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鄉村]
天色已晚。
鄉村還沒有靜下來,像一壺剛剛燒開的水,除了瓦頂房子上飄著散而不斷的炊煙,還有各家趕禽畜上籠,喚孩子回家的聲音,此起彼伏,更像交響樂。
我趴在已經掉漆的書桌上,認認真真地寫著字,時不時抬頭看看母親有沒有從淡墨色的巷子里走來。鍋灶里的稀飯我已經熬好了,醇醇的粥香摻雜著一股柴木的香,從廚房竄來。偶爾弟弟和妹妹會因為一點小事,在院子里廝打起來,我會放下書本,學著母親的樣子將他們拉開,然后告誡妹妹,讓著弟弟點,他還小。
母親回來了,穿著雨靴,不是扛著鋤頭就是挎著一籃子菜,母親的身材高挑,即使穿最樸素的衣服,也難以掩蓋她的優雅氣質,她從那條巷子里慢慢走來,就像從一幅水墨色的畫中走來。然后在院子里打掃的她,被門頭上的那一盞昏黃的燈將身影拉得老長,我望著那在地面跳躍的影子,怔怔地發呆。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會習慣性地問問我在學校的事情,我們會就當天學了什么進行簡單的探討,之后母親總不忘叮囑我好好學習。我趕緊應著,似乎為了將母親一整天的忙碌劃上個句號。
母親侍弄好弟弟妹妹睡下,我的作業也做完了,她檢查一遍后,叮囑我早些歇息,
我問,你呢?
她總說,我等會,你們的毛衣都小了,需要重新織。
然后她會坐在床上,飛快地編織起毛衣。竹制的編織針和那些毛線,在她的手中有節奏地跳動,像音樂盒上那個跳芭蕾的小女孩。
我一眼不眨地注視著母親不斷運作的手,會不知不覺地睡去,當我驚醒時,戴著近視眼鏡的母親還在織毛衣。
媽,怎么還不睡?我問。
是不是我把你弄醒了,你趕快睡,明天還要上學,我也馬上睡。她抬起頭來看我,手卻沒有停下來。
不知道幾點了,但是我看到那件毛衣已經增長了好一大截,就像時鐘慢跑了好幾圈。鄉村早已安靜下來了,窗外的天還是墨色的,看不到星光,只有風聲穿過竹葉的細碎聲響,還有弟弟妹妹均勻的吐息聲。
鄉村是無數個這樣的母親組成的,她溫暖,安詳,哺育著子女和土地,衍衍不息。
[父親·城市]
天色已晚。
城市也沒有安靜下來,像一鍋滾燙的油,迸進去幾點水,噼啪啪地一陣躁動。車來車往的轟鳴聲,不絕于耳的鳴笛聲,震得人心慌。
我吹著電風扇剛刷好碗,父親就已經到院子里忙去了。父親年輕時在部隊,學會了修車,后來自己開修車鋪,以來養活一大家子人。父親的這個修車鋪,在蘇州木瀆古鎮,我只是在他那里小住過一段時間,幫他洗衣做飯。父親的技藝好,人緣也好,那個院子里有好幾個修車鋪,數他的生意最好,總是有接不完的活。
我拿著蒲扇,毛巾以及手電,也去了院子里。父親穿著一套沾滿了油污的工作服,躺在車底下,十分認真地檢查毛病,拆卸或組裝汽車零件。院子里掛著個大燈泡,有很多的蚊蟲以撲火的姿勢圍著燈泡打轉。
天氣很悶熱,穿著厚工作服的父親,在車底下工作,借著手電的光,我看到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落下來。
爸,擦把汗。
爸,要喝水嗎?
爸,我我給你扇扇!
