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作者:清清
我素來是不信什么所謂的鬼神之論的,我認為一條生命的逝去是生理性的死亡,人死了就是死了,無論生者做什么樣的儀式,用什么樣的祭奠習俗,都只是在滿足自己對于逝去之人的思念和緬懷,甚至愧疚。可對于死去的人來說,從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起,愛恨情仇皆如煙吹散,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再有意義了。
今年是爺爺離開的第十個年頭,正逢清明,我便跟著家人一起來給他掃墓。記憶里對爺爺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只淺淺記得他有像馬戲團小丑一樣大大的鼻子,滿口的黃牙和高高的個子。他總拿著一桿煙和一個煙袋,提著一個裝了白酒的礦泉水瓶,笑嘻嘻的,神秘地說那是他的寶貝。
墓園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和水果,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飄著一些灰燼,雖然守墓的叔叔會大聲地提醒每一位前來祭奠的人禁止明火,不許燒元寶紙錢,但我們只偷偷地帶,慢慢地燒,他也就當沒看見。
明明是大太陽,我站在爺爺的墓邊卻莫名一陣寒戰,打了兩個噴嚏,弟弟說我太久沒來看爺爺,他想我了。我看著墓碑上爺爺的灰暗的名字,覺得他倏地在我眼前了。那畫面就像小時候我去鄉下總能見到的那樣,他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瞇縫著眼睛,翹著腳,拿著煙桿一口一口抽著,旁邊放著一個變了形的大礦泉水瓶。
于是我開始意識到,這樣歷歷在目的畫面竟已是十年前的光景。在印象里那樣活生生的,笑盈盈的,一米八大個的人,變成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盒子,而唯一能證明他曾經真實存在的,則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我長久地盯著墓碑上爺爺的名字,這世間七十億人,卻再無一人可以取代他成為我的爺爺,而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笑盈盈了。一瞬間我實在不敢相信他已離開,我開始相信,即使他的肉體早已不在,但靈魂依然留在人間。
此刻他一定非常開心,或是說我十分希望他能夠感到開心,我們全家沒有一個人忘記他,整整齊齊的都來看望,給他帶來花和水果。如果我有陰陽眼,一定能看見他翹著腿坐在墓碑邊上,樂呵呵拿著煙桿子一口一口地抽,翻看著我們帶來的水果;或許他會因為我的遲來責怪幾句,卻仍用笑彎了的眼睛對我看了又看;或許他會飛著過來輕輕的抱我一下,摸摸我和弟弟的頭;或許他笑盈盈地正圍著我們轉圈圈......
寫到這里,我已欲哭,我記得爺爺生病的那些時日,親眼見著他從一個膀大腰粗,健步如飛的男人變成一個骨瘦如柴的病人,他的顴骨可怕的凹陷下去,似乎全身只剩下骨頭和一張皮,他再沒有力氣下床和吃東西,終日躺在床上,依靠營養液和葡萄糖維生。令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明明最是疼愛我,卻因為生病和藥物漸漸地把我忘記,多少次奶奶指著我問“這是誰呀?”他只瞪大了眼茫然地看著我,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們說,親人的離世是一輩子的潮濕,我直到現在已全然理解這句話。爺爺走的那天我沒有情緒,沒有哭。我以為是我冷漠,然而回家后看到那張笑盈盈的遺照,看到他的煙桿,煙袋和變形的礦泉水瓶,屬于他的一切都那樣靜靜地躺著,等待著舊主,可他卻再也回不來了,我沒有忍住。我始終不能接受他的離開,總覺得他就坐在老房子門口等我,每每午夜夢回,我總哭著醒來。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面對老房子里曾屬于爺爺的所有遺物,它們原是沉默的器物,卻比任何語言都固執地地錨定著他的存在過的證據,它們承載著一部分關于他的記憶殘存人間,那些被歲月打磨得暗沉無光的細節,如今都成了我喉間泛起的哽咽。
于是只在這一件事上,我相信靈魂和鬼神的存在,我認真參與那些自我安慰的儀式和習俗,只為討他的靈魂高興,以滿足我的思念和緬懷,我的爺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