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歸于盡”
我的幼年、童年、少年,乃至青年前期都是在川南一個不起眼的小鎮上度過的,小鎮在井研縣西面,靠近五通,這里的人的口音中入聲字特多,民風彪悍。按說生于斯長于斯,籍貫理所應當是井研,但幾十年來我一直固執地在填寫各類表格時,籍貫一欄無一例外都是榮縣,榮縣是我的父母的籍貫,而我這一生與它鮮有關聯。我的固執,源于曾經有過一個“同歸于盡”的念頭。
我的父親解放前為躲避榮縣警察局認定的搞“異黨活動(共黨嫌疑)”被通緝,從內江的榮縣逃到樂山的井研,母親隨夫逃亡到馬踏鎮,那時有尊師重教風氣,所以父母過了幾年教書先生愜意的生活。孰料天有不測風云,逃過了國民黨的追捕,解放初期審干時,被農村干部投入黑屋子,苦打成招為國民黨員,還扣了一頂特別嚇人的帽子“軍統特嫌”。我一生都從未見過的奶奶曾經擁有300多畝土地,土改定為大地主,我媽媽16歲入職教行,抗戰時期集體參加過蔣經國的三青團。如此復雜的黑色家庭背景,我自然而然會得到無數屈辱的眷顧,我的稱謂有“地主娃兒”、“狗崽子”、“黑五類”,受到的禮遇是當不了偉大領袖的“紅小兵”,入不了共青團,小學畢業不能就讀鎮上父親供職的馬踏區中學(天天跑到離鎮上幾里地外的一個叫大觀山的帶帽初中廝混,一年后才回到母親任教的馬踏公社初中就讀)。
那時,我們幾兄妹接受父母嚴格的教育“只許規規矩矩,不能亂說亂動?!蔽冶M量低眉順眼,逆來順受,但內心卻涌動強烈的反叛意識,無比憎恨這個不平等的“幸福社會?!蔽覀円患以隈R踏舉目無親,紅五類不屑與我交往,只有學校的幾個牛鬼蛇神的孩子一起玩。文革風云驟起,我的父母再度被拋向風口浪尖,學校的墻壁上出現了父母的批判專欄,就在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一天晚上,母親被一伙殺氣騰騰的紅衛兵帶走。她被戴上早已制作好的黑牌和尖尖帽,被推搡著到了禮堂的臺上。我悄悄地尾隨前往,透過禮堂門縫,看到兇神惡煞們振臂高呼口號:打到歷史反革命黃某某!黃某某不投降就叫她滅亡!我母親的一個同事(我父親的學生)平日里溫文爾雅,那天沖上臺面目猙獰,把我的母親的腰按成90度,滿腔怒火地要我母親向偉大領袖請罪。痛苦萬分之余,我跑回家中對哥哥講,這些喪盡天良的家伙不讓我們活,我們干脆不活了,想辦法到武裝部偷幾個手榴彈同歸于盡。父親及時制止了我們的魯莽,我們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狂想,正好應了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罪狀“階級報復。”一是父親把我們看得太緊,二是我們根本無法偷到手榴彈。“同歸于盡”始終沒有實現。實現了的倒是父親所預見的人整人人吃人的畸形社會不會長久,讀好書,天還會變的。十年后我們幾姊妹都考入大學,也都加入了共產黨,并且都還在黨內擔任了一定職務。哥哥后來擔任過縣上的領導,那名在文革中整我父母的當過學校革命委員會主任的人,文革后很失落,一副病殃殃的形貌,他到縣上去求我哥哥幫忙。哥哥本可以不理會他,但我們畢竟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我們決不會睚眥必報。我們所學的知識讓我們眼界開闊,那個年代劉少奇主席都會身陷囹圄,死無葬身之地,我們平頭百姓受冤屈又算什么呢?這位造反派也是出于人之求生的本能,他不整人就要被人整,他不吃人就要被人吃,仇恨可以化為憐憫,憐憫還可以化為同情。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哥哥想方設法幫助了他,他自稱“一輩子感激不盡?!?/div>
我們用不住誰感激,我們只希望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如是,國家幸甚,人民幸甚!
