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居
1974年8月30日中午,在最后的期限進入“讀秒”時(招生招工以8月31日為界,確定農齡),我挑起一擔新糞桶,桶里裝著一些日常用具,棲棲遑遑孤孤單單前往我的生命的新落腳處。從馬踏街上往北,頂著烈日,汗流浹背地走過幾道并不太高的山梁,就是馬踏公社建設5隊。那時的行政設置,公社相當于現在的鄉,大隊相當于現在的村,隊相當于與現在的組。
去插隊落戶的地方,我并不陌生,我的姐姐和二哥就在這里戰天斗地了好幾年。哥哥作為全縣少有的幾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一,帶了大紅花,當了令人羨慕的“工農兵學員。”好事不易成雙,姐姐調出無望,于是轉到了川西藏區高原。輪到我下鄉了,父母為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我就將將就就去填補姐姐哥哥走后的真空。
沒有熱鬧的歡迎儀式,甚至沒有一個人來打招呼。小心翼翼打開生銹的鐵鎖,撲面而來的一股濃烈的霉味,嗆得我不由得倒退幾步。我定了定神,緩了幾分鐘,才踏進新居。新居已建4年,正門進去是廚房,廚房兩側是各一間臥室。右邊臥室連著搭了一間開放式的堆放柴火的偏坡,偏坡旁邊是一個簡陋的糞坑。屋頂都是麥稈和谷草覆蓋,墻體全是就地取材,黃泥巴壘砌,開裂的墻體手臂可以輕松穿過。姐姐和哥哥離開這地方已經一年,房屋失修,廚房開了天窗,前幾天,隊長趕到吩咐匠人補漏,同時把右邊那間養蠶的臥室里的簸箕全部堆放到左邊那間臥室。因為之前屋漏,所以居室濕漉漉的溜滑。石頭水缸里的水發臭,許都沙蟲在游動。床上支紋帳的竹竿結滿蜘蛛網,幾只體態碩健的黑蜘蛛疑惑不解地打量不速之客。方桌上泥土和綠霉共生。蟑螂跑跑停停,不時回頭,甩甩觸須,肆意挑戰新主人的心理極限。正門外面有一小塊哥哥曾經栽種蔥蔥蒜苗的地,荒蕪的地里雜草叢生。地塊外面是一彎一彎的農田,農田的斜坡上是我哥哥曾經栽種的翠竹和桉樹,翠竹已然成林,桉樹筆直沖天。
我敞開大門通風,洗水缸擦桌凳去蛛網清灶膛,打掃骯臟凌亂的居室地面,為簡陋木床鋪稻草掛蚊帳,其間生產隊長來過一次。我端著一盆擦了桌子的污水出門,一個紫銅色臉膛的漢子差點撞了個滿懷,隊長嗓門不高,輕聲詢問“你來了。有什么事就給我講哈。”隊長僅僅50歲,前額皺紋像黃土高原上縱橫交錯的溝壑。嘴里叼著一根不到一尺的煙桿,吧嗒吧嗒吸著旱煙。他姓王, 他三兒子是我哥哥的同學,四兒子又是我的同學。我客氣地回答“給你們添麻煩了。”
簡短對話后,隊長離去,我一人悶頭收拾完畢花了近3個小時。第一次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
太陽下山,月亮升起。站在地壩里,迎著涼爽的晚風,聽竹葉微風中悉悉索索竊竊私語,月亮斜照,人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命運之舟漂泊在這個寧靜的港灣,前途未來一片渺茫。
我在日記本記下了一句話:這里是我永久的家園?問蒼天,無語。血氣方剛對落寞,我寄愁心與明月。
二、泡兵
天剛破曉,“出工羅!出工羅!”蒼老的吆喝與急促的鐘聲交相輝映。我敏捷地翻身下床,夢二夢愡地扛起鋤頭奔上山崗。農業學大寨,石骨土要改為海綿田,男女老少齊上陣,婦孺挖土,用鋤頭的頭搗碎泥土,精壯勞動力用鋼釬殺石骨,有的太硬的地方,一人掌釬,一人甩二錘,嘿嗬嘿嗬,叮叮當當,寂靜的山嶺生出熱鬧,盡管改造地球是否增產,農民兄弟并不明確,但付出勞動力掙工分還是必須不吝惜時間和力氣的。
我是“新毛桃”,被隊長安在婦孺那一組。我沒經驗,生怕挖不深搗不碎,鋤把捏得太緊,每一鋤頭下去,好像都要把地球挖穿似的。一個小時的早工結束我的手心打了幾個水汪汪的泡,兩個破了的泡,血粘肉,肉在鋤桿上摩擦,鉆心的疼。
回家只有一個小時,做飯吃飯。我飛叉叉地跑回家,淘米生火煮悶鍋飯,菜也來不及弄,狼吞虎咽,還沒吃完飯,出工的鐘聲又響起了。
隊里的婆婆大娘知道我初來乍到,干農活還不習慣,她們教我如何握鋤,如何用勁,告訴我手上打起泡沒關系,破皮的地方以后會長出老繭,那個時候就一點也不疼了。她們把弄鋤頭輕松自如,似乎并不太費勁,我暗自尋思,除了讀書,干啥都是百日之功,這種農活不難學會。
