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似火(散文詩七章)
作者:程永紅
小妹
昨天是除夕,小妹早上回來下午又走了。
趴在二樓窗戶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彈下煙灰忽然咳嗽了一聲;小妹回頭張望:喂哥,我回去了。揮揮手,看著她的背影在轉彎處消失。
小妹并非我的親妹妹。
1976年春,我的阿媽抱著剛剛滿月的四弟去城里看感冒,神差鬼使,在婦產科走廊偶遇一位產婦。
早上領著弟弟出門,下午抱回來的卻是出生僅有三天的小妹。
她的親生母親已經有了二個女兒,可謂陰陽互補,各得其所。
我年長小妹八歲,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之后不知什么倒霉的惡時辰,每當日落黃昏,條紋深陷的門檻,我的空飯碗剛剛落下轉身想跑,屋內警覺的阿媽立即叫嚷:兔崽子,哪里去,回來,把妹妹搖給她睡著了,隨你夜里怎么瘋去!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實實在在的苦差事。
用力踩著蹊蹺的搖籃踏板,我捏捏小家伙的鼻子揪揪她的臉皮彈一彈耳朵,目的是用她的哭聲,來表示對阿媽限制我自由的抗議。不料,聚精會神玩弄自己玫瑰色腳趾頭的小家伙竟然開心的手舞足蹈起來。她奇妙莫名地朝我傻笑著,對我的不良居心視而不見。我被逗樂了,同時也被小家伙征服了。
小妹五歲那年一天傍晚,我放學回家。在廚房與豬圈之間的一塊空地上,我看見劈柴的小妹蹲在地上咬緊牙關。她的右掌捂住左手背。
你流血了,我喊起來。
不要跟阿媽說。求你了。阿媽知道了,下回肯定不會讓我再劈柴。我是一個人偷偷劈的,誰也不知道。
小家伙的倔強當場贏得我的同謀。
小妹慢慢長大了。她的調皮搗蛋往往令我猝不及防。家里狹長的過道我們常常交錯擦肩而過。忽然,她轉過身狠狠地在我的肩膀猛擊一拳,待我回頭瞪大眼睛嚇唬她,小家伙哈哈大笑甩著辮子挑釁地向我招手:來啊,來捉我?。?/span>
有一回我蹲在屋檐下靠近滴水溝的石塊上吃晚飯,小家伙無聲無息摸到我的左側,猛地一聲大叫,我一激靈轉頭找聲源,恰好落入她預設的陷阱——她的手指有力地頂在我臉面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小妹美麗又活潑,機靈又火爆。
不久,她戀愛了。
那天,我從市場街回家,看見小妹坐在后來成為她丈夫的小車里,隔著車窗她向我頻頻招手。
我一聲不吭,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二十四年了,小妹,人情多變,世態(tài)炎涼,小妹,你每一步可都要走好啊……
——再過不到十天,小妹就要和丈夫孩子一起去蘇州。
他們在那里買了房子。一年回莆田一次——母親已經去世五年,也許,這樣最好。
月光狂想曲
——懷念母親
哦,神氣的貂皮大衣,你不是我的外套,你是被呼吸污臟的月亮,絕非是我望遠鏡中的女人;
亡靈車無人駕駛,黑色陷阱噴發(fā)報復的火焰。你憂郁的幸福,閃閃發(fā)光組裝我曖昧無眠的煙頭。
愛,苦難提煉的團結;鮮花與兇手完善墳墓的謀殺;吸血鬼在閃電點擊率的掩護下分贓。
你石榴裙之謎,涌入我橡皮喇叭的耳朵;眼皮涂煙,我忽然穿著古人的鞋,帶著紅魔的面具撬開午夜的毒罐頭。