二.桂花樹
我出生在馬踏小學,小學布局是U的形狀,校門大約4-5米高,厚重的木門的兩邊是厚厚的青磚,每天早晨學校校工開鎖開門是會發出悶悶的聲響,就像古代城墻下的大門開啟一般。進入校園,是一個不大的泥土操場,穿過操場,正對的是一排有10余米高的木質辦公室、教室、教工食堂,這一排樓解放前是敬神的廟宇,從辦公室望上去,那些棟梁上還有佛家用語的遺跡。操場兩邊是木制樓,樓上是教師宿舍,樓下是教室。
進門后有六七級臺階,臺階兩側五六米的空地上分別有一棵一人合抱的桂花樹。樹形像一把巨大的雨傘,樹枝橫逸出10幾米,炎炎夏天可遮蔽烈日,瑟瑟秋日可隔絕綿綿秋雨。兩棵桂花樹是我童年最愛的娛樂場,密密匝匝的樹枝可容棲身。1961年,神州赤縣大饑饉,人人餓的前心貼后心,我至今記得那個悶熱的夏日躺在樹丫上有氣無力地給一位教師的孩子借一調羹飯,那一調羹米飯后來還沒有還,我遺忘了,但吞下那一勺子米飯時噴噴香的妙不可言,以及暫填轆轆饑腸,得了一絲精神,終生難忘。
我和學校里的幾個“牛鬼蛇神”的孩子是難兄難弟,我們課后的活動空間,常常就在這兩顆大樹上,我們像遠古樹穴而居的先民,在密密的枝條上閃展騰挪,身手敏捷。我們又像靈活的猿猴,在枝葉疏朗之處,吊著一根樹枝就可以借著韌性,落在一兩米遠的地方。我們還可以翹著二郎腿,無拘無束地躺在綿軟的枝條上,來了興致,扭扭身體,做搖籃般的享受。
中秋時節,滿樹桂花綻放,躺在黃色的花海中,閉上雙眼,深深吸上幾口新鮮空氣,那濃濃的馨香把五臟六腑撫慰的美不勝收,飄飄欲仙。我們也曾惡作劇地狂搖樹枝,看著丹桂花蕊如秋雨般飄落,心里無比暢快。地上是我們早已經鋪好的報紙或者在街上收集到的那些大串聯的紅衛兵傳單,繽紛的花蕊落地,再收集到布袋中,一個個像得勝的將軍,喜氣洋洋回家交母親做花枕。
因為這所學校的前身是座廟,廟中種植桂樹習以為常,桂樹下還建有屯水大石缸,長2米,寬1米,高1.2米,估計就像北京故宮宮殿外的缸一樣,儲水預防火災。那時我身材矮小,還常常爬進去藏貓貓。夏日天干,缸中無水,我也曾躺在里面伸長四肢睡覺,青石板砌就的石缸厚厚的,涼涼的,文革亂世躲進石缸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也還是可以所獲一種逃避的逍遙。
桂花樹還是學校的標志性風景,每年畢業年級的學生都要選擇綠葉婆娑的她作為背景,我至今保存的初中畢業照上還有她的身影。
三.梧桐樹
學校大門兩側高高的青磚圍墻內還有兩棵對稱的梧桐樹。樹高10米許,枝葉繁茂,是成百上千只麻雀的棲息地,每到夏天傍晚,歸巢的鳥兒黑壓壓的從天空中落在樹上,外出一天覓食玩耍的群鳥興奮無比,它們嘰嘰喳喳聊天,叫聲嘹亮,幾百公尺之外可聞。
鳥兒們夜夜歡歌笑語,但它們絕對料想不到會引來滅頂之災。學校附近有一王姓大家族,王家有幾個兒子,個個都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火槍手,春日到秧田里的野雞,夏日打各種鳥類,在那個動物蛋白嚴重匱乏的年代,他們的戰利品被柴火煙熏之后成為集市上出賣的難得的美味佳肴。有天傍晚,王氏三兄弟扛著獵槍硬闖學校大門。校工攔不住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只好飛步前去報告校長。那時知識分子灰頭土臉,其臭老九的地位豈敢與貧下中農后代對等,但有人持槍闖入校園,也非小事,校長麻起膽子,迎著三個火槍手輕言細語發問,來者何意?三個莽漢沒有正眼瞧一下校長,徑直走到梧桐樹下,從身上掏出火藥和鐵砂子,灌進槍膛,然后對準樹上,三槍齊鳴。樹上的鳥兒齊刷刷掉下,就落在我們一群看熱鬧的小娃娃腳下,有個小孩伸手去撿,挨了一槍托。校長可憐那些慘遭橫禍的小鳥,哀求他們不要再打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何況莽漢昂起頭,唾沫橫飛,還似乎很有道理,“毛主席要除四害。你敢反?”那個年代,誰敢反對毛主席?那是坐大牢甚至掉腦袋的事。校長噤若寒蟬,再也不敢發聲,任由火槍手繼續鳴槍,并任由火槍手拾起滿地血糊糊的小鳥,裝入口袋,趾高氣揚地大步出校門。
