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
作者:張曉秋
從張家花園出來,向下十步臺階,穿過一條泥土覆蓋的小路。兩邊竹韻森森。盛夏的時候,竟然有薄翅的蟬躲在清涼的竹葉下悠閑地納涼,引得一幫孩子成群結隊地拿了竹竿兜了網前來捕捉。穿過這茂密的竹葉掩映而成的竹蔭,一條小河已然呈現在眼前,一半隱藏在濃濃的竹蔭里,一半跳躍在金光閃閃的陽光下。
河水清澈,并不幽深,無法與著名的梅雨潭比沉靜;也不碧綠,拿翡翠碧玉前來形容也有些言過其實。并不寬廣,不像大江大河那樣遼闊無邊。當然也不英勇不凡,沒有瀑布一躍千丈的勇氣,也沒有暴風驟雨下的黃河咆哮萬里的豪壯氣勢。它僅僅只是一條靜靜地悠悠地流淌著的小河。沒有名氣,沒有讓人一見鐘情的傾國傾城的美,所以詩人詞客并不前來隱居,英雄豪俠并不前來垂釣。溪水里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朝朝暮暮。農婦洗衣淘菜時,黝黑發紅的粗糙的臉倒映在水里,她們長長的頭發從腦門處一分為二,辮成兩條麻花辮從耳根直垂到胸前。臉并不玲瓏剔透,手也并不如雕似琢,眉如秋風中四處飄飛的柳葉,眼若驟雨里被打落在地的黃杏。魚兒也懶得驚詫地沉入水底,依然肆無顧忌地浮到水面上來吞吐著水泡。
一座橋橫跨在溪水上。石板橋。橋的兩邊,女人洗衣,男人磨刀已經磨出了一個個彎彎的月牙。這彎彎的月牙在橋的兩側波浪樣此起彼伏。這并不是一個動作的簡單地重復,這是幾代人成百上千人簡單動作的重復。一起磨刀,一樣磨刀;一起搓衣,一樣搓衣。躬著背,像是腰里懸了一根鋒利的箭;手不停地晃動著,仿佛被魔法詛咒過。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這簡簡單單動作的重復,竟然在那堅硬的堅固的石板上磨出了一個又一個、一彎又一彎光潔的月牙。
其實這并不是一塊石板,或者說并不是一塊簡單的石板。表面呈深褐色。深褐色的石面上有一道道細細的紋路。細細的紋路仿佛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仿佛是這塊石板多年來默默記住的一些陳年往事。
水從橋底緩緩涌過,流到橋的另一邊去,一去不回頭。魚從橋底悠悠游過,那夢幻般的波光水影溫柔地搖晃在長滿青苔的橋背上,在它們的一雙與世無爭的大眼睛中,或者也會覺得新奇無比。
盛夏,有一半的時間,總是在水里呆著。或者捉魚,或者戲水。有的時候,也相繼躬著腰從石板橋下小心翼翼地穿過。那長滿了斑駁陸離骯臟苔鮮的橋的另一面,在我們年輕的幼小的眼睛里,該是一張多么令人敬而生畏的老者的可怕的蒼老的面孔啊。剝開厚厚的苔蘚,竟然浮現了一些字,在這陳舊的橋的另一面,字深深地陷了進去,像是力大無窮的所羅門王烙在魔瓶瓶蓋上的無法琢滅的印記。這究竟是一塊什么樣的石板呢?這被蒼苔掩蓋的深陷的無言的方塊字究竟想向活著的人們訴說些什么呢?
多年以后,當我的記憶的海洋突然浮現出這一段往事時,我驀然發現,這默默無聞的多年來一直為村民的生活提供著便利的、在人們衣食住行中一刻都不曾離開過的小橋,竟然是一塊曾經埋入土壤的墓碑。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留在這個花花綠綠世界中的最后的一點痕跡。它的主人究竟是誰呢?他從前究竟有沒有名望呢?然而即使他的名望璀璨如鉆石,堅硬如頑石,也被這溪水沖洗了去,也被人們百年來最簡單的磨和搓的動作剝蝕得千瘡百孔。
在石板橋的位置,沿著溪流一直向上,或者可以追尋到溪流的源頭。或者在這條溪水邊出生的孩子,從一開始,就不自覺地獲得了這個不成文的使命。為了追逐溪水中的那些乖滑的魚,光著腳丫,挽起袖子,卷起褲管,滿臉都是河水,滿身都是泥,踩著叢叢柔軟的水草,拽著魚網,背著魚簍,一直向上,向上。為了找尋沿河生長的暗紅色的美味的折耳根,提著小巧的竹籃,握著彎彎的鐮刀,一雙眼在碧綠的小草中快活地搜尋,也因此踩壞了柔嫩的豆苗,在大人的責罵聲中一直向上。
河道彎彎曲曲,河水清涼而靜謐。岸的一邊是阡陌交錯的稻田,岸的另一邊是寧靜悠閑的村莊。淡淡的煙霧彌漫在綠樹成蔭的村莊中,偶然傳來幾聲雞鳴或狗叫,足以賦予世人無限的遐想。
上游的堰塘,經常回蕩著大人們打夯的聲音。這或者是一種非常可笑的勞作,像是遠古的人們正在進行一項神秘的類似祭天的活動。所謂夯,是指一塊很大的石頭,中間有孔的地方,穿著一根粗而壯的木頭。一大群人,在新筑成的堤壩上分成左右兩隊,然后有一人高唱一句,韻律算不上優美,詞藻甚至還很粗鄙,但洪亮,渾厚。于是兩邊的人齊聲附和,緊接著各自握住兩邊的木柄,將石頭凌空抬起,又重重地放下。聲勢浩大,氣壯山河,像是從大山深處傳出的雷一樣的吼聲。