婆婆大娘們不寂寞,邊干活,邊嘮家常,誰家的狗兒懷了仔,誰家的女兒要出嫁。對剛過門的新媳婦,她們少不了打趣,話有些隱晦,我似懂非懂。比如說,“你看王三娃兒蔫皮搭胯的,昨晚上幺妹兒整飽了,肯定水漫金山寺喔。”有不同看法的說,“王三娃兒是鉆井隊的,打洞在行的很。”有的打著哈哈說,“三娃兒干公家的活路不來勁,回家干家事來勁就像一頭發瘋的牯牛。”幺妹兒是河對門那個公社嫁過來的,雖然人生地不熟,但性子潑辣,當了媳婦是過來人,也沒有啥不好意思的,響塔塔地回嘴,“自己吃自己的飯,自己干自己的活路兒,整的飽不飽都安逸。”大家一陣起哄,笑聲不斷,田間地頭的通俗娛樂,即興創作葷段子解乏,還是農民們的一大發明。
上午下午,我都干改土活兒,一天下來,手心血糊糊的,腰酸背疼,疲勞至極。離家門口不過百米,有楊寶塘,水域大約10畝,最深處5米左右,這口塘是整個大隊農民的命根,每年澆麥種水稻都得靠它。據說這口塘淹死過好幾個人,晚上偶爾還聽得到冤魂凄厲的哭叫。一身臭汗無處洗卻,水平似鏡水色清幽的楊寶塘是好去處。晚飯后,穿短褲裸上身,踏著皎潔月光,撲向涼爽的水中。因為一天勞累,不想費勁折騰,加之用布滿血泡的手劃水也很疼。我仰身躺在水面上,看月亮數星星,側耳欣賞岸邊的蛐蛐水中的青蛙混聲合唱,天籟之音令人陶醉。塘中的小魚兒不時游來啄我的身子,癢酥酥的,有一種異樣的舒暢。幾十年后我在許多溫泉看到所謂“魚療”收費項目,我特別快樂,咱們幾十年前就免費享受過了,還是純天然無污染。山鄉夜色美不勝收,讓一顆漂泊不定的心生出一絲慰藉。
吱嘎吱嘎的木床,像寬大的搖籃,月光透過泥巴墻的窗欞灑落床前,我不由得吟誦著李太白的詩歌安然入睡。
三、插秧
農歷的二十四節氣與農事緊密聯系,“寒露胡豆霜降麥,立夏小滿正插秧。”農活中有技術含量的當屬插秧和打谷。我第一次與小伙子們一起去插秧,就出了洋相。盡管之前農民大哥給我講了如何分秧,如何插秧,遇到爛泥咋個抽身,我以為那太簡單,還躍躍欲試要一比高低。我們插秧的那個水田約三畝,四四方方。十幾個小伙子排成一行,一人負責一米多一點。隊長一聲令下,只見我身邊小伙子唰唰唰分秧插秧,就像一雙雙機械手,快速麻利。我很快就被落下,我一慌神,插入泥中的深度不夠,待倒退十幾米后,我前面插下去的秧苗全部漂浮在水面。隊長只好招呼我上岸,換一名行家里手為我“補火。”我很慚愧,隊長反倒安慰我,“沒有關系,慢慢學嘛。”他把我帶到田邊田角。細細地叫我如何快速分秧,手指插秧的勁道,尤其提示我不要在水田中胡亂抽腿移位,到處都是坑,秧苗就沒的生根的地方,“你是有文化的人,學起快。你哥哥以前就是隊里好的秧把式。”得了鼓勵,消去沮喪,細細琢磨,我很快就掌握了插秧技術,并且可以與隊里的小伙子在田里并駕齊驅。
插秧很累人,現代人坐在電腦面前,時間一長,就生出頸椎病,那時插秧,整整一個上午就只休息一次,一次只有十來分鐘。隊上計工分,一天為“五歇”,早晨“一歇“,上午”“二歇”,下午“二歇”。為了趕農時,插秧如同拼命。長時間彎著腰,豈止腰酸二字了得。每當一歇結束,人們就像遇大赦,迅速爬上田埂,他們抽煙解乏,說葷段子過嘴癮。我感覺腰都快斷了,平躺在地上,眼睛一閉即刻打響呼嚕,我是AB血型,最招蚊子,尤其是那些一飛來就是一群的細小的麥蚊,最喜歡吮吸我的血,疲憊至極,顧不得驅蚊,待上工呼聲耳畔響起,夢中驚醒,大腿手臂全是一片一片的咬腫了的紅疙瘩。
每年插秧季節,不要命地趕十幾天,雖然累死累活,但男人們個個爭先恐后,一是能夠插秧的,工分評得高,工分是農民的生計。二是男人不能夠插秧,就會被人恥笑為“婆娘伙,”沒的絲毫陽剛的快樂,被人瞧不起。
干農活所謂農忙,主要就是搶插(插秧)搶收(打谷),年復一年,周而復始。我慶幸我曾經擁有這段難忘的艱難經歷,以致日后面對年復一年,周而復始的高考的巨大壓力,我心平靜。
四、時日曷喪
生產隊的農民主要是兩大姓,王姓,呂姓。呂姓中有一個呂老漢兒有不少故事,年輕的時候被抓過壯丁,戰場上曾經很英勇,被日本鬼子的機槍子彈打折了腿,爬起來還要沖鋒,據說當年被國民政府表彰過。他把優撫金用來娶了老婆也買了點地。解放后被評為富農成分,這個憑自己勞動力吃飯的漢子一下從被人尊敬的人變為了“階級敵人”。
呂老漢兒紅臉漢子,頭上包一張白帕子,快六十歲的老者兒,居然和年輕人爭著掄起胳膊甩鐵錘打炮眼。他最為自豪的是年輕的時候無所不能,“老子在隊伍上,用一斤二兩的銅刀掛在雀雀兒上,雀雀兒筆直的就像一把尺子,彎都不彎一下。”就這名當年血氣方剛的漢子,解放后日子難捱得很。