梧桐樹枝繁葉茂,春夏巨大的樹冠很漂亮。夏天樹枝會長出一個個勺子形狀的果盤,果盤邊沿有4-5顆豌豆大小的黃褐色的果子。秋末,原本油綠的梧桐葉經風雨浸染成黃色,凌厲的秋風刮來,黃葉紛紛打著旋兒,無精打采地落地,這時候梧桐樹就只剩下遒勁蒼老的枝干和樹枝上的果盤,歷經夏日秋風,果盤上的梧桐果已經略略縮水,可以采摘。我每年都會光顧梧桐樹,尋爬樹之樂,得果腹之實。梧桐果絕非美味,略略苦澀,且悶人,稍稍多食腹腔內準會氣鼓氣漲,但它沒有毒,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能填肚子,其他都不會管了,再難吃總比吃觀音土(白鱔泥)強,觀音土吃下去拉不出來,那個滋味難受得不得了。幾十年過后,回憶起吃梧桐果,就會強烈地反胃,就像我中學畢業以后上山下鄉當知識青年天天吃牛皮菜稀飯,吃得滿臉菜色癆腸寡肚,現在一看到牛皮菜,立即就會嘔吐。
我現在胃口好,是一直保持了有一個窮人的胃,不再吃梧桐果之類的野果,也決不大魚大肉,粗茶淡飯,我心坦然,這比當年的窮困生活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我們這一代人干工作特別能吃苦,也特別受稱道,也許就是那個年代窮日子給我們的另一種饋贈吧。
四.搖錢樹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中國教育界有一個奇怪現象,大學一律停辦,而中小學卻鋪天蓋地擴張,馬踏區原來只有一所初中,一下子各公社辦起初中,連一些生產大隊也辦起初中,我媽媽所在的馬踏小學理所當然辦初中。原有的辦學場地狹窄了,于是進大門左邊的拉動木樓被拆掉,全體師生發揚愚公移山精神,挖山不止,荒山夷為平地,在延伸的操場兩邊修起兩排新的教室,那時候的那位校長有環保意識,開山的時候,特意留下了3株大樹,兩棵筆直高高的泡桐樹,一棵樹形端正,樹葉茂密而秀麗的搖錢樹。聽學歷史的父親講過搖錢樹的來歷,《三國志·魏志》中《邴原別傳》有一則故事,一個叫邴原的人,在路上拾得一串錢,由于找不到失主,他就把錢掛在一棵大樹上。隨后路過此地的人,見到大樹上有錢,以為是神樹,于是紛紛把自己的錢也掛在樹上,以祈求來日獲得更多的錢,從此人們就形成了搖錢樹的習俗。據說北京舊俗中有歲末做“搖錢樹”祈年的習俗。浙南大年初一,家家戶戶在門前掛“搖錢樹”,預示新的一年錢財滾滾來。父親的講述,繪聲繪色,讓我對那棵神樹產生敬畏,但我更多的是喜歡樹上吊著的兩根拔桿。拔桿是筆直的楠竹,最初是青綠色,每個竹節還有些毛刺。由于同學們都喜歡去爬或者拔,拔桿顏色漸漸由青變黃,桿身也變得平整光滑。我住在學校很方便從事這項活動,早晨、晚間我都要去親熱一下這伙計,從開始的手腳并用,到后來全靠兩臂的力量,成功實現了從爬到拔的轉變。男同學都喜歡這項角力,顯示男子漢陽剛之美的活動,課間休息,大家爭先恐后,一些男孩身體羸弱,才拔到一兩把,在同學們的訕笑中,就力虧而掉下,新的勇士有踴躍而上。我無疑就像《明湖居聽書》中的白妞一般,總是在大家的歡呼聲中最后一個登場。我像天橋的把式,撩起衣袖,輪一輪雙臂,吐一點唾沫在手心,然后抓緊拔桿,屏住呼吸,兩手交替向上,身體筆直,像體操運動員那般瀟灑。我一口氣拔上拔桿的頂端,在熱烈的掌聲中,右手吊桿,左手頻頻揮動,向10米下的觀眾致意,那個時刻,我最得意,得意自己居然受人膜拜,還有那么一點點明星的范兒。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年代,飽受政治歧視,這項簡單的體育活動,讓我收獲尊重和自信,讓我胳膊肌肉強健,更重要的是在那個苦難的年代,尋得難得的歡樂。
今年清明,我回到闊別三十幾年的母校,桂花樹、梧桐樹、泡桐樹都不見了蹤影,唯有我心中的那棵神樹還冠蓋如云碧綠如翡翠。我在校長陪同下走近她身邊,拔桿沒了,樹下砌了一個石臺對樹是很好的保護。蔽日的綠蔭下,我拍了拍樹身深情道白,“神樹,我來看你了,祝你永遠青春常在??!”
五.楨楠樹
樂山外國語學校校園內有近二十顆形態各異的榕樹,它們是歷屆畢業年級的學生送給母校的的一份念想。記得樂山外國語學校第一屆初中畢業時,學生家長們提議要贈送學校領導和任課老師床上用品五件套和茶具等等,以表達他們的深深的謝意。我見盛情難卻,便提議改為送母校一棵感恩樹和一面明鏡,從此,這項捐贈成為傳統,校園內感恩樹林成為一道美麗的風景。當初我的這個提議,還有一個原因,我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就軟磨硬泡,鼓動我們班上的一名農村的同學挖了他家的一棵有1.5米高的楨楠樹,帶著一大坨泥巴,死沉死沉的,同學們汗流浹背,幾十步一換人,輪流背到學校。全班同學在母校講臺下的花園角落挖坑栽種澆水,完成了一項留給母校的紀念物的創新活動,至今記得一向表情嚴肅的大胡子校長微笑著,拍著我們班同學的肩頭說,“嗯,很有意義!”
