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的歸處(外二篇)
作者:何興水
在荒野在島礁,在孤峰之上,貧瘠大地以自身干涸的血液冶煉你,柄柄青鋒在風雨中出鞘,寒光凜冽。你在危巖的裂隙間,展示劈開虛空的銳氣。風雨疲憊呻吟,讀著你嶙峋的骨氣;朝陽噴薄,熱烈議論你滾燙的脈動。劍麻,大地之花,你的存在是生命最淋漓的瀟灑。活著就這樣展示瀟灑:葉如劍,刺破荒蕪的沉寂;根如索,盤結貧瘠的命脈;骨如鐵,撐起天地的蒼茫;魂如焰,點燃漠野的黎明。
荒原上最倔強的青鋒終將仆倒。刈麻人彎腰勞作,如同收割一片凝固的雷霆。
鋒芒深處,是俯首的溫柔。你縱使倒下,每一縷剛韌的纖維,都成為荒寂之中對生命最深沉的回響。銀亮的葉脈被剖開,千絲萬縷的纖維在晨光中徐徐舒展---如此潔凈,仿佛從未經歷風沙的啃噬與烈日的鍛打。此刻,它正解開自己堅韌的戰袍,將嶙峋的骨骼拆解成人間溫柔。
這些絲縷,這些大地深處的號子,將穿過織機幽暗的甬道,在梭子往復間涅槃成帆、成纜、成撫慰冷暖的布匹。它們將替這沉默的戰士繼續行走人間:包裹新生的啼哭,承托糧倉的豐盈,拉扯巨舟渡過波濤的深淵。
劍麻以最剛烈的死,完成了最柔軟的活。以最沉默的逝去,延展成最遼闊的存在。聽,那經緯交織處沙沙的聲響,是大地在荒原上,重新長出的心跳---這被拆解的骸骨,在漁輪的錨纜里,于逆水中拽動一路江河的纖歌;在順風滿帆時,輕撫海風托舉的理想。讓征海人漂泊的心舟,枕靠一灣溶溶月色入夢。即便捻成絲絲縷縷,亦能擰起童稚的歡笑,捆扎愛的禮盒……鋒芒的歸宿,正是以最徹底的碎裂,鋪就了生命最廣博的溫存。
當那青鋒撲倒于野,鋒芒便開始了另一種更深的跋涉:它用自身拆解、延展、編織,最終化入人間煙火深處,成為無聲托舉生命的手掌---那支撐遠航的纜,那包裹初啼的布,那承托五谷的囊,莫不是荒原之心在塵世溫存搏動。
鋒芒所向,竟是無言的承當。以碎裂鋪展溫存,以消逝支撐存在,此乃天地間至高的勇毅。我們生之旅途,何嘗不是如此:唯有甘愿裂開自身,讓生命纖維融入更廣大的經緯,才能在命運荒瘠處,替世界織就一件御寒的衣裳。
猴樣人模
永泰天門山,深谷吐納云霧,古火山口沉寂,高山牧場低語,峽谷縫補天光---共織塵外仙境。林海深處,七峰刺破云帳,青靄如絲,纏住山巒的脊梁。珍稀的桫欏舒展蕨類的古意,靈巧的短尾獼猴,是這綠意王國躍動的精靈。
驅車入山,兩日流連。鏡頭所獵,無非獼猴躍枝摘果,活潑的重復,如林間恒久的回響。忽憶童蒙舊章:賣帽人樹下小憩,醒時空籃。抬首,枝頭眾猴頂笠,儼然帽商。他搔首踟躕,群猴亦學樣撓頭。靈光乍現,他擲帽于地,群猴紛紛效仿---帽歸籃中。原來猴性深處,摹仿的根須深扎。
第三日,借得明鏡一方。果香為餌,獼猴近身,溫馴如云影棲落。我照鏡,獼猴學樣顧影自憐。“咔嚓,咔嚓”快門脆響,定格瞬間。隨后翻轉相機立定,獼猴竟湊近伸爪捧著相機,那虛幻的光暈,