你不要試圖逃脫眼睛的追捕;看,天竺葵花瓣暈染一片白色;在百合花池塘,我忽然聽到你驚恐的腳步聲。
不,這是老鼠和風的舞蹈,不是誰的思想,遺留在絕望現(xiàn)場。
空白,意識流愚蠢的證明,戲劇化處理過的夢幻蠟像館。
油煎龍頭魚,小房子里惡人常吶喊,被打錯的傳真,全盤招供——一念之差,耳聾人討得腦癱的花心。
在相似的曲中曲的房間,幾筆勾銷你潛在的證據。
記憶的單行道,激進的人往往移情別戀。
于是,我在鵝卵石的雨街得知佳期如夢,并搜出大海隱秘的請柬。從此,碾磨我麻木的心。
如鳥兒飛去,歪打正著破碎的象牙——別了,可憐的人,雁過留聲,在黃屋頂,最溫柔的光頭,一位紳士,撐著一把虛妄之傘,與十九歲的天使,攜手滑入化石胡同的咽喉。
聽,古玩店漂出逝者的琴聲,愉悅著橫批羊皮大衣的男人 ——金甲蟲打開遺忘的保險箱,抓取一件遲到的信物。
哦,別了,虛幻的女人,你滿身傷痕的女人,冬季死亡中與畫中人同行的幽靈。
命運,你這個坡腳的乞丐,瞪著一對瞎眼你撥動了一個季節(jié)告別的電話,通過我牽掛的眉梢。
但愿在黎明的霧區(qū),我能再次吻上你顫抖紅指甲。
捉泥鰍
你來了,從山上通天塔東邊的窗口來。
不管你是畏畏縮縮的來,飛著飄移著來,我都歡迎,你都可愛。
趴在家的窗口,我知道,你今夜一定得來。星河燦爛,目送西風投入歲月的尾聲。
如果你現(xiàn)在不抓緊來,弟弟,到了冬至,我拿什么詞語表明我的生氣。
那么,你給我坐好了,瞧,廳堂靠墻的位置,便是我為你重新安頓好的座位。
可是算了吧。你最好別來。
你當年的埋怨并非無可挑剔;竹笛吹奏的情曲好像痛苦的呼吁。
你不懂快樂,老把自己的不幸當作命運刻意的諷刺。
你總是深深自責,總想逃避。你啊,弟弟,你即使躲進雞窩我也能把你拽出來。
因為,我要你像男子漢那樣有力,我要你向鬼神說不。
我困了,夜已深沉。關于生活的意義我們不必再爭論下去。
你走吧,找到你認為的沒有傷害的理想國;沒有貶斥和歧視的桃花源。
那怕在奈何橋頭的任意臨時客店,那里,也不會有藤精樹怪惦記你的假幣。
噢弟弟,盡管我們目前存在于兩個不同世界。但你既然來了,我還是忍不住要提出可能的建議。
天亮之前,我們一起蹦蹦跳跳,一起唱歌;就像在少年時代,我不厭其煩一遍遍教你唱的那樣。
——天邊的雨停了,風也靜了。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啰……
清明,我的村莊淹沒在滾動的云海里
小雨夜半開始淅瀝瀝下個不停,似乎造化小兒隱居云中,提示催促:今天是酒中踏青的清明節(jié),夢中人快快醒醒;
排好隊穿越春寒,碾過泥濘,在各自熟稔的龜殼墳頭,凝成新一輪血的團結。
九點,風停雨歇,我挑起擔子。
擔子一頭重疊著天地通用冥紙,一頭掛載來自故土的特產。
山路盤纏紆曲;枇杷,龍眼用青果和花簇鞠躬致意;
一輛輛新穎的小車像剛剛蛻皮的蛇無聲爬行。
山間傳來的鞭炮聲時斷時續(xù),提醒我早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紫云山麓。
福寶陵園披著一層薄紗,在偶爾的哭泣聲中顯得格外理性,甚至富有人情味。
時辰拉開序幕,宣告一年一度人神鬼共同參與演出的悲喜劇,即將登場亮相。
硝煙撲鼻,響聲如雷;地上滾動的炮仗壓抑草木下意識的喝彩。
山下,我的村莊淹沒在滾動的云海里。
心念神靈,行禮如儀。
離開母親,兄弟,如喪家之犬我急忙忙拐向大路,生怕他們抄小道張開雙臂迎著我,瞪著迷茫的眼睛懇求我:啊親人,你何時帶我回家!