先是在家中搜出蓋有國民黨印章的獎狀及勛章之類的東西,盡管他不斷申辯從來沒有打過共產黨,只打過日本鬼子,但沒有一個人相信,抗日戰爭全是共產黨在抵抗,國民黨都是漢奸,都是打共產黨的。他搞不清楚自己明明打鬼子負的傷,咋就偏要說是打共產黨造的孽。歷次運動都挨批斗,他想不通。
夏日炎炎,生產隊的年輕人都挑起一擔又一擔糞水上山,每塊地都掏起一尺多高的土埂,土埂上紅苕藤和玉米套種。玉米桿高達兩米,片片橫逸的玉米葉上長著許許多多細細的刺。小伙子們都光膀子鉆進地壟澆糞,玉米桿高過頭頂,密不透風的玉米地如太上老君煉丹爐,糞臭汗臭交織,玉米葉刺劃得小伙子們前胸后背以及雙臂橫七豎八的血印,滂沱而出的汗水一泡,刺癢刺痛。呂老漢兒的娃兒熱的遭不住,抬頭從玉米葉縫縫看出去,夕陽如火,又餓又累又熱,隨口說了一句“這狗日的太陽咋個還不落下去喔!”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正好大隊革命委員會的造反派主任走玉米地邊過,立即發現階級斗爭新動向。一九六九年,偉人毛澤東發起的文化大革命已經從大學燎原到社會,從城市燎原到鄉村,打倒劉鄧已經家喻戶曉,毛主席是億萬人民心中永遠不落的紅太陽已經深入人心。呂老漢兒是富農,他的娃兒詛咒太陽落山,就是喪心病狂詛咒偉大領袖。造反派一上綱上線,呂二娃在劫難逃,禍從口出,升格為政治犯,被無產階級群眾專政指揮部專了政,判處有期徒刑5年。
我下鄉的時候,呂二娃剛剛勞改釋放,原來精精靈靈身體棒棒的小伙子,一下子變成蔫蕩蕩的傻癡癡的小老頭子。造化弄人,一語得禍,想到自己“成分高”,時時以呂二娃的事例給自己敲警鐘,隨時隨地千萬不可亂說亂動。
幾年后,我進了大學,讀古典文學,發現果然有含沙射影攻擊君主的先例。夏桀無道,臣民指日咒罵,“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呂二娃小學都沒有畢業,不可能曉得這個典故,但陰差陽錯挨了一個正著。
前幾年我插隊當知青那里的一個老鄉為孩子讀書的事來找我幫忙,我想起呂二娃。老鄉說“早就死了。”我一愣,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啊,“早死早解脫,他那個樣子傻兮兮的活起,遭罪。”老鄉不無同情。
農村人不曉得維權平反,但文化大革命那昏天黑地的時代,現在誰又給他平得了反?即便政治上平了反,成天瓜兮兮的,吃了上頓無下頓,不更造孽?
五、照黃鱔
每年插秧時節來臨之前,農民們辛勤地犁田耙田,一塊一塊的水田像一面面明鏡,一彎一彎的明鏡透著藍天白云綠樹翠竹,大自然經過農民一番創作,儼然一幅生動美麗的畫卷。
面對季節來臨,許多小伙子的心開始躁動。他們收拾好工具,迎接一個從不納入國家規定的像節日般的盛典:照黃鱔。照黃鱔的工具有魚簍或者裝有柴灰和谷草的籮筐,用楠竹片鑿出鋒利鋸齒,再做成一把大號的竹制夾子,一根一米左右的斑竹,斑竹頂端綁上一個照明的油壺。
白天艷陽高照,天黑下來一個時辰,這個時候黃鱔會出洞了,小伙子們點燃油壺滿懷希望出發。他們穿著短褲背心,頸項上掛著籮筐繩索,籮筐吊在身后晃晃悠悠,捕捉者開始一塊田一塊田拉網似“掃蕩。”春末,晚風輕拂,涼爽怡人,大家專心致志尋找躺在泥上水中安然入睡的鱔魚。黃鱔平時深深地鉆入泥中,一般看不到它們的身影,即便犁田把它翻出來,也很難捉住。它一身光光滑溜,像敏捷的水蛇游得飛快,兩晃三晃,瞬間沒了蹤影。
但在這個季節,黃鱔失去警惕,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在醉人的春風中,以綿軟的田泥為床,以溫度適宜的田水為被,悠悠閑閑,呼呼大睡,災禍來臨,全然不知。油壺如豆般大的火苗,所照范圍有限,但一米長的竹竿畫一個弧,捕捉者輕而易舉就能在較大范圍發現“獵物。”我初次干此活,或用竹夾子夾,或用割麥的沙鐮刀猛擊其頭部,將其打昏,再行捉拿。黃鱔生命力極強,打昏后一旦清醒過來,總要想法逃跑。無奈光滑的軀體一粘上籮筐中的柴灰,行動就大有不便,再加之谷草上的刺也極大妨礙它們利用身體上的涎液,沿著籮筐壁盤旋逃逸。后來,我完全不用輔助工具了,抓黃鱔時,我只消用中指迅猛扣住黃鱔,用力量克服它的光滑,成功率極高。
隨生產隊的小伙子夜行了幾次,我的膽兒壯了,索性自己行動。記得那天特別熱,我想反正晚間田野里撞不上女性,就肆無忌憚地只穿了背心,從我獨居的茅屋出發。那晚運氣很好,捕獲甚多,興致高漲,不知不覺走出了生產隊地界,捕捉興起,也忘了時間。待想打道回府,已經迷路。我焦急萬分,一旦天亮,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咋個了得?天無絕人之路,正進退失據之時,山坳那邊一盞油壺向我所處方向漂移。居然是本隊的王二狗,我心狂喜,終于隨他一起在天亮之前,安全回到自己的家。
