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文人范兒
郭松
民國是一個短暫的時期,從1911年至1949年,半個世紀都不到。但這個短暫的時期,很豐富也很精彩,可以說是個有范兒的時期,這個時期有不少文人范兒。在我看來,文人范兒有幾個特點:
第一個特點是純真。有一所獨一無二的,只有八年歷史的西南聯大,它創造了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造就了兩個諾貝爾獎獲得者、一百五十七個兩院院士、眾多的學者大師。他們年輕的時候,都讀臺灣版的《青春之歌》——鹿橋創作的小說《未央歌》。這小說多年前讀過,實在太純真了,純真得讓人覺得有點失真。是小說出了問題,還是我們出了問題?我想了一段時間,發現是我們出了問題。我們這代人太復雜了,已經不能欣賞、想象那時候的純真。那時候的西南聯大,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很純真。抗戰時候前方在打仗,他們在后方讀書,日軍的飛機來轟炸,經常要“跑警報”,躲到防空洞里去,但他們心很安靜,教授在戰爭環境里,寫了許多學術著作。
第二個特點是德行。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有一個著名的太太客廳,客廳主人是知識界“女神”林徽因。每天下午在她家里,許多學者、作家云集,喝英式下午茶,談學問、談思想。必到的是一位器宇軒昂、風流倜儻的紳士——英國留學回來的哲學家金岳霖。有一天,林徽因沮喪地對丈夫說:“思成,我現在有個苦惱。我發現我愛上老金了,但是我也愛你。我怎么辦呢?”梁思成說:“讓我想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對林徽因說:“我想了一個晚上,我覺得自己不配你,還是老金配你,我退出吧。”林徽因很感動,就與金岳霖商量,金岳霖說:“還是我退出吧。”但他對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們還是讓我每天下午到太太客廳來喝茶。”這三位后來成為終生朋友。林徽因先離世,梁思成臨終前,叮囑兒子:“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照顧好金爸爸。”
第三個特點是趣味。民國時期的文人,無論從事社會科學的,還是從事自然科學的,都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和文化品位。許多科學家研究的是自然科學,其人文修養遠在今日文科教授之上。比如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的古典文學修養,連王元化先生都非常稱贊。哲學家湯用彤在北大開課,既有古希臘哲學,也有印度哲學和佛教,還有中國的宋明理學與魏晉玄學;湯先生提出“融匯中西”“接通華梵”,既不排外,也非復古,將中西印三大文化置于同等的位置比較研究,但不忘以中國文化為主體。陳寅恪先生提出的“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便是這些“新派中的舊派”的文化態度。錢理群教授曾經說,今日清華北大學生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一般人沒有注意到他還說,今天中國的文壇只剩下一些“沒有文化的學者”和“沒有趣味的文人”。很多學者沒文化,只是一個趣味索然的專家,一離開他的專業領域,基本就是無知,有些文人好像有點兒文化,但是沒有趣味,寫出來的文章趣味很低。陳寅恪先生當年連大學文憑都沒有,只發表了一篇文章。梁啟超推薦他到清華國學院擔任導師,清華校長有點為難,梁任公就生氣了,說:“這個陳寅恪半篇文章就抵得上我梁某人著作等身!”校長一聽,梁任公都這樣肯定陳寅恪,立即同意聘任,他信任梁啟超的眼光,信任大師的學術品位,而不相信數字。
第四個特點是尊嚴。1944年教育部給湯用彤先生的代表作《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頒了最高學術獎,湯先生很不高興,對朋友說:“多少年來一向是我給學生分數,我要誰給我的書評獎!”在權力面前,他是有傲氣的,他討厭“以吏為師”,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不學無術的官僚,他鄙夷地說:“誰能評我的書,他們看得懂嗎?”每個時代都有俗儒、爛人,《儒林外史》里各種各樣的人物,不都是俗儒嗎?但是比較不同的時代,不是比爛,爛人任何時代都有,而是比高度、比風氣。民國時期也有很多庸人和爛人,但是那個時期有一批卓越之士,不是一兩個,而是一群,最重要的是,是這些文人主導了士林風氣,讓那些庸人、爛人不敢明目張膽地當真小人,只能做偽君子,口是心非的偽君子。有真君子在那那,有好風氣在那里,學界比較正派。文化與文化比,民族與民族比,時代與時代比,不是比爛,而是比高度、比風氣。記得列寧引用過俄國的一句諺語:“鷹有時候會比雞飛得低,但是雞永遠不可能像鷹飛得那么高。”
明代的張岱曾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中國的文人,注重這種深情與率真。
要說率真,民國時期的文人,最是有趣。
章太炎是大師,他在學校講學時,都有五六個弟子陪同,這些弟子也是大師級別,章太炎自己國語說不好,就讓劉半農當翻譯,錢玄同在一邊寫板書,馬幼漁在旁邊伺候茶水。開講之前,章太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來聽我上課是你們的幸運……”半晌,他才補充一句:“當然,也是我的幸運。”章太炎學問很大,給自己女兒取名字用的都是生僻字:“長女章?,次女章叕,三女章?,四女章?。”名字沒人能念出來,許多人都很愁嫁。
梁啟超是神童,學問也很淵博。他去上課,上臺的第一句話就是:“兄弟我是沒什么學問的。”等到臺下議論聲小了一些,他才慢悠悠補充一句:“兄弟我還是有些學問的。”就是這樣的梁啟超,在參加徐志摩與陸小曼的婚禮時,毫不留情送上祝福:“我祝你們這是最后一次結婚”,原來,徐志摩休掉發妻張幼儀,本想追求林徽因。林徽因嫁給了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徐志摩轉頭娶了陸小曼,陸小曼本是王庚的妻子,王庚是梁啟超的學生,因為王庚工作繁忙,只好邀請好友徐志摩代為陪伴,這一陪伴就賠了夫人。徐志摩給王庚寫信:我愛上了你的妻子,我要追求我的愛。王庚無奈選擇放手。或許因為這個原因,梁啟超才出言斥責。
辜鴻銘是老派文人,他顯著的特色是拖著一條小辮給學生上課。每每在課堂上,學生們會看著他的小辮子哄堂大笑。辜鴻銘等大家笑完,平靜說道:“我頭上的小辮子,只要一剪刀就能解決問題。可要割掉諸君心里的小辮子,那就難了。”一句話,讓學生們慚愧不已。學生們對辜鴻銘是又愛又怕,一聽到他要求翻譯就頭大;來,大家把“天地玄黃”翻譯成英文,誰聽了都得哭。辜鴻銘卻是語言天才,而且很有風骨。在國外時,乘坐電車被別人指指點點,辜鴻銘反著拿出買來的報紙。聽到別人的竊笑,他大聲讀了出來,順便反諷一句:“英語這玩意,太簡單了,反著看才有點意思!”
