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亞絲路燈塔上的感嘆
作者:鐵庭
落日熔金,我獨立于三亞崖州灣畔,凝望著百米高的絲路燈塔,在夕照里折射出久違的親和感。燈塔沉默地佇立著,如同一位飽經滄桑的看海老人,無聲地凝視著千年潮汐的漲落——那潮水,曾經推涌著唐宋的帆檣,如今又拍打著今日的堤岸;它如同永恒不息的心跳,既把古老的傳奇推近,又將今日的呼喚拉遠。
身處中國最南端的城市三亞,地處北緯18度,毗鄰茫茫大海,既為歷代官吏遭貶謫之地,又是古絲綢之路沿線,加上地理氣候的特殊與民族風情的相異,從而導致了三亞從古至今就被冠上了“天涯”的頭銜,并演繹出系列千年不衰豐富多彩的天涯文化。多的不說,光我們生活當中的衣食住行,前兩件就與三亞緊密相連,穿越時空隧道,仿佛就在昨天。
我眺望著海邊,迎著風,想象著幾百年之前,那位名叫黃道婆的小女子是否曾在此海邊站立?海水波濤起伏,一波波涌來又退去,仿佛替她輕輕拍打著雙腳,也溫柔撫慰著她那顆被命運漂流的孤獨心靈。她帶著對命運的悵惘,也帶著對故土的不舍,從這里登船啟程,朝著未知的遠方,向著松江方向去了。
黃道婆少時被命運驅趕,遠赴海南崖州,卻在這里意外遇見了她生命中最為厚重的饋贈,學會了黎族精妙的棉紡技藝。那些堅韌而柔軟的棉線,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穿梭于織機之間,編織著御寒的衣物,也編織著對命運的抗爭與和解。她將黎族姊妹精巧的“錯紗配色”、“綜線挈花”之法深深印刻于心。后來,當她重返江南故土,憑著在三亞所學,便成了松江棉布的革新之魂。她革新捍、彈、紡、織之具,竟使松江布衣被天下。織機在無數雙手下吱呀作響,棉線來回穿梭,織出的布匹源源不斷,不僅遮蔽了無數人的身體,更溫暖著后朝后代百姓的心房。
“烏泥涇被”之名傳揚四方,其源頭活水,自然出自黎鄉海島。黃道婆從三亞帶走的不只是幾件工具、幾種技法;她帶走的,是黎族同胞對自然的體察與利用的智慧,更是對生命本身的敬畏與溫存。棉線從此不再只是纏繞的絲縷,它被織成衣物,更縫補起了被寒冷與貧瘠撕裂的無數人生。這棉布之上經緯交織的,豈止是纖維?分明是穿越時空的智慧傳遞,是溫存于人間煙火之上的暖意。
三亞的土地與陽光一樣慷慨,仿佛什么樣的奇跡都能發生。袁隆平前輩當年踏足海南,亦是為了尋索稻穗里那點微小卻珍貴的奇跡。他頭頂著烈日,俯身于稻浪之間,在泥濘的田壟上一步一陷艱難跋涉,汗水沿著黝黑臉頰蜿蜒淌下,滴落泥土,頃刻間便被蒸騰殆盡。他彎腰俯身,目光如炬,在萬千穗粒間苦苦尋覓,渴望找到那株能承載億萬人溫飽的“野敗”。當那株神奇雄性不育野生稻終于在海南的田壟里被發現時,仿佛太陽也猛然收斂了灼熱的光芒,溫柔地投下祝福的光束。
自袁隆平毅然踏上了南繁育種之路,就如同把自己整個生命都投入了這綠色的希望里。不是在田間,就是在奔赴田間的路上。經年累月,他埋首于稻浪間,把時間、心思和興趣都傾注在每一株禾苗之上,只為了與太陽賽跑,育出更飽滿的稻穗。為了細致觀察、記錄著每一株水稻的細微變化,他常常工作在高溫酷熱、蚊蟲肆虐之中。有次他蹲在田里,汗如雨下,卻因專注忘記一切,直到隨行人員提醒才恍然抬頭。那一刻,他仿佛已與大地血脈相連,生命已和稻穗同呼吸共命運了。他常愛在稻浪邊拉小提琴,那旋律如清泉淌過田野,如暖風撫慰稻穗,稻穗在風中起伏,沙沙作響,那是大地最深沉而豐饒的回音。
飯碗穩穩端在我們手中,但糧食安全永遠是不能松懈的命脈,民以何食為天,生活才有起碼的保障。袁老走了,但他的魂魄早已融入了這片土地,融入南繁基地每一粒飽滿的種子之中。現南繁基地的田疇間,仍有無數育種人在追隨他的足跡,年復一年,接力著這場與陽光、與季節、與稻谷生命律動的漫長對話。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當思來之不易,亦當思其來處,當我們捧起一碗米飯,米粒晶瑩溫潤,那其中蘊藏的豈止是土地的能量,更有血汗與生命獻給文明的虔誠供奉。
崖州古城墻上,時光的刻痕如老人額上的皺紋,深深淺淺,緘默無語。倘若城墻會說話,一定會告訴你它曾目睹過黃道婆的遠去,也見證了袁隆平風塵仆仆的歸來。他們攜帶著異鄉的智慧或遠方的種子,懷揣著對這片土地最深沉的冀望,一次又一次回到這座陽光眷戀的島嶼。而他們留下的,是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文明,不僅僅是升華了衣食溫飽,更是對生命尊嚴最樸素而莊重的加冕。
站在百米高的絲路燈塔上,已是晚霞漫天,任憑海風吹拂,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愜意。在欣賞崖州灣變化盡收眼底之際,我仿佛看見有身影在霞光中重疊,黃道婆將黎錦的經緯融入江南的織機,袁隆平在稻浪間俯首追尋……他們自云端深處走來,似乎仍在耕耘著南海邊這片永恒的熱土。
據說三亞絲路燈塔是我國目前最高航標燈塔,航標燈射程可達22海里,導航信號覆蓋40公里海域,每天能為崖州中心漁港成百上千艘漁船提供信號保障。還有絲路燈塔的建筑設計融合鼎形輪廓與八角鋼結構框架,底部設有媽祖文化、鄭和文化等地域文化元素,而衣被天下的黃道婆的與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精神影響卻并沒有突出,這不免是一種遺憾!
黃道婆、袁隆平可不歸于一般地方名人,二者雖然不是出生于三亞,但他們的成就卻與三亞千絲萬縷息息相關。換一個角度講,黃道婆、袁隆平對人類社會的貢獻遠遠大于在三亞的影響,其精神圖騰更勝過名人效應,或許這才是絲路燈塔獨有的高度與亮度,才是我們所仰望的星辰大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