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偏,落在城西。
城西占地廣,樓群稀疏。地球自轉一圈,它們的投影斜長的交錯在一起,組成一些奇怪的移動的圖案。每日十六點以后的傍晚,大地上會出現一只僅有半環刻度的時鐘。我甚是訝異,覺得它有一種特別的美,并透著一股智慧的靈氣,仿佛昭然若揭的謎底,或某一句讖語。所以我趴在窗臺上,總也看不夠。
我住城西,最西邊的一座樓上。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才發現,我的樓下,住著一位攝影家。他調焦距的時候,鏡頭伸出窗外,被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他在拍攝影子時鐘。那照片肯定是很夢幻的,帶點光暈,朦朧中時鐘的唯一一根針,指向鐵軌延伸的方向。
后來我又認為,他不是在照相,而是錄像,從影子時鐘的形成至消失。這樣的人一定執著而有耐心,令人肅然起敬。我想,若在錄像里加上故事,就可以變成一個短片。本打算拜訪這位攝影家,但我沒有,也許應該等到我更了解攝影的時候。
于是我開始看許許多多的影片,盡可能地入微觀察。人們把自己的觀點、情感和才華通過不同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是尋求認可者和共鳴者的過程。過程往往涉及時間,電影的表達最為直觀,它用聲音、圖像演繹他人時光的流逝,同時將你的時間耗去。正因為它與時間的關系如此密切,它顯得愈加迷人。
某天夜里,當悠長的鳴笛一如既往的由遠及近,當列車一如既往的從樓下呼嘯而過的時候,我習慣性望望窗外。此刻,電影里伊瓜蘇大瀑布的鏡頭緩慢的搖轉著,一直搖轉著,一直一直搖轉著……真的好慢。
翌日,我買了城西可達的最遠車程的票。一路飛馳,簾布上的樹影嗖嗖而過,窗外的房屋一排排向后倒去,陽光時而從側面照射過來,時而自前方打上旅人的臉龐。日月東升又西落,河水涌來又退去,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人們的表情明明滅滅,像電力不穩的路燈。午飯后的一小段時間,我會在車廂里隨處走走。這列車路途實在遙遠,行至車尾,沒多少乘客,面孔亦是一輪輪轉換,真是覺得自己像是要獨身前往世界之極。
到達的時候,是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我望著手表,忽然感覺這樣熟悉。世界盡頭沒有瀑布,是大洋,廣闊無垠得沒有分針和秒針。返程途中,我特意數了一下,共穿過252個隧道。
我敲敲攝影家的門,退后一步站著等待。門開了,只有一位盲老人。
從老人的窗臺朝巨大的半環刻度時鐘仔細看去,我發現,原來那根針和鐵軌并不十分平行。我第一次覺察,背囊有些重,而人這一生一直擁有卻又時常把握不住的,無非時間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