黃鱔肉好吃,照黃鱔又身心放松,那是一項很好的夜間活動,只可惜結束知青生涯后,這項活動就永遠只是一種美好記憶了。
六、廚師
我在家中排行老幺,大事小事都輪不上我干,插隊落戶,孤家寡人,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件大事。我下鄉前,先學會了做燜鍋飯,悶鍋飯就是淘好米,在米的面上放超過一指頭厚的清水,蓋緊鍋蓋,大火猛燒,水開兩分鐘,就小火慢慢燜,一般不到半小時,白米飯就熟了。我尋求灑脫,做菜就放點鹽爆炒幾分鐘,另外家中放一大泡菜壇,常年有青菜、竹筍、辣椒、生姜、蘿卜等等,有鹽有味再帶一點酸酸味道就可口味大開。
某日,隊長莫名其妙地安排我為縣農業局的巡視檢查工作隊的領導們做飯。“我當廚師,有沒有搞錯?”隊長臉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就你才合適。”
憑副食票,我到大隊代銷店買回半斤紅苕酒,我前腳進屋,隊長會計隨即進門,隊長提了塊臘肉,會計一身泥水,剛從田里抓來幾斤鯽魚,“先用你的青油,明年打了菜籽還你。做巴適點,陪好哈。”說完,兩位隊里的頭頭即去。
為了不辜負領導信任,我特別仔細地把每一道菜的每一道工序寫在本子上,生怕有所閃失。我從來沒有切過肉,生怕切到指頭,刀鋒離按肉的指頭很遠,切的臘肉都是肉塊。一些打了魚鱗掏了腸的鯽魚下了鍋還蹦蹦跳跳,濺起的油星把我臉上手上都燙起水泡。邊燒柴火,邊整鍋里,手忙腳亂。火燒大了,魚煎焦了,火燒小了,魚腥味難除,幾十條小魚在不大的鍋里翻不轉,我成了流水線上的卓別林,心想放入泡椒泡姜花椒在汁水里時間長一點,更提味一些,誰知事與愿違,細皮嫩肉的鯽魚爛成一鍋粥。
好在領導們一點都不討怪,還一一點評,贊不絕口,“臘肉切的扎實,吃起解饞;魚肉燒成魚泥,創新做法;油菜稍咸一點,好下飯;白菜湯不放鹽,清淡得好。”大家吃得正興起,隊長來了,他迅速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口稱“家中還有事,”婉拒客人們的邀請,匆匆溜了。
事后,從生產隊知情人士私下告訴我,選我掌廚,并非我廚藝好,而是我滴酒不沾,再加上我沒有老婆兒女,無人可以“撈嘴。”隊長中途前來,是驗證臘肉鯽魚上齊否。我雖然心里酸酸的,但我內心特別理解“窮當家的。”
七、同居
我與綿陽南山中學的周校長一同參加省上的高級教師職稱評定有N年,多次同住一室,俗稱“同居。”這種同居之說只是一種玩笑,而我真和異性有過“同居”歷史。
有年夏日,隊長鄭重其事給我商量一件尷尬的事兒,希望我借出進門左邊的那間堆雜物的房。
“借那個?”
“王大妹子要生娃兒,男人在西藏當兵。二狗又要討婆娘,姐姐在娘屋生娃兒要霉倒弟弟。你是街上的人,不信的。”
我腦袋嗡的一聲響,“我倒是不信生娃兒就霉人,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我以后黃泥巴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
“楊大哥,求求你發菩薩心腸。我們真的等不得了。”不知何時,王二狗已經很卑怯地站在我身后,他急的眼淚汪汪。
“我們隊干部都按手印,給你出證明,那個都不敢亂說你。”隊長語速極快,就像打機關槍。
礙于情面,我不便多說了。
下午,隊長說到做到,送來一張皺巴巴的紙片,上面寫著“我隊王××要生娃兒,按我們農村規矩,女兒不能在娘家生。隊上決定,安排王××在楊×家中生。王與楊無任何男女非法關系。特此證明。隊長王某、副隊長呂某、會計王某某、出納王某。1975年7月21日。”4個隊領導的名字上都的確按了鮮紅的手印。
王大妹子還沒有入住我家,隊里就先給我開了處男的清白證明,現在說起很荒唐,但那個時候就再正常不過了。
當日,王大妹子搬進我家。
第二天早晨就聽到嬰兒啼哭。據說生了一個白胖小子。二狗的母親滿臉堆笑給我端來一碗紅糖荷包蛋,那臉上一溝一槽的皺紋都笑得完全舒展開了。
一晚,嬰兒的啼哭,鬧得煩心,我正想出門躲避一下。似乎聽到產婦細微的聲音,“楊大哥,請你喊我的幺娘來一下。”
我大吃一驚,冷汗直冒,未必她只身一人?