我只能以這種方式為父親分擔一些他所承受的重量。可是每次我這樣說的時候,父親都會說,你進屋去吧,外面蚊子多。我的淚以及沉甸甸的心疼,和他的汗珠一樣大顆,落在土質的地面上,濺起塵土倉皇飛揚。
沒有蚊子。我抓了抓小腿,對他說。
我只是想陪他說說話,緩解一下他的不適感。因為昂著頭,抬著手臂,躺在空間有限的車底下作業,有多么難受,我想只有父親自己知道。
熱播的兩集電視劇都放完了,父親也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歇了工。脫下工作服,他里面的汗衫已經濕透,緊緊地貼在他微微地駝的背上,像爬山虎,攀附在老墻身上。年輕時的父親,有著挺拔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容,而奪去這些的,不僅僅是時光,還有他行走在人間,為家庭為社會背負的責任和擔當。
我給父親做好夜宵,斟好酒,坐在一側看他獨飲。時間這只蝸牛在父親的額頭上慢慢爬過,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像田壟間的一道道溝。父親喜歡在這個時間看一會國內外新聞,或者軍事新聞,然后在白天,他會和院子里的人天南地北地海談,父親懂的很多,這是我一直敬佩他的原因。
父親居住的是一大間房子,我和他的床在同一間屋子里,中間用一塊簾子隔起來,十幾年過去了,我仍舊記得那簾子的花色和圖案。我想這源于那時候的我每個夜晚都會盯著那個簾子發好久的呆。
因為白日的疲累,還有酒精的作用,父親很快就會進入夢鄉,發出很有節奏的鼾聲。我躺在床上,聽著他的鼾聲,聞著屋子里修車工具的汽油味,很難熟睡,于是我會盯著那藍色的小熊布簾發呆,想一些漫無邊的心事,想著父親什么時候才能不用這樣勞累。
夜很深很深了,萬物俱靜,只有父親的鼾聲,還有透過窗的隙縫,我看到不遠處的城市中心,那明明滅滅的霓虹。
城市是無數個這樣的父親組成的,他們堅韌,有擔當,為繁華的都市出過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我·自白]
天色已晚。
如果你能夠尋得一隅心靈境地,在高山處,看夕陽如何一點點西沉,看墨色怎樣籠罩天空,看這日月交替的時分所散發的魅力,你有沒有體會到一種被溫軟、知足、淡遠盈滿內心的感動?世間萬物經過白日的喧囂,終于在這個時分被夜色掩蓋,只剩那點點星光,以及望不穿的蒼穹。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用心去體味的最美好的事情。
幾年前,曾和先生爭執朝陽與夕陽哪一個更美好。他要看日出,我要看日落。他說,朝陽是萬物生,是嶄新的開始,是一切生命的起源。我說,夕陽是歷經滄桑后的沉穩與飽滿,是經過多舛后的坦然與淡定;夕陽是朝陽的引子,因為它離去了其實是為了朝陽更美好的重生。我說,在夕陽中,我們相依偎,坐在山谷,沐浴著迷人的暮色,守望月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像我們之間,攜著手,從日升走到日落,從春走到冬,一直相濡以沫走過這長長的一生。
他辯不過我,于是默認。
我喜歡暮色,以及夜色。
因為這個時候,最適合想念。想念那些被如梭的時光塵封在光陰深處的往事,想念那個時候純真的自己,更想念我那些錦繡年華里,不知所以的幻想。
我想父親和母親也同樣是想念的,如若不然,他們怎么每次從大都市回來,母親都執意要去鄉村的老房子里住上一回。而父親曾經將那些修車工具仔仔細細地擦拭干凈,裝滿了兩個大木箱,在老房子里珍藏到現在。
母親離開了她的田地、父親放下他的修車工具都已經十多年,在外經商的他們,子女都已經成家立業的他們,再也不需如往日那般勞累。按說,我應該為此感到欣慰,只是為什么我在暮色漸臨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母親從巷子中走來,父親躺在車底下揮汗的景象,我甚至有些想念那一刻。
那些被夜色浸染的往事,都被深埋在舊時光的掌心中,早已順著掌紋嵌到生命中,成為永久的懷戀。時光漸進,我們在變,沒有了那些青春踏歌的心情,于是那些不能復制的純真過往便顯得彌足珍貴。
此一刻,天色已晚,就讓我掬一縷夜色,置放在這篇文章里,文章是一池清水,夜色是一尾魚,魚兒自由自在地游弋,池水一定會笑出母親的身影,以及父親的抬頭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