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舟記
徐業君
雨是踩著潮信來的。先是天際線泛起魚鱗狀的褶皺,接著整條河開始不安地扭動。那艘朽舟在纜繩斷裂的瞬間,忽然有了活物的靈動,青苔覆蓋的船腹起伏如巨鯉呼吸。
四百年前夯實的渡口石階正在溶解。春潮裹挾著隔世的桃花汛,將青石板泡成酥軟的糕。苔蘚趁機爬上第九級臺階,在昔年艄公跺腳罵人的位置開出細碎的米黃小花。船底鐵釘早已銹成珊瑚模樣,此刻正吮吸著雨水的甜腥。
對岸的葦叢突然驚飛起白鷺,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追逐。舟尾撞在石墩上的悶響驚醒了蟄伏的螺螄,它們從船板縫隙間簌簌墜落,帶著銅綠的殼在浪尖跳儺戲。雨點將水面擊打出萬千銀鱗,恍惚有錦衣夜行人提著燈籠涉水而來,卻都被晃動的波光揉碎成流螢。
半截纜繩仍在老槐枝椏間晃蕩。樹皮皸裂處滲出的琥珀,裹著崇禎年的蟬蛻與光緒朝的雨滴。春潮漫過石上"野渡"刻痕時,朽舟忽然橫過身子,把四百年的月光潑進漩渦中心。那些沉底的銅錢、折斷的木槳、浸透酒香的歌謠,都在漩渦里重新浮出水面。
雨歇時月亮從云隙漏下來,照著渡口新漲的春水。腐木逢雨的清香中,苔舟依然保持著欲濟不濟的姿態——它橫亙在時間的褶皺里,既不是等待出發,也并非想要歸來,只是固執地丈量著永恒與須臾之間的裂隙。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