夢里有多少次在這段寬闊的溪水里游泳。我是一條魚,我是一條水草,我是一條呼風喚雨的龍。我順著水流一直向上游,似乎在找尋那源源不斷流逝的溪水的源頭。它究竟從何而來呢?從譚家灣嗎?從馬家公館嗎?還是從迷惑人心志的遙遠的過去?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它曲曲折折的身子若隱若現。
有個石窟灣的地方,我現在還能記得。這里雜草叢生,亂石堆疊。這里是一個已經被廢棄的采石窟。但是從楊槐樹裸露的瘦小的樹根根本無法束縛住的依然松軟的泥土和四面光滑而整齊的石壁,仍然可以看出這里曾經被斧鑿的痕跡。這個巨大的向山的內部傾斜的大洞,是人的雙手向大山的腹地不斷挺進的結果。這里的石頭或者已經做了某個人家屋檐下的臺階,某個院子里清涼的地板,某間房屋埋在地下的堅強不屈的石基。無數的水珠從石窟的洞壁上,簌簌地流了出來,悄無聲息地的。像是一眼清泉埋藏在大山深處,正在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聚成滴,匯成流……這就是那條無名溪水的最終來源嗎?它的生命果真是由這座龐大而威嚴的山川賜予的嗎?是山上滴落的、盛夏的太陽曬不干、隆冬的狂風吹不散的沉甸了千百年的綠色?還是數千年來數不清的男人女人灑落在大山里的熱烈的汗珠?男人女人背著背簍,扛著扁擔,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地走著。豆大的汗水滴了下去,滴在那一棵棵一桿桿青翠的麥苗上,滴在那一塊塊一片片素樸的玉米地里,深深地滲了下去,涓涓地流了出來。一根新折的竹管插在甘泉的源頭處,一片翠綠的竹葉靜靜地依戀在竹管的末梢處,這被引出深山的悠悠的水,竟是如此甘冽如酒啊。
溪流靜靜地往下流淌。從東向西流。沒有推動巨大水車旋轉的力量,也沒有吞吐天地穿云裂石的氣勢,從一開始,便是一條不聲不響的平凡素樸的河。女人端了盆子,盆子里堆滿浣洗的衣物,拿了肥皂,棒槌等物,三三兩兩來到河邊,揀一處干凈的石板蹲下,兩只手用力地搓著。男人分別站在田埂的兩邊,各自抓住水兜木柄的一頭,彎下腰去,舀起滿滿一飄水,再一起直起身來,用力向上一潑。這在外人看來該是一件多么神奇多么富有詩意的活計啊。雪白的溪水不停地從河里向田野里翻滾,像一匹間間斷斷的瀑布,像一條沿著瀑布向上攀援的不屈的河流。
從潭家灣流向張家花園,從張家花園流向閬南橋。在喧囂的閬南橋處聽著閬南人瑣瑣碎碎的交談,看著閬南人來來去去的忙碌的身影。有的時候,山上學堂里的孩子也會跑下山來,拿了盆子,舀一盆水,小跑著,回到學校,嘩啦啦地倒入學堂的金魚池中,嘩啦啦地倒入掛著黃澄澄漿果的廣柑樹下。他們鮮艷的紅領巾飄拂在胸前,他們快樂的笑聲灑滿了奔跑的小路。
叮叮咚咚的,溪水灑滿了奔跑的小路。在孩子們的讀書聲和大人急促的腳步聲中,溪水在閬南橋下淙淙地流淌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在這里它終于獲得了一個名字。橋喚作閬南橋,水自然也叫做閬南水。閬南水倒流。倒流著的閬南水玉帶一樣纏繞著秀美的錦屏山,靜靜地流入那個在我的眼中似乎是世外桃源般存在的祝家溝了。
那個地方,我只去過一次,從此便再也找不到進去的路。多少次我在夢中來到翠綠的錦屏山下。我的身子輕得能夠飛起來。水沉靜似玉,山青青如水。可是我怎么也飛不到那隱藏在錦屏山深處的祝家溝,怎么也看不見那條消失在錦屏山腳下的溪流的盡頭。它最終流向了哪里呢?這條由大山賜予了生命的小小的溪流最終的歸宿會是哪里?那片綠蔭森森的神秘的村子留得住還留不住它的川流不息的身子?錦屏山之外的地方,究竟有什么驚喜的驚奇的或者波瀾不驚的命運等待著它?
它最終流向了嘉陵江。錦屏山的另一側,這條聲勢浩大的浩浩蕩蕩的大河,千百年就在這里等候著,等候著這條從大山深處流出來的不同凡響的倒流的溪水一起向東而去,奔向長江,涌向大海……
我徘徊在長江的下游,我在長江下游徘徊。我滿心欣喜舀起的一瓢帶著泥沙的長江水里,可曾有鹽一樣溶入的故鄉水的一點一滴?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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