我之所以選擇楨楠樹,是一次去峨眉山游玩,在伏虎寺外看到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楨楠樹林,內心極為震撼。樹干通直,樹姿優美,樹高達幾十米,樹粗一人不可合抱,前代僧人還專門修有“布金林”牌坊以供奉。我那時不知道“布金林”的含義,但一是看到這樹種爽目,二是聽說此數可存活幾百上千年,三是沾了一個“金”字,非富即貴,所以才搖唇鼓舌,說動同學,完成了一項“陽謀計劃”。
我考上大學后不久,因父母調到縣城工作,我就基本未涉足馬踏鎮,雖然成長的二十幾年,對故鄉有過埋怨,甚至憎恨,但故鄉就是故鄉,離開故鄉幾十年,內心有時還是會涌動思念的情懷,我曾經的屈辱,在那個時代真是微不足道,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尤其是進入天命之年,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更能參透一些,不平的往事尤如一縷青煙,漸漸在心中消散,對故鄉的回憶也就變得平和額,感覺就美好了。
馬踏小學現在校園里沒有幾顆樹,醒目的樹,除了那棵搖錢樹,就是當年我們種的楨楠樹,屈指算來41年了,當年種下的時候,它與我們一般高,而現在它已經有10幾米高,超過屋檐了,依然如我想象中的樹干筆直,樹干中上部綠葉在微風中輕搖,現在歡迎歸鄉的游子。我掏出相機拍照,年輕的校長疑惑不解,我娓娓道來此樹的來歷。
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日最多還有幾十年,但這棵樹會見證母校的興旺一百年、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我心默念:72(5)班,班樹永恒,母校的楨楠,永葆青春。
六.水泥臺
學校的兩棵桂花樹下各有一副水泥乒乓球臺。球臺內部是條石砌成,球臺上下表面抹了一層水泥,球臺中間的隔網是簡陋的木架。乒乓臺是同學們爭奪激烈的運動設施。下課鈴一響,大家就向那里飛奔,俗稱“占臺子”,我的記憶里,兩張球臺旁邊永遠都站了兩排長長的隊列。下課就10分鐘,我們打的是“考官”,即勝者坐莊發球,考者弱勝,即可打4個球,若負就被淘汰,許多同學就打得了一個球,或者接一板球就下去了,甚至有的還沒排到就打鈴了,連球拍都沒有摸到,但一下課又都興沖沖跑去排隊,我是公認的球王,理所當然當“考官,”所以那時我打得最多。打得多,熟能生巧,良性循環之后,我打的更多。
60年代末,許許多多文化藝術體育活動被革了命,唯有乒乓球這項被稱為國球的運動在全國開展的轟轟烈烈。尤其是后來在名古屋舉辦的地32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周恩來、毛澤東倆偉人導演了一場“小球轉動打球”的乾坤大戲,乒乓球在中國的普及更達到史無前例。那時看《新聞簡報》,看到中國乒乓球運動員的報道,總是激動的睡不著覺,幻想自己能夠有一天站在最高領獎臺,為國爭光。
我與小伙伴們廢寢忘食打球,最初是木匠師傅鋸的一塊木板,后來我在北京工作的舅舅給我買了一只帶膠皮無海綿的叫“力士”牌的球拍。我在小伙伴中可牛了,大家都想用我的拍子,我擔心打壞了,有時候不借,還得罪了他們,讓他們見了我就撅起嘴恨恨的。水泥臺被茂密的桂花樹枝葉遮住,夏天烈日照不透,秋天細雨也流不下來,我們除了上課除了吃飯睡覺,都在水泥臺前激戰。
我打球很刻苦,也很愛鉆研,我比伙伴們更多了解了上旋、下旋、側旋、轉與不轉,因此,我在同伴中脫穎而出。父親見我對乒乓球如癡如醉,也許覺得可以通過這個活動拴住我的狂野的心,消減我的反叛意識,控制不出“階級報復”一類大事。盡管我們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他與母親商量后,還是在我參加馬踏區中學生乒乓球選拔賽之前,給我買了一只上海生產的有膠皮有海綿的“萌芽”牌球拍,還買了一雙白色球鞋。球拍和球鞋共四塊多錢,那個時候四塊多錢夠一人大半個月的生活費了,我一年有大半年打赤腳上學,穿的一直都是哥哥們穿過并打了很多補丁的衣褲。我得了哥哥姐姐妹妹們都從未沒有得到的昂貴的禮物,接過媽媽讓我喜出望外的球拍球鞋,我哭了。
我用心打球,每一分都盡力爭取,我打出學校、打出馬踏區,打出井研縣,一直打到當時的有17個縣的樂山地區,并入選地區集訓隊,穿了繡有“井研”字樣的藍色運動服,又穿上印有“樂山”的紅色運動服,心里美極了。那時地區體委在現在的總工會,集訓隊的隊員都集中住在明和飯店旁邊的息塵旅館食宿,我第一次見識了有淋浴的澡堂子,第一次頓頓能夠持有肉的“營養伙食”。
那年正逢全國爆發“紅眼病,”我不幸感染了,整天眼睛干絲絲地疼,迎風遇光就流淚,倆小眼腫成桃子似得,教練擔心傳染其他隊員,通知我暫時停止訓練靜心養病。我心似貓抓,不能參加練習,就像要我的命。30天訓練,我停了一半時間,集訓結束,宣布參加省賽的名單,我落選了,我認為是自己運氣不好,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節骨眼上出狀況。我很沮喪地回到小鎮,球友們歡呼雀躍迎接我,在他們心中,我走了那么遠,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他們爭先恐后問我地區比賽和集訓的事兒,我們被他們的歡樂情緒所感染,也漸漸高興起來。