跟辜鴻銘一樣沒剪辮子的,是國學大師王國維,他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因為自己的信仰,他也保留了小辮子。有時候,他的夫人給他洗頭,嫌麻煩就吐槽:“都這個時候了還留著這個東西做什么?”王國維自嘲一般回答:“正是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我還剪它做什么?”王國維跟妻子感情很好,有一次離家多年的王國維回到家里,看到出門迎接的妻子已經衰老,他內心感慨,寫了一首詞;其中很有名的一句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作為文藝家的王國維,曾寫出“治學三境界”:第一境:“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民國時期雖然因為內憂外患導致動蕩,卻是人文精神和獨立思想蓬勃時期。在新舊文化、東西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中,人們尚人格、尚風骨、尚教養、尚自由、尚平等、尚率真、尚明凈、尚優雅。在這種風尚的日久浸潤之下,民國文人孕育出一種獨特的精氣神,這種獨特的精氣神作用于外表和氣質,便形成一種頗具審美的文人范兒。
民國文人范兒的優雅,是一個人靈魂的樣子。梁啟超:人生百年,立于幼學。錢鍾書:目光放遠萬事皆悲;雖然明知是悲劇的結局,卻要笑著活下去。朱自清: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沈從文:凡事都有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如宿命的必然。周作人: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卞之琳: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每個人都是別人眼中風景的一部分,哪怕只有那驚鴻一瞥!張愛玲: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因為看透,所以離開;因為繁華,所以孤寂。林徽因: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陸小曼:有的人迷失了,有的人又重逢;幸有你來,不悔初見。張充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民國先生范兒的儒雅,靜水流深有知識,更有情趣;有性格,更有風骨。蔡元培:與其守成法,毋寧尚自然;與其求劃一,毋寧展個性。一生辭職無數,不能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陳寅恪: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可以死,但是我的觀點不能改。未經省察的生活,沒有意義。馮友蘭:人對外部世界首先應當盡力而為,只有在竭盡所能之后,才沉靜接受人力所無法改變的部分。梁漱溟:不要在人格上輕易懷疑人家,也不要在識見上太過于相信自己。
民國藝術范兒張大千:人到萬難須放膽,事當兩可要平心。于右任:常思一二,不想八九。梅蘭芳:我是個拙笨的學藝者,沒有充分的天才,全憑苦學。豐子愷:人生有三層樓,第一層是物質生活,第二層是精神生活,第三層是靈魂生活。你住幾層樓?
一個人有兩種長相:一種是物質長相,一種是精神長相。物質長相源于先天遺傳,取決于父母。精神長相可以后天修行,取決于自己。日本文學家大宅壯一說:“一個人的臉就是他的人生履歷表。我們從小到大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閃光動人之處都點滴積攢于心,從而形成經驗的密度、知識的密度、思考的密度。臉孔就靠這些內在的密度的累積,被一點點改造成與往日不同的形貌。”
作家吳敏寫過一篇季羨林的文章。她在文中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年,北大新生入學,一個男生手提肩扛,攜帶了很多包東西,偌大燕園讓他找不到北。此時,他看到了一位不起眼的老大爺。男生把行李往他身邊一放,“大爺,麻煩您幫忙照看一會兒。”說完男生就自己報到去了。老大爺就一直在那老老實實守著。9月初的北京,天氣還是很熱,一位學生見老大爺滿頭大汗,說:“您回去吧,我替他看著。”可老大爺說:“還是我等他吧,換了人他該找不著了。”許久之后,這位男生才趕回來。三天后的開學典禮上,這位男生驚訝地發現:那天幫自己看行李的老大爺,竟是副校長、國學大師季羨林。一個出色的人,居然可以低調到這個程度。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