嬰兒啼哭越來越異樣,容不得我再多想,提起馬燈,跑了幾個山彎彎,叫來尖尖腳的王幺娘和睡得恍兮惚兮的二狗。他們請來赤腳醫生,打針吃藥,折騰到天明,嬰兒總算平靜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找隊長,“這成個啥子體統喲?”
當晚,王幺娘就開始陪她的女兒睡覺,我心稍安。
又過了幾天,“金珠瑪米”從雪域高原歸來。身材魁梧的戍邊軍人拉著我的手,“太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
嬰兒滿月,他們搬回娘家,包起白帕子的王大妹子臉色更蒼白,但懷中的娃兒長得紅潤健康。小夫妻執意要送我二十個雞蛋,我哪能夠雞腳桿上刮油,堅決拒絕了。那紙證明,我曾夾在日記本里,后來離開山村搬行李時不慎丟了,但證明內容和那四枚鮮紅的手印至今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八、大黑
生產隊的政治中心和經濟中心在曬谷場旁邊的堆放稻谷的臨時土墻茅草倉庫,緊挨兩間庫房的是牛圈和公豬房。七十年代中期,政治學習多多又多,白天累了一整天,晚上不是收聽公社廣播,就是聽副隊長讀報,批林批孔批鄧批周公。往往這個時候,聽眾或擺黃段子龍門陣,或者夢見周公唾液長淌,說的是關心國家大事,大家都知道誰有資格去過問國家大事,人們頗有怨言,“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但那個時候中國經濟已經快到崩潰的邊緣,再不抓緊思想束縛這根繩索,天下就要大亂了。我對開會素來厭惡,會議內容左耳進右耳出,但有一次開會,開得我終生難忘。
那天的會是隊長親自讀報,“水滸”讀成“水許,”“晁蓋”讀成“兆蓋,”結結巴巴讀完,他再一發揮,宋江就成了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頭號敵人,隊長振臂高呼,“打到宋江,保衛毛主席!”應和者寥寥無幾。隊長話鋒一轉,“偉大領袖給了我們的幸福生活,今天隊上的大黑為革命累倒了,我們報告了公社革命委員會,請人來宰殺了大黑。現在我宣布生產隊每人二兩牛肉。”
生產隊干部從旁邊一間倉庫抬了一大籮筐已經高溫消毒的牛肉。大黑已經步入老年,身上已經沒有多少肉了,按說為農業學大寨累到咽氣,理該像戰死的軍馬獲得最后的尊重(安埋),但與會人員人人黃皮刮瘦,肉類蛋白嚴重缺乏,一嗅到牛肉香味,個個像打了嗎啡一樣亢奮,眼睛綠綠的盯著籮筐里的東西,巴不得眼光能變成一只鉤,把可憐的大黑的肉鉤到自己嘴里。辛勞一輩子的大黑,也只能再度奉獻自己羸弱的身子,把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分完全奉獻給營養不良的人們。我看到籮筐里骨頭和肉,心里無限的悲哀,我不忍吞食生前從未吃過一頓好料,而日日領受鞭笞,不停地犁地耙田犁地耙田的功臣。
我獨自悄悄溜出庫房,冬水田倒影著天上凄清的寒月。我眼前幻化出一道奇怪的幻境,大黑從我身邊走過,步態一如既往的蹣跚,眼中一如既往的憂郁,但沒有吆喝,沒有鞭笞,它慢慢地慢慢地踏著白色的霧靄走向天上的銀河。庫房內的人們歡天喜地,我理解這種殘忍,但每一戶領到大黑肢體的隊友的歡呼,都似乎在撕裂我的心臟,我寧愿被人指責心懷“小資產階級情調”,我寧愿餓死,也決不用大黑的殘渣塞牙縫。
我是最后被念到名字去領牛肉的。分給我的據說是大黑身上最好的東西。中國民間最通常說的,最補男人的牛鞭。幾個老年人煞有介事地對我說,“這東西是寶,吃了以后金槍不倒。”我無語,我不吃就是和貧下中農不能打成一片,在思想上與貧下中農有隔膜,但我寧愿接受批判,我也不會吞食。我腦袋靈機一動,臨時找了一個理由,把“寶”讓給了一位男性長者。后者幾乎在瞬間就狼吞虎咽了。
冬日的夜晚,我怕看到月亮,因為寒月總讓我生出大黑的聯想。
九、知青
知識青年,簡稱知青。知青是指原戶口在城鎮的初中畢業生和高中畢業生響應偉大領袖發出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號召,到農村插隊落戶的小年輕。
戶口一變,身份就從城里人變為農村人。農村人都要養雞,平日母雞生雞蛋,趕集時在街市上可以換一些鹽巴錢,過年過節賣了雞,可以換錢買幾尺布給孩子做衣服,或者打一些燒酒買兩根豬腳回家燉湯過年。