以后我當過縣業余體校的教練,考上大學當過乒乓球隊隊長,工作后打過市的冠軍亞軍,也打過省乒協杯C組季軍,前年還打了省老年運動會乒乓球季軍,擔任了市乒協主席,當了北京奧運會火炬手,有了固定的乒協乒乓球訓練基地,6張清一色的與國際大賽接軌的彩虹球臺,打的是幾百元一張的膠皮,物資的改變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乒乓球我結識了很多朋友,包括國際友人,我請到了世界球王瓦爾德內爾來學校體育館打了幾場比賽,盡管11分的賽制,我只打了4分,但我收獲了許多快樂。我和我的學生還打進了北京奧林匹克賽場,參加了中日友好30周年和40周年,兩個國家舉辦的友好城市比賽,為此還與歷來與中國友好的前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合影。
回憶當年那簡陋的水泥乒乓球臺,無限溫馨和幸福,那簡陋的水泥臺,或多或少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七.碉堡山
像迅哥兒筆下的百草園,我兒時的樂園是學校背后的一座小山。小山不高,也沒有寺廟,有的是山崖邊茂密的槐樹和苦楝樹,有的是山上一百多畝的麥地,還有偽政府時代用堅硬的條石修成的可以俯瞰馬踏鎮的兩樓一底的崗樓,當地人俗稱碉堡,山因碉堡而得名。
夏天,我喜歡頂著烈日,跑上山去粘蟬。我不用膠水,用釣魚竿末梢去裹向陽的一兩幅蜘蛛網,把裹到的蜘蛛網捋成一個黑色的小團,吐一點唾沫,置于魚竿頂端。蟬喜歡吃苦楝樹的樹漿,苦楝樹夏天沒有多少葉子,蟬在樹干上吮吸樹漿是會發出叫聲,聲音很尖,老遠就能聽到。粘蟬,不能粘頭部和上半身,只能粘薄薄的蟬翼。蜘蛛膠一接觸到蟬翼,蟬會使勁掙扎,但這種土膠很厲害,沒有一只蟬能夠掙脫。一次上山可以收獲20多只蟬。當地老人說,蟬是中藥,可以打掉肚中積食消飽脹,我們那時飯都吃不飽,哪來積食,用火烤熟后,補充動物蛋白填填饑腸。
山崖邊茂密的樹林里有鳥窩,我是爬樹高手,春末常常在樹梢掏鳥窩,收獲鴉雀和其他山雀的蛋,有時一窩就有七八個鳥蛋,帶回家給父母煮熟供一家子嘗鮮。我還用三根竹片栓成一個三腳架,竹片中上段用自制的膠水涂抹。膠水的來源是到垃圾堆尋得的廢舊皮鞋的鞋跟,那時的鞋跟不是木制,全是橡膠制品。把這種廢物洗凈在熬制,就成了“粘得牢”。三腳架栓一根一尺左右的棉線,棉線上拴一只比蟋蟀大一點的“土狗兒”。這種誘餌,大約3公分長,生長在肥沃的地下,尤其是牛屎堆下面很容易找到。“土狗兒”很健壯,喜歡不停地動,以它的體重又不至于拉倒三腳架,而它不斷地爬,很容易被樹上的鳥發現。放好三腳架,我就遠遠躲起來,鳥兒一旦啄食誘餌,三腳架就會倒下,竹片上的膠水就會把鳥兒牢牢粘住。鳥肉也是那個時代的美味佳肴。
山崖邊的樹林下綠草茵茵,常年潮濕,這種環境容易滋生菌類。只要是夏天的雨后初霽,我就會興沖沖上山。我曾經在一棵槐樹下發現過一棵野生菌,菌葉有碗口大,發現時的欣喜若狂至今記憶猶新,血液循環加快,心兒狂跳,自己都聽得到那咚咚咚的心音。我折一條細細的樹枝,小心翼翼地把野生菌周圍的土一點一點地掏掉,輕輕地掐斷根,取出難得一遇的山珍。聽別人說過挖了野生菌要留一點根,還要再覆土之前吐點唾沫,以后還會生長。記得把野生菌帶回家時,父母眼里放光。那時買不起味精,野生菌湯的香味飄到現在,現在食用野生菌,就會聯想到那時的快樂。
山上的麥田很遼闊,麥田里有一種野生植物,俗名野碗角,它狀如豌豆角,但個頭小之又小。把野碗角咬掉一端,輕輕擠出仔仔,合攏野碗角放在嘴唇上可以吹出不同音調,其音悠揚婉轉。麥田里有許多蒲公英,摘了蒲公英,嘴唇一吹,許許多多的小白傘隨山風飄得很遠很遠,直到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放飛蒲公英是很具詩意的浪漫,但那時文化荒蕪,只感覺有一種快樂叫無拘無束的放飛。
五月麥收以后,土地空曠,到了秋天,我和許多小孩會帶著自家糊的五花八門的風箏到山上斗技。我父親是做風箏的高手,他糊的風箏一般都有兩米長,個頭大,形狀異類。別人的風箏大多是蜻蜓,他做的是鯰魚,大大的頭,長長的尾,頭下還有須,風箏上還畫了活靈活現的眼睛等等。小風箏用棉線,容易上天,大風箏用細麻繩,個頭大不易上天,助跑要幾十米,一旦上去就飛的很高。每次我的風箏都是飛得最高的,那時天空沒有任何污染,風箏在藍天白云中翩翩起舞,總會給我帶來無盡的幻想,幻想能夠像西游記中的大仙乘長風踏祥云,來無影去無蹤,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幻想總歸幻想,當天色暗淡下來時當細麻繩把風箏拉回手中時,一切又回到了現實。
