銅壺沸騰的古老韻律;胃里裝著快餐的滋味,也裝著火燒洋芋的焦香。山路臍帶在夢中延展成無形的絲縷,讓鄉愁化作月光,在兩個世界間自由流淌。有時醒來,枕邊還留著松針的清香,仿佛昨夜真的飛越了千山萬水,回到了那片熟悉的紅土地。
上月在博物館看見滇青銅器上的羽人紋樣,突然淚流滿面——那些飛翔的先祖早已預言了我們的命運。兩千年前的工匠將候鳥刻進祭器時,是否也預見到今天的山民后代,正帶著蒼山的雪水與金沙江的濤聲,在水泥森林里澆筑新的圖騰?我的指紋留在展柜玻璃上,與青銅器表面的銅銹形成微妙的重影,像兩個時空的契約正在顯影。
總有人問我畢業后是否歸鄉。他們不知道,當我站在異鄉的街頭,聽見風聲穿過梧桐葉的沙沙聲,會錯覺那是故鄉松林的絮語;當我聞到街角飄來的烤紅薯香氣,會恍惚看見火爐邊奶奶煨著的洋芋。所謂回鄉,從不是地理坐標的簡單遷移,而是讓山路臍帶在血脈里延展,讓鄉愁化作永恒的指南針。或許我會選擇留下,在城市的褶皺里開辟一片故鄉的飛地。清晨煮一壺普洱茶,讓裊裊茶香勾勒出蒼山的輪廓;傍晚繡一朵山茶花,讓針腳里流淌出故鄉的月光。
又或許,我會像候鳥一樣往返,在春運的列車上重溫離鄉的忐忑,在篝火旁找回最初的自己。無論選擇哪條路,我都知道,故鄉的山路臍帶永遠不會斷裂。它可能化作行李箱里的一片古茶樹葉,可能變成手機相冊里的一張梯田照片,也可能只是深夜里不經意哼出的一句山歌。重要的是,我始終能感受到它的牽引——在異鄉的暮色里,在夢境的邊緣處,在生命的每一個岔路口。歸鄉與否,早已不是空間的選擇,而是心靈的皈依。
而今我的指縫仍嵌著青苔的記憶,心里總留著一捧紅土的位置。當城市霓虹在視網膜烙下光斑時,我就攤開掌心——那些被山風吻過的紋路里,正汩汩流淌著永不干涸的山泉。山路臍帶從未斷裂,它只是以更隱秘的方式,繼續托舉著每一個遠行的山民,讓我們在異鄉的土地上,依然能夠觸摸到故鄉的心跳。
作者簡介:
靈澤琳,女,19歲。籍貫:云南昆明。學校:南京信息職業技術學院。初中時期,曾獲校級繪畫展一等獎。2021年,曾代表學校參加全國中學生創新作文大賽,榮獲特等獎。2022年,參加校級書畫大賽,繪畫作品榮獲一等獎。2024年,發表作品《青春幾何時,黃鳥鳴不歇》《桂花香的夢》共兩篇刊登《作家報》 ;發表作品《共赴春宴》刊登《衢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