我的父親從街市上給我買了八只毛茸茸的小雞,小生命嘰嘰喳喳,給冷清的茅舍頓時增添了活勃的生氣。我的米壇中大米少得可憐,我每天吃兩頓牛皮菜稀飯,米粒屈指可數,但我經常在工余手捧黃色的小雞,細細端詳它們的小眼睛小腳丫,聽它們不厭其煩地為我聊天,每一只小雞都有一個愛稱,我一放下它們,就會走向米壇,毫不猶豫地摸一小把寶貴的大米,撒在地上,看他們如飛一般跑來啄食。小雞不是一味貪食,它們啄幾粒白米,就會抬起頭看看我,流露出一種感激的情調。我喜歡與小雞柔情的對視,我愿意自己少吃大米,也要尋求這種難得的快樂。
那時農村有句口頭禪,“防火防盜防知青。”我下鄉的周邊區域,知青不少,成都的重慶的自貢的樂山的五通的。知青中也有不少好逸惡勞的傢伙,農民與插隊知青的流血沖突屢屢發生,尤其是自貢知青口碑特差,偷雞摸狗時有發生。他們偷雞的手法隱蔽,俗稱“釣雞。”通常是幾人一伙,想游魂一樣到處轉悠,一旦在農舍周圍發現雞的蹤影,一些人把風,一二人從桶包掏出穿在魚鉤上的誘餌,向雞拋去,農家養雞最易上當,他們一旦咬到誘餌,釣者立即收線,雞像河中的魚一樣,被拖過去,再被扭頸,頓時咽氣,他們迅速把雞塞入桶包,然后逃之夭夭。他們偷雞的時候,往往選的是農民出工之際,因此,屢屢得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農民的雞是他們的名根根,痛恨之余,有的生產隊專門組織精壯勞力埋伏起來守株待兔,我相鄰的大隊,就捉拿了幾名偷雞賊,扁擔如暴風驟雨,頃刻間,幾名賊娃子被打的半死,險些鬧出人命。
偷雞,僅僅算小偷小摸,還不大引起社會巨大反響,一些知青無所事事,久而久之,還會生出一些大的事端。與馬踏僅僅相距幾十里的犍為縣羅城鎮的知青還干出了震驚全國的搶槍大案,幾天后十幾名知青全被捉拿歸案,我到公社送大隊的報告,親眼目睹警笛尖厲的警車過后,幾輛大卡車上犯案的知青全部被五花大綁,胸前都掛著“現行反革命”的黑牌。卡車駕駛室上面的鐵棚,軍人架著機關槍,每一輛卡車上都有十幾名神態凝重的軍人,他們個個荷槍實彈。游街示眾,那個年代很普遍,但那十幾名知青因一時的沖動,付出了掉腦袋的沉重代價,警笛黑洞洞的槍口以及五花大綁,給我留下太為深刻的印象。
我老老實實干活,從不惹事生非,我謹慎地保護著自己所養的雞。天有不測風云,我的雞沒有遭人禍,卻遇上天敵。
一次家中有事,我連夜回家,當晚未歸鄉間茅舍。次日回去,開門之際不聞一絲雞的叫聲,瞬間大腦被一股不祥的陰影籠罩,平日開門就能聽到雞兒群起躁動,歡迎主人歸來。迫不及待推開房門,沒有雞的蹤影,雞罩已經被掀開,地上一灘血跡,沿著血跡發現我的可愛的生靈被黃鼠狼咬死從門檻下的一個洞拽出去的。我大腦空空,欲哭無淚,我恨自己離開時一時疏忽,忘了在雞罩上壓磚頭。
我后來又養過雞,有母雞,也有公雞。收工回家,時不時從屋檐下的谷草堆里發現鮮紅蛋殼的雞蛋,心中的喜悅難以言表。我經常獎勵幾只下蛋的母雞,我經常懲罰到處亂跑,讓我收工之后,跑一兩里路去把它們找回的公雞。
知青大多怕麻煩,養雞的很少,我算另類,在孤單寂寞的知青歲月,我讀出了雞的靈性,它們活潑的性子,它們對主人的依戀,它們的自由吟唱,都給了我無限的慰藉。
十、老范
老范,榮譽軍人,聽說在朝鮮戰場給美國大兵真槍實彈干過。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揚。頭戴開了花的舊棉帽,國家十幾年給他一件補助棉衣,油光光的,扣子掉了從來不加,腰桿上常年拴一根草繩。他無兒無女無妻,一人吃飽全家安樂,睡覺在公豬房旁邊的草棚棚頭。公豬房,就是生產隊集體喂養豬仔的地方,日日與豬仔為伴,他習以為常。老范是殘廢,體力不好,他擔任的一項最顯赫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中晚呼喚全隊社員出工收工,其他就跟婆婆大娘干一些輕松活路,別看他黃皮寡瘦,吹起牛來嗓門響塔塔的,生產隊安排他喊出工收工,再合適不過了。
“出-工-羅!出-工-羅!”幾乎每天早晨,老范的大嗓門就把建設五隊的山山水水全頻覆蓋,我的美夢就此終結,于是挑起糞桶,或者扛起鋤頭,踏著月兒的余暉和草尖的露珠,慢步上山了。
我好奇地問過隊長,為啥子不讓年輕人干這項工作。得到的回答是“只有他的嗓門才干得起。”我不明白這個瘦精干寡的老漢兒咋個有這么好的精神頭。
有一次工間休息,我和老范鉆到包谷地里屙尿,我問老范,“你臉上兩邊咋個有洞洞喔?”
老范神秘地看了看旁邊沒得人,眼珠詭異地一轉,右手張開拇指和食指。
“槍打的?”我很吃驚,誰會用槍打一個孤寡老漢兒。
老范點點頭,眼光依然停留在右手上,澀澀地低語,“八娃兒打的。”
“八娃兒判了幾年呢?”
