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的熱情是出了名兒的,以前沒有體會,在我下鄉的時候得到了印證。
到東北頭一年,那時的宿舍條件很差,大房間里住著很多人,南北大炕一邊睡六七個人,十分擁擠。一個班十多個人,又是來自幾個不同城市的年輕人,一天到晚一起生活,土墻磚炕,時間一長就有了“樣兒”。
男孩子們大多比較懶,在插隊那種環境下就更加明顯。大家白天一起干活、吃飯,晚上一起睡覺,你習慣也好,不習慣也好,每天都得這樣周而復始地生活,忙忙碌碌還挺緊張。大炕上每個人只有不到一米寬、兩米長的空間,只能鋪放一床被褥。個人衛生沒有時間搞,真的就全靠自己了。
我從小在家沒干過什么家務活兒,也沒正經洗過一件衣服。到了東北鄉下,一晃兒兩三個月過去,連鋪帶蓋的就看出臟了,看看周邊的人都弄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自己也覺得該洗洗了。趁星期天休息,天氣也特別好,我就端著臉盆、帶上床單去河邊了。
連隊圍墻外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風景美麗的小河,那里早已有很多人洗著衣物。我打好水,把床單先泡上,但卻不知如何下手。
“哎,洗衣服啊?!”
我一邊應著一邊扭頭一看,原來是個天津青年滿臉笑容地看著我。“我給你洗吧!”他說。
“不用,我自己能行。”我還想逞強。衣服泡了好一會兒,倒上洗衣粉一洗才知道根本不像我想得那么回事,左一下右一下,完全不得要領。天津青年看了笑道:“沒干過吧?來,我教你。”他一臉善意,取過我的搓板,三把兩把一搓一揉,床單在他手里被耍弄得上下翻滾,翻來覆去沒幾下,床單的前一段就洗得干干凈凈了。在他指導下,我也一段一段地洗下來,慢慢就學會了。感激之余,我倆就聊起來了。原來他叫劉雨辰,天津人。再后來,得知他有個綽號叫“佛爺”,我也隨著大家叫了很多年,卻并不知道這外號是怎么來的。
“佛爺”長得眉清目秀,個子不矮,體格卻比較單薄。人很老實,對誰都很熱情,極善于幫助他人,在連隊知青中人緣特好,幾年后,與一位從天津一起來的女知青談上了朋友。連隊就“巴掌”大的地方,誰有什么事或誰跟誰怎么樣,恨不得一夜就能“家喻戶曉”。大家初時覺得新鮮,慢慢這類事多了,也習以為常了。那個年代,我們那兒的文化生活太少,生活單調讓人感覺乏味。集體宿舍熄燈早,交朋友的青年男女無處可去,可燃燒的激情已無法按捺青春的躁動,然而,封閉、禁錮的一經沖破,竟如滔滔江水涌向大海般勢不可擋。他(她)們從偷偷摸摸到堂而皇之走出連隊的圍墻,懵懂中自然地走向了愛情深處,追求那可以融化冰天雪地的熾熱情感——于是就有了激情之舉,接著,郎一、李二、杜小三(未婚先育以姓氏簡稱的調侃之稱)等小生命還沒有問世,就已經編了號排了隊,有了說法。據說“佛爺”也非常規地走進了這支隊伍里,這些傳聞——或許是事實吧,讓連隊領導十分惱火,但又沒有什么硬性規定。可這事不管又不行,最后只能一人給一個處分了事。
“佛爺”,我還沒離開連隊,他們就雙雙借探親之名回天津去了,再見到他們二人時,已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2009年,是我們上山下鄉40周年的日子。8月的一天,北京的荒友聯系了20多人,去天津與那里的荒友相聚。那天,天氣特別好,幾十年的荒友見面分外高興。我意外地見到了“佛爺”兩口子,他老伴兒倒是沒什么變化,“佛爺”卻不同了,一頭白發,皺紋堆累的面龐,早已看不出當年青春的影子,一張口,牙都沒了,讓我不勝感慨。好朋友見面,一聊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過去,說起年青時的趣事兒,很是開心——從回城談到成家,從工作談及生活現狀。說到現狀,“佛爺”仿佛一下卡了殼兒,眼神游移,避開大家的目光,我明顯感到他的臉色一下變得黯然,語調也變得非常的不自然。“佛爺”雖然還是又吃又喝,但當北京的荒友問起他現在具體干什么時,他只是苦笑著敷衍說給人化妝。我覺得蹊蹺,天津下崗的居多,怎么他還在上班?我看到他一臉尷尬和無奈、言語躲閃的樣子,心里不禁打了個寒顫,莫不是給過世的人化妝?……到現在,才明白他周邊的人,為什么不抽他的煙了。
我悄聲問他:“不能干點別的事嗎?”
“哎,沒得干呀。要嘛本事沒有,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兩口子都下了崗,孩子也沒有個長期工作,成不了家,湊合干吧。”
一席話,說得讓我沒了詞兒。我只能說真難為你了。他說:“現在無所謂了。一開始我老伴兒也不樂意,后來漸漸也想通了。我每天做的工作,過世人的家屬都很感謝我,對我很尊重,這讓我很感動。這個工作總是要有人做啊。我不信佛,也不是佛,但我在為‘佛’做事,咱就是一個普通人。”
“佛爺”不是佛,他善良、寬容、淡定、平和而不張揚,他以普通人的心態,平和地為他人服務,他的思維或許早就和佛有了因緣,他默默地盡職,心靈或許早已超脫,有了歸宿。我突然心里一陣異樣,很長時間無語,一種敬慕之情油然而生。真的很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