碉堡山因碉樓而得名,該碉樓是貨真價實的軍事設施,每一層都有通風口,有射擊孔,2樓和3樓鋪的是木板,冬暖夏涼。我和同學們經常爬上3樓,享受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的快感。我們放眼遠望山外有山的美景,心里期盼有朝一日能夠走出這平淡乏味的小鎮,走出視野盡頭的山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干一番事業。大約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碉樓變為了烤煙房,從此,我們就再也沒上過碉樓,但遠行的夢想深深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八.茫溪河
茫溪河,起源于眉山市的雙河水庫,流經仁壽縣、井研縣、五通橋區,最終流入岷江。
馬踏鎮就在茫溪河畔,那時沿河兩岸沒有工業,夾岸或是青青翠竹,或是炫人眼目的菜花。平時河面三四十米寬,河水清澈。斜陽西沉,微風習習,滿眼金光閃躍。河中盛產魚蝦,當年我哥哥垂釣一日,總能收獲幾斤河鮮。夏天,我愛帶一根自制的帶有倒刺的鐵條,腰上系一個笆簍,沿河尋石腔里的螃蟹,一旦發現螃蟹,就會用鐵條把螃蟹倒鉤出來,每一次也能夠收獲大半簍,河蟹與陽澄湖的大閘蟹不可比,肉少,無膏,沒有那么鮮,但那時沒有對比,感覺河蟹也蠻好的,肉少一點,但有肉打打牙祭就很不錯了。
馬踏鎮沒有游泳教練,孩子們不說游泳說扳澡,通常游的是狗爬式和四川大把,前者近似蛙泳,后者近似自由泳。不同的是扳澡的動作只是讓人體不下沉,但劃水費勁效果差。我初學扳澡,差一點淹死,還一點都不會游,就大膽地向河心走去,結果踏入一個坑,沒了頭頂,我正在大口大口吃水,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姓蔣的哥們兒把我救了,生與死,就那么不到一米的距離,上岸坐在河灘上有些后怕。后怕歸后怕,差點溺水,并未嚇到我,水對我的誘惑太大了,我靜了靜,又下水,不過沒有再往河心奔,而是在離岸邊不遠的淺水區瞎折騰,扳澡并不難,那天下午我就基本上扳來可以不再是秤砣落水,再加幾天鞏固,我就可以獨自扳澡了。
夏日暴雨傾盆,河水猛漲,河面一下漲到五六十米寬,洶涌的波濤中南瓜冬瓜苦瓜茄子時沉時浮。我和伙伴們沒有救生圈,每次漲水時就去砍一根芭蕉,五六個小伙伴依靠這漂浮物,在驚濤駭浪中勝似閑庭信步,每一次漲水,我們都會撈到瓜果蔬菜,且滿載而歸。馬踏鎮有一座石拱橋,平時水面到橋面有10米左右,漲水的時候,洪水離橋面四五米,街上能夠游泳的少年不少,但敢于縱身跳下出的鳳毛麟角,我歷來膽大妄為,不僅可以跳冰棍姿勢,還可以跳比較舒展優雅的飛燕式。那時沒有什么精神文化生活,大凡漲水,鎮上男女老少就會抱著雙手到大橋邊觀賞洪水。幾個小屁孩的表演就成了難得的文化體育盛宴,大人們會以各自的評判標準或褒或貶。無論褒貶,能夠站在石拱橋往下跳的孩子。在人們心中就是英雄,我經常為自己是這樣的英雄而驕傲。
由于長期堅持鍛煉,由于有扳澡的功底,后來我進大學還加入了游泳隊,接受正規動作的訓練。在重慶市大學生游泳運動會上,我還奪得了兩個項目的銅牌。大學畢業,我一直堅持游泳,至今57歲了,每年學校游泳運動會,我游不過招收的游泳特長生,但老師中50自、50仰,還沒有對手。故鄉的那條河給了我少年時的快樂,也給了我美好的記憶。
今年4月,我第一次回故鄉宣傳招生。我特意去了石拱橋,站在橋上,探頭往下看,沒了“河水清且漣猗”的盛景,河床裸露,河水淺得只有河心不足30公分深,水面是骯臟的苔蘚,河床內隨處可見各種包裝袋包裝盒等等垃圾。鎮上居民的飲用水和生活用水都是從幾十里開外的大佛水庫鋪管道送過來的,據說水費遠遠超過樂山城里的價格。
馬踏鎮確實比當年繁華,但繁華為之付出的代價太高昂了。故地重游,我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九.躺在書櫥里的彈弓
我家書櫥里躺著一只彈弓,那是在黿頭渚景區外一家商店購買的,幾十年沒摸過彈弓了,一看到這兒時的最愛,幾乎不用考慮就買下了。彈弓的弓架是機械流水作業的產品,平整光滑,上方的u槽很寬,彈弓u型槽兩旁的支架也寬,寬到可以鉆個洞,橡皮輕而易舉穿過,顯然這類彈弓僅適于放在家中把玩的工藝品。
我對彈弓的摯愛情懷得追溯到少年時代,那是全民反知識的時代,“知識越多越反動”;是除“四害”最激進的時代,麻雀等一干鳥類是全民公敵,也是餐桌上的美味。我有一副自制的彈弓,弓架是細細的黃荊條材質,柔韌性彈性俱佳,支架上綁的橡皮是在補鞋匠那里從廢舊輪胎上剪下來的。學校開課,但學生大多不上課,“讀書無用”彌漫整個社會,老師無心教學生無心學,打鳥成了我的最愛。全民打鳥,火藥槍氣槍彈弓齊上陣,論裝備彈弓最為原始落后,天天處在槍口之下,鳥兒的警惕性很高,要把它們變為美食要選時間選地點。
每年鶯飛草長季節,雛鳥出窩,它們停在樹上呆頭呆腦地嘰嘰喳喳地叫,彈弓手很容易發現獵物,即便一擊不中,若沒有父母示警,它們還會呆在枝頭直至被擊落。對付成熟鳥兒,就要選夏天晚間。夜深人靜的下半夜,獵手躡手躡腳來到矮樹形大樹冠的樹下,輕輕打開電筒緩緩地照射樹葉深處,獵物們正美滋滋地熟睡,掏出彈弓,包好圓形石子,平息凝神張弓瞄準,運氣好,一晚可打下十幾只鳥兒。秋收時節,農民成群結隊送公糧到糧站,糧站的曬場上每天都會有一些谷粒,那是鳥兒們的美食,獵手直接站在曬場,鳥兒不會飛進場內,與糧站的叔叔們熟悉了,他們會慷慨大方地放我等進糧倉,我們躲在窗后。一般情況,先飛入場內的是一兩只警惕性很高的鳥兒,它們不急于吃黃橙橙的谷粒,他們跳來跳去,東瞅瞅西瞧瞧,直到覺得沒有一絲危險才舒舒服服地扇動翅膀,招呼同伴入場。一群麻雀從無屋檐從瓦楞歡快地飛下。小獵手并急于開弓,待鳥兒都完全放松了警惕,專心埋頭啄食之際,十幾只彈弓彈丸齊發,小獵手們吹著口哨歡天喜地收獲獵物。