托付
病房內,歡天喜地吵鬧不停的三歲小女孩,逐漸安靜下來。
穿著病服年輕的父親,把她攬在懷里給她看手機里的狗狗,又拿來一個奶嘴瓶讓她含著;之后,輕搖慢蕩目光多情;父愛的波浪以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姿勢,耐心地把未來的托付,哄得睡著了。
時辰已到,小女孩趴在母親的肩上,并沒有看見年輕的父親躺倒,被身后一種無形的手,緩緩推入走廊盡頭的心臟手術室。
這情形不禁令我想起多年以前一個夏日午后。
我仰坐木椅子,把二郎腿擱在電視柜下方一處空格,眼盯屏幕。
被小伙伴拋棄的六歲女兒,嘟嘟囔囔氣鼓鼓扒著電視柜邊緣狠狠踩在我的脛骨站著。
我一時玩心大起,說了糊涂話:別鬧了,寶貝,你這樣搗蛋,萬一阿爸的椅子突然倒了,完了,阿爸往后一摔,死了……
靜止,可怕的思考!一秒,三秒,九秒——女兒忽然猛地一個轉身,哇地一聲一頭栽在我的懷里。
小手緊扣我的后脖頸,聲淚俱下:阿爸不能死,你不要死,丹丹不要你死……嗚嗚嗚……
一時間我的情感思想被那只幕后隱形的手拆散,重塑。
是啊,我怎么能當著孩子的面,提到死亡的沉重呢;瞧我,把孩子給嚇得;可是,一個六歲孩子通過什么來理解死亡呢?莫非,在她稚嫩的心靈深處,已經預見了未來道路深不可測的曲折……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輕輕拍著小家伙的肩背,我似乎穎悟:
未來希望的人生之路,無論多么艱難,我都要死著前進,為后來人筑起一道安全的防護提;而且,時時警告自己,要學會向命運妥協(xié),全身而退;必要時可以暫時放棄人的尊嚴……
瞧啊,這是多么自相矛盾漏洞百出的世界!
村莊臘月中
窗外,陰冷的風沒頭沒腦追趕夜的腳步,結把自己弄得稀里糊涂,意銷魂散。
天上沒有繁華的星辰作伴,八分圓的月亮筆直垂涎我家的前院。
院子里,萬年青已經移作盆栽;營養(yǎng)過剩的茉莉花丟失與月光討價還價的資本。
油水涂滿身的蘆薈依靠紅墻,使旁邊一株干瞪眼瘦巴巴的山茶花,顯得格外楚楚可憐。
東邊,小巷盡頭,昨夜舉行婚宴的露天大廚房,趴著余溫尚存的一些話題。
幾個影影綽綽的女人婉轉的行止,看起來,比她們平日里,在路燈監(jiān)控下扭扭捏捏的廣場舞,更好演繹了所謂優(yōu)美時尚的內涵。
村子中央的戲臺,不知哪里來的娛樂節(jié)目,一陣搖頭摔角打破寧靜的音樂過后,話筒里一個粗魯?shù)哪懈咭艚腥轮鴱V告詞:
棉衣棉褲,來自北方特產的棉衣棉褲;存貨有限,欲購從速;現(xiàn)在優(yōu)惠,請不要把溫暖的 明天,輸在冬天吝嗇的起跑線上!
可惜,響應者寥寥。
而今家家有電腦,人人用手機的村莊誰不曉得:最富有想象力的明天,莫過于網絡上奔跑,包裹在被窩的酣夢里。
遠處,西面不知哪個村莊,隱約傳來稀稀落落的煙花爆竹聲,提醒我們的村莊,從即刻開始醞釀年味,為時還不算晚。
寂寞似火
殘陽西墜,卷走自己用變化光彩給山林渲染的古畫。
沿著歸鳥啁啾的方向,我踽踽獨行,在一條深入了解黑夜縝密心思的路途上。
冬天的樹下積蓄南方遲到的落葉。
我要尋找的人杳無音信,蹤影渺茫。
頭頂凍壞的云層,在無路的天空重疊著迷惑。
徒然增加濕漉漉雨珠的分量。
昏蒙的心境,火燭搖曳幻覺小屋的曖昧。
我尋找的那個人,此刻正抱著琵琶,百無聊賴彈奏著李商隱的委曲。
她低首含情,發(fā)波溫柔;芊芊十指撥弄燕子檐下的呢喃。
紅唇微啟,默念往日消逝的平湖秋月。
周身播布無聲的哀愁悲涼葬花吟的氛圍。
如果她不是在期待我的回顧,我的神志怎會如此恍惚,呼吸怎會如此急促?
呵,遠去的時空曾經放縱我生命的律動。
而今,趔趔趄趄游蕩在夢的邊緣,我愈加感到你艷若桃李斜依柴門的無盡風情;
感到你我天各一方山長水遠的無限惆悵。
日月不可追。
長河春曉,零落昨夜星辰寂寞似火。
作者:程永紅 筆名 九月生 福建莆田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