“你整拐了,八娃兒,是八路軍。”
我嚇了一跳,“八路軍?!”原來他的手勢比的不是搶,而是“八”字。他才五十幾歲,咋可能跳到抗日戰爭時期與八路軍交手。
見我滿臉狐疑神色,他有些急了,“你還不信,徐向前的部隊打濟南,那些八娃兒一個二個全部不怕死,機槍子彈掃過去,一潮一潮地倒下,后面的又沖上來了。”
“你打了八路軍?”
“咋個敢不打啦?當官的拿起槍逼到你的。我四個手榴彈栓到一起甩出去,看到炸翻了沖鋒的。”
我喜歡歷史,尤其喜歡軍事史。他說的徐向前打濟南,我一下反應過來,他打的是解放戰爭時期的濟南戰役。從歷史講,那個時期共產黨的軍隊已經改稱解放軍,但實際上在那個時候,人們一時間還習慣把解放軍稱為八路軍。
“你那個時候好大?”
“好大?我從小孤兒,在街上討口要飯,十三歲就被抓了壯丁,司號員勤務員馬夫,啥都干過。”
“你咋個又成了榮譽軍人呢?”
“我被炮火震混了,嘴巴兩邊被子彈打穿,醒來躺在八路軍的醫院,傷好了,就穿了八路軍軍裝。”
“你當過志愿軍?”
他撩起褲腳,腿肚上是傷疤,“這兒挨了槍子兒。”他又扯開衣衫,胸口上也是傷疤,“這兒遭了刺刀捅。我們一個加強連上去,下來剩三個重傷號,都成了殘廢。”
我們聊朝鮮戰爭,他不住的嘆氣,“唉,太他媽兇了。美國兵的炮彈就像下冰雹,密密麻麻的,我看到我那些戰友手腳飛上了天。”
我問他怕不怕。
老范眼里掠過一絲自豪,“看到戰友一個二個的犧牲了,我們的眼睛都殺紅了,還怕啥子?!老子豁出去了,我們在山頭上只有十幾號人的時候,還打反沖鋒。美國兵怕死,還不如國民黨。”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普普通通的老漢兒,還有過那么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同時很奇怪,這個人竟然將魔鬼和英雄合二為一,既一時間不由自主地成了共產黨的對手,又是共和國“最可愛的人。”老范走南闖北見過世面,也許他了解我有那么一點點文化,理解正邪的不由自主,把我作為知音,才把矛盾的歷史向我和盤托出,而生產隊其他人一概不知。
那次屙尿,意外了解了老范,后來我們成為了忘年交。他講的故事,我守口如瓶。我在讀大學期間,聽說他病死了,沒有人為他披麻戴孝,也沒有人為他哭喪,生產隊給他買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就埋在我居住過的房屋的后面那一片亂墳崗。我后來去看過他一次,沒有墓碑,土堆已經不成墳形,雜草叢生,烏鴉慘叫,很是凄涼。我默默致哀,心里只說了一句,“愿老范在那邊過的好一些!”
十一、農科隊
我的影集里有一張一九七七年在建設大隊小學院壩頭拍攝的老照片,那是我大哥下鄉來看我,順便拍攝的。照片上六個人是建設大隊農科隊全體成員,大隊書記鮑某居中,旁邊是滿臉皺紋才五十幾歲的殷二爺,我與另外三名回鄉青年緊靠著他倆。這個組合體現了老中青結合,也考慮了有文化有朝氣。
農科隊,全名農業科學研究隊,研究的內容,今天看來有點前衛,研究生產適合當地栽種的雜交水稻種子。中國是水稻種植大國,種植方式原始落后,水稻產量并不高,那時國家制定的黃河以南超過“農綱”的標準,畝產八百斤,能夠上綱的生產隊在我們那里幾乎沒有,因此,農民過得很苦,每年上完公糧,像我這樣的全勞動力,只能分到兩百斤干谷。其余只能分些紅薯玉米小麥,所以那時倡導“農時吃干,閑時吃稀,”實際上吃干的時候太少了,基本上都是吃牛皮菜稀飯,稀飯里面沒多少米粒,常年吃喂豬的牛皮菜,吃得眼冒金星,癆腸寡肚,滿臉菜色,以致我這后來見了牛皮菜就想吐。幾乎沒吃飽過。毛主席說“手頭有糧,心頭不慌,”提高產量,吃飽肚子,成為我和農民兄弟們夢寐以求的奢望。
鮑書記善于做思想工作,帶領我們學習毛主席語錄“與天斗其樂無窮”;告訴我們世界上人是最寶貴的因素,只要我們充分發揮自己的智慧,我們就能創造一切人間奇跡。
我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農業科研”。農科隊有五塊田,殷二爺指揮我們幾個年輕人精細地整秧田,他親自拋撒谷種,隊員們各施其職,管水、施肥、打藥、拔草、防治病蟲害、觀察記錄等等。我主管觀察記錄,每天清晨中午傍晚,帶起溫度計,筆記本,下到秧田水溝里認真記錄谷種到秧苗的細微變化,我看到每一棵秧苗,我都很有感情,因為每一棵秧苗都寄托了我們的美好希望。
秧苗健壯成長,我們每一天都沉浸在喜悅的期盼中。開始插秧了,公社農技站的技術員專門來指導我們,每一塊田兩行父本中夾栽五行母本。我們快樂地看到春風中秧苗得意地成長。父本近乎瘋長,沒過多久就與我們肩同高,而母本就好像蒸饅頭沒放發粉,死磕磕地就十幾厘米高。我們急了,請來農技員,人家告訴我們正常,“你屋頭媽哪兒有老漢兒高?”秧苗揚花了,我們在中午烈日下,汗流浹背地穿梭在田里,我們興致勃勃地用竹竿拍打父本的腰和肩,促使父本花粉飛到母本上。我們天天盼望母本再高一些再壯一些,能夠多結一些谷粒。
