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的版圖
文/張健
南人食米,北人食面,天經地義之事。然而,飲食之道,豈止于此?南北之味,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亦各有所嗜。年輕時曾經游歷南北,見聞頗多,今略述一二,以饗讀者。
北地之食,粗獷而豪放。曾于燕京一酒樓,見一廚子烹制狐貍肉。那狐貍乃山中獵戶所獻,毛色火紅,已剝皮洗凈。廚子將其斬作大塊,先以沸水焯過,去其腥臊,再入鍋中,與蔥、姜、蒜、八角、桂皮等同燉。火候到時,肉爛而不柴,湯濃而不膩。北人食此,必佐以烈酒,謂可驅寒。同桌一關東客,竟連啖三大碗,面不改色。
南人則精細得多。曾在嶺南一富商家作客,席間有穿山甲一味。那穿山甲先以米酒灌醉,活殺取肉,切成薄如蟬翼之片。鍋中熱油,爆香蒜末,傾入肉片,急火快炒,頃刻便成。肉色潔白,入口即化,鮮美異常。南人食此,必配以陳年花雕,謂可提鮮。主人言此物滋陰補腎,乃大補之物。我觀其狀,卻見那穿山甲鱗甲尚在一旁,光澤猶存,不禁心生惻隱。
至于響尾蛇,則南北各有烹法。北地多油炸,斬段裹面,入油鍋炸至金黃,外酥里嫩,蘸椒鹽食之。南人則好做羹湯,蛇肉切絲,與雞絲、香菇同燴,湯清味醇,撒以芫荽,色香味俱全。曾于湘西一小店嘗此,店主為一老者,言其祖上三代皆以捕蛇為業。那蛇羹下肚,渾身發熱,確有驅濕之效。
魯菜重醬,川菜尚辣,粵菜求鮮,淮揚講刀工。此乃四大菜系之別。魯人烹熊掌,必以老抽煨之,色如琥珀,軟糯非常。川人制娃娃魚,則用泡椒、花椒爆炒,麻辣鮮香,令人涕淚交流而不忍停箸。粵人食禾花雀,僅以豉油清蒸,原汁原味。淮揚師傅切文思豆腐,可將其切成發絲般細,入清湯中如云霧繚繞,觀之足已賞心悅目。
各地名貴食材,亦因水土而異。東北有飛龍,實為榛雞,肉質細嫩,可做飛龍湯。西北則多駝峰,切片爆炒,肥而不膩。東南沿海有黃唇魚,其鰾貴重逾金,多為貢品。西南山區則產竹鼠,烤制后皮脆肉嫩,別具風味。
認識一老饕,姓錢,自稱"五湖四海食客"。此人平生足跡遍天下,專尋稀奇古怪之物食之。他曾于桂北山區覓得一頭麝,烹制后邀我共嘗。那麝肉呈暗紅色,氣味濃烈,入口卻異常鮮美。那日老錢一邊品嘗美味,一邊侃侃而談:"北人謂南食腥臊,南人謂北食粗鄙,實則各有所長。天下美味,本無高下,只在合不合口味罷了。"
記得在巴蜀之地,見一村婦烹制果子貍。那畜生生前專食山間野果,故肉質自帶果香。婦人將其與陳皮、桂圓同燉,成菜后竟無半點腥氣,反而清甜可口。當地人有諺云:"山中走獸云中雁,陸地牛羊海底鮮。"可見食材之廣,烹法之妙,實非一地所能盡括。
江浙一帶,則講究"春鰣秋鯉夏三黎"。三黎者,鰣魚、刀魚、河豚也。尤以河豚為最,雖劇毒無比,然肉質鮮美絕倫。有專業廚師去其毒腺,切成薄片,擺如菊花,謂之"菊盛"。食時蘸醋,鮮嫩異常。去了張家港長江邊的小店,戰戰兢兢嘗過一次,果然妙不可言,難怪古人云"拼死吃河豚"。
閩粵之地,則多海鮮。鮑參翅肚,乃宴席上品。有一種"龍虎斗",為蛇與貓同烹,據說大補。我未嘗此味,不敢妄評。但見那粵人食法精細,一碗魚翅湯,需燉三日,火候分毫不差。其講究程度,令人嘆服。
北方草原,則有全羊宴。選肥壯羔羊,整只烤制,外皮酥脆,內里鮮嫩。蒙古人食此,必佐以馬奶酒,且歌且飲,豪邁非常。我曾受邀參加,見眾人持刀割肉,大快朵頤,不禁想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之古風。
滇黔山區,又多奇珍。菌類繁多,有雞樅、松茸之屬,鮮美無比。另有一種蜂蛹,油炸后酥脆可口,蛋白質極為豐富。當地人視為待客上品,當年第一次見,卻遲遲不敢下箸。
飲食之道,實乃一地風土之縮影。北地寒冷,故多厚味烈酒;南國濕熱,故尚清淡鮮甜。西部干燥,則多燒烤;東部濕潤,則重蒸煮。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飲食亦如是。
如今交通便利,南北食材流通,各地菜系交融,本是一樁好事。可惜見過不少酒樓,為求新奇,胡亂搭配,不倫不類。如川菜粵做,魯菜湘烹,失其本真,反成四不像。有老牌食客曾譏之為"雜交菜",謂其如騾子,雖健壯卻無后。
其實,飲食如文化,貴在多樣。不必強分高下,更不可胡亂拼湊。保留本色,推陳出新,方為正道。正如那狐貍肉,北燉南炒,各擅勝場。天下至味,不在貴賤,而在適宜。饑時糙米飯亦甘,飽時山珍海味亦厭。
少年時性躁,三五好友夏日喝啤酒從不用開瓶器,張嘴就用牙咬,吞吐之間自以為帶著江湖豪氣。不料年過半百,已是齒牙搖動,許多硬物不能食了。
不過每每憶及當年南北滋味,仍不免食指大動。這飲食記憶,竟比許多大事更長久。有時想想,古人有言,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這吃喝之中,果然有大學問在。
作者簡介:張健,安徽合肥人。民建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炎黃文化促進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