六十年代,街上的居民一個月只能憑票買兩次肉,肚腸缺少油水的人們有飛禽美味牙祭,那是最快樂不過的了。獵手們不僅會打鳥兒,也會打理鳥兒。拔毛,剖肚,摳凈腸肝肚腹,漂洗干凈,抹上鹽巴,用一條麻繩把鳥兒的腳系牢,倒吊在柴灶灶門上方,每次煮飯燒菜時從灶門涌出的濃煙會包裹著鳥兒的全身,高溫烤濃煙熏,鳥兒的水分蒸發的一點不剩,最后剩下的是酥脆噴香的一只只美味佳肴。
全民打鳥,鳥兒逐漸稀少,天空沒有鳥兒飛翔,枝頭沒有鳥兒歌唱,,沒了追逐對象,缺少了愛好,心里逐漸空落落的,自己有時掏出彈弓對著天空發呆。走過荒唐,熬過貧窮,幾十年彈指一揮間,時光像一把精致的木梳,梳理掉荒謬,梳理出真理,親近自然,保護鳥類,愛護我們的家園就是愛護我們自己,價值觀念的返璞歸真,讓人們享受到了太多太多的快樂。我的居所有個不小的花園,圓外種翠竹木棉,園內植金桂葛蘭,綠葉婆娑清新養眼,風吹影動芳香沁脾,每日畫眉鳥白頭翁黃鸝山雀,成群結隊飛上枝頭,飛入露天陽臺,不同毛色的鳥兒,競相展示各自漂亮的霓裳,高高低低不同聲部,演唱不同的樂章。我家露天陽臺上倆小狗的飯具永遠都是干干凈凈,小狗狗吃一小部分后伏在飯具旁邊,饒有興致地觀賞不同種類的鳥兒前來啄食,鳥兒們對狗狗從不設防,吃飽了的小鳥還肆無忌憚飛到小狗的背上看其他同伴爭食。鳥兒最初也有些怕人,幾年下來見我們每天為它們放置米飯,每天高高興興地打掃它們拉在樹下和陽臺上的糞便,鳥兒也通人性,明白我們對它們的喜愛,也漸漸親近我們,我們有時在陽臺對著他們拍照,它們大大方方展開羽翼作明星狀,近在咫尺,可以洞悉它們眼中的信任甚至親昵,體驗人與鳥兒的和諧,內心無比暢快。
忽然想起杜甫的《洗兵馬》“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杜甫處亂世而憂黎元,我們處盛世而享太平,太平之年鳥語歡歌人心歡暢。感謝一位偉人不經意間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人們的觀念,獵人稱謂將成為歷史,彈弓功用已變為觀賞??粗鴷鴻焕锇舶察o靜躺著的彈弓,聽著窗外黃鸝婉轉清麗的歌唱,沉醉彌漫在室內,彌漫在大千世界的幸福之中。
十.看電影
馬踏鎮最初有兩處放電影的地方,一處是馬踏高中操場,一處是馬踏公社初中操場。縣上的放映隊每月來一至二次,一分錢不收。放映的片子,國內的有《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奇襲》,還有幾個樣板戲,國外的有朝鮮、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越南等等社會主義國家的影片。雖然影片都是老片子,但人人樂此不疲,壩壩電影沒有固定座位,街上那些人大概下午4點過就扛起長條凳去操場安座位。放電影的時間必須等天完全黑盡,大約8點過后,市民和村民才陸陸續續來操場,家里沒有人用4個小時守住位置的閑人,就只能站兩個小時,看了《新聞簡報》,再看電影。既然是壩壩電影,基本上是風雨無阻,除非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那個時候,談情說愛全是資產階級的東西,突然看到羅馬尼亞的電影《多瑙河之波》中有男人抱到女人的鏡頭,驚詫莫名,滿臉漲得通紅,“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那句臺詞,成為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文革結束,馬踏鎮農機站背后的一個舊禮堂改為賣票的電影院。堂子極為簡陋,但人人都有固定座位,那時街上還沒有一臺電視,也沒有卡拉OK、舞場、臺球室等等,人們消遣,主要還是看電影。
1979年冬,我回家過年。恰逢電影院放熱門的《少林寺》,我與大哥去遲了,沒到最后一排的票。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我猛然頭部被敲了一下,很疼,回過頭去,看到鐵匠鋪的H冷笑著往前去了,H比我大兩歲,從小習武,練什么朱砂掌之類的,馬踏街小有名氣。我隱忍未發。電影結束,禮堂內的幾顆白熾燈泡亮了,我正好看見H與兩個小伙子在禮堂門口,沖我豎起中指,挑釁地說“你跩啥子?”。我平日與他無冤無仇,最多就是恢復高考馬踏鎮就我一個黑五類的兒子上了大學,遭人嫉妒。剛剛看了武打片,血脈噴張,加之文革結束,自認再也不是政治高壓下的任人欺凌的羔羊,20多年的壓抑憤懣,在那一刻就像火山爆發。我大哥是練武術的,我也有些依仗,我低聲告訴哥哥。哥哥壓低嗓門,“出去再說?!蔽覀儾蛔雎曤S人流出了影院,H與他的哥們兒酒氣沖天,H上來推了我一把,“你有啥子了不起?”我一側身順手揮了一拳打在他胸脯上。就像炮仗點著了火,他像頭狂怒的野獸向我撲來,我躲過凌厲如風的拳腳,幾個箭步跨下十幾級階梯,扎起馬步,在寬闊的街中心迎敵。他沖上前來,我直拳擊打打面門,腳下猛踢他并不牢固的下盤,一擊成功,我騎在他肚子上,就像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兩名同伙見狀要撲上來幫忙,被我哥哥三兩招就摔在圈外,不敢靠近了。從電影院出來的看客數百人鑒賞了馬踏街上從未有過的武打盛典,不僅沒人勸解,還風助火勢大聲吆喝。哥哥擔心釀成大禍,抓住我的手臂,喝道“不要再打了?!彪娪霸弘x派出所不太遠,我們讀書人去那王法之家也沒有面子。