幾個月來,我們熱情高漲,我們精耕細作,對每一棵苗子,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般,但事與愿違,秋收時節,我們像鼓脹的氣球一下全部蔫了。我們真正做到顆粒歸倉,母本畝產僅僅十五斤,這與情感投入和勞動力投入完全不成比例。我們的實驗性育種徹底失敗。
那時我們不知道袁隆平,那時我們只有熱情和幻想,我們的名字很響亮,農科隊,但我們缺乏基本的農業科學知識,我們重蹈“大躍進”時代的狂熱的覆轍。“大躍進”,人們滿懷沖天勁頭,勞神費力煉鋼,結果全國密密麻麻的小高爐煉出許許多多毫無用處的鐵疙瘩,。我們連雜交水稻的書都沒有見過,竟然幻想創造人間奇跡,不失敗才是怪事。
幾個月后,我參加高考進了大學,估計農科隊也因為失敗而壽終正寢。不過,那張照片,幾十年都給我遐想,那段經歷,給了我人生難得的饋贈。
十二、高考
知青歲月,招工卡殼;當兵卡殼;推薦讀書卡殼,所有卡殼都只有一個原因,政審時因出身地主家庭的父母被人疑似為歷史反革命而屢屢受挫。盡管我一如既往從不缺勤努力干活,盡管父親以周恩來總理的話不斷給我打氣“出身不由自己,道路可以選擇,”但我內心逐漸一點點喪失改變命運的希望。
直到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我已經達冰點的心,被急急忙忙從街鎮上下來的父親帶來的一個好消息捂暖。大學招生推薦制壽終正寢,取而代之的是高考,而鄧小平下定決心要做的高考,絕不再比人為的血統,而是比文化成績。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挑燈夜戰,精神百倍,每做起一道數學題,就自己鼓掌砥礪,每熟記一道地理題,就內心自我表揚。我是七十年代中期的高中生,課堂學的最多的是“兩只雞,”工業基礎知識和農業基礎知識,簡稱工基和農基,但我不氣餒,我下決心吃盡苦中苦,爭取躍龍門。那時沒有電燈,煤油壺煙熏火燎,燈光微弱,眼睛發澀;沒有咖啡提神,拂腦門心兩把涼水,刺激發困的神經。人的潛能無窮,白天照樣干活,晚上通宵達旦攻書,居然不覺得特別累。
高考的幾天,下了一場小雪,在馬踏鎮很難見到雪花的,我下意識感覺那雪花是為我下的,瑞雪兆豐年。考點是我就讀的高中,考場居然是我高中讀書的教室。第一場語文,我一看題目就樂了。試卷中有一道題是默寫《蝶戀花·答李淑一》,考前也許是考點負責人為了緩解考生情緒,特意放了一首歌,就是這首毛澤東的詞譜的歌曲。我一直喜歡毛澤東詩詞,他老人家的所有公開發表的詩詞,我背的滾瓜爛熟,并且每首都能唱,有的還會幾種唱法,像這一首,我就還會唱評彈,心情愉悅,精神煥發,筆下如有神助。記得地理試卷上有一道闡述中東的重要性的題目,我父親是史地教師,耳濡目染,我從小就喜歡歷史地理,家中許多地圖冊和歷史書籍,我都不知翻了多少遍。我從父親那里了解回鶻,進而了解了伊斯蘭教徒,從伊斯蘭教進而了解到中東盛產石油以及連接亞洲歐洲的戰略地理位置。那是一道大題,分數不少,我做的十分順溜。當然也不是道道題都順,政治題中有一道大約是共產黨戰勝國民黨的三大法寶,我神經短路,“統一戰線”就怎么也想不起來,急的我在攝氏零度的氣溫下頭上還冒汗。
最可笑的是高考前我向監考老師提了一個傻傻的問題,如果我做完了,或者思考的時候,又不想看試卷,怎么辦?監考老師一本正經地回答,“可以對著天花板看。”我怎么會有那么強的自信力,我可以做完高考題?當然提這個瓜兮兮的問題,也說明我對高考的特別重視,生怕不慎犯了規成千古恨。那是共和國唯一的一次冬季考試,家貧,我無棉衣御寒,天天坐在寒冷的教室,手指都有凍僵的感覺,好在胸中中氣一絲未泄,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我考完所有科目。
至今感激鄧小平,沒有他的“快出人才”的英明決策,沒有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毅然決定把印毛澤東選集的新聞紙用來印高考試卷,斷然結束人為血統論的政審,分數面前人人平等,我等凡夫俗子定無出頭之日,而國家也不會有后來的飛速發展。
我的感覺是正確的,盡管十余年的畢業生共聚一堂考試,盡管那年全國招收的大學本科和專科生不及現在一個四川省的招生人數,盡管井研縣數千名考生,僅僅只有六人上了本科線——我成為了幸運者,如愿考上重點大學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至今清楚記得拿到通知書時的激動場面,我和父親都流了淚,為過去的屈辱一掃而光,為今日的榮耀風光,父子都有“解放了”的歡欣。
高考,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昂然走出偏僻的山鄉,憑借高考錄取通知書這張門票,登上了另一條人生的航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