第二天哥哥正要帶我去縣城避風頭,馬踏公社C書記與H找上門來。H兩手臂扎滿了黃竹片,一副上門尋仇模樣。我的父母大事化小,自然恭恭敬敬敬茶賠罪。我也洗耳恭聽C書記的諄諄教誨。我們的隱忍退讓,換來對方的和解。
寒假結束,我回到學校,輔導員把我叫去談話,馬踏的行政長官還是寫了一封告狀的信寄到大學,為此,我也收到共青團的處分。從此,我再也未沖動與人打斗。
大前年的五月,我在家里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是我的好朋友,侄女讀書的事請我幫忙,問是誰,回答含糊,“見面就曉得?!蔽业搅诵iT口,一精壯漢子迎上前來,我一下就認出了他。他主動伸出手,“我們是梁山兄弟,不打不親熱嘛?!币痪浣渍Z說到點子上了,兩只手掌20幾年后緊緊握到了一起,正應了一句詩的含義,“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十一.食品站
六七十年代,馬踏街上最牛的人莫過于唐國安、馮虼蚤、楊娃兒,此三人一非干部,亦非新貴,都是手握鋒利砍刀切刀的“刀兒匠,”區區屠戶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實在是因為那時物資太貧乏了,街上居民每月每人只有一斤半肉票,一家人一個月只能打兩回牙祭。馬踏街上兩千多居民,馬踏街每月消費豬肉也就3000多斤“邊口。”再加上幾個國營餐廳小食店每天有一定需求,每天食品站也就宰殺3頭生豬。豬肉有肥有瘦,有骨頭多與少,于是屠戶的刀路就很考究,既然有考究,買肉的人誰敢得罪賣肉的大爺。
食品站,那時還沒有這么文雅的稱謂,人們都管它叫屠場。馬踏屠場不大,臨公路一排木板平房是早晨的屠攤,平房外沒有門,一米高的墻上安的模板,開市的時候,木板一塊塊下掉,屠攤就亮出來了。屠攤往里走,是宰殺生豬的場所,再往后就是養豬場,農民賣的肥豬就寄養在養豬場待宰。
我的家在馬踏小學,小學與屠場只隔了一條石子馬路。每天凌晨殺豬的時候,凄厲的叫聲總會把我鬧醒。一月一人區區一斤半肉,解不了饞,我經常提著水桶去接豬血,每次看到被宰殺的豬臨終前的掙扎,總會難過,難過歸難過,肉和血還是要吃。
文革最有趣的現象是買什么東西都要排隊,賣肉就更要排長隊。排隊時間大約是夜半1點左右,一群穿著襤褸的人們興高采烈地靠著墻根,聊著馬踏大事、中國大事、世界大事,沒有新聞大事,就聊張家長李家短,沒有人感覺辛苦勞累,吃肉的期待,讓大家特別亢奮。黎明前最難熬,龍門陣擺完了,精力也有些不濟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互靠著就打起了呼嚕。;黎明一過,屠攤墻上的廣播響了,《東方紅》的歌聲一下喚醒排隊的夢中人。這時候大家像打了雞血針,齊刷刷跑到馬路中間,隨著廣播里的曲調,高唱“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千萬個紅心向著北京,千萬張笑臉要對您唱,衷心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痹俑叱猛瑫r,還十分虔誠地跳起“忠字舞。”據說“忠字舞”是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編排的動作,所以全國人民懷著無限熱愛去用心比劃每一個動作。舞蹈結束,還有不可缺少的近乎宗教的儀式:人們迅速從衣兜里掏出永遠不會忘記隨身帶著的小紅本《毛主席語錄》。不用誰領呼,人們的動作高度整齊劃一,右手捏著紅寶書右下角,右臂彎曲放在胸前,然后右臂打直,齊呼“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身體健康!”
儀式結束,人們各自回到原來的位子,絕對沒有一個人趁機插隊。賣肉的時間大約一個多小時,人們個個提著肉心滿意足回家。
2013年4月,我回故鄉,專門去屠攤拍照。屠攤沒變,還是那排平房,只是公路加寬填高,屠攤外的墻顯得矮了一截。站在馬路中間,回憶幾十年前的往事,會心一笑,“人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鳖I袖的最高指示又在耳邊響起,人民真是英雄?我想英雄并非誰加封就成,當年我們就是人民的一員,而我們恰恰是幼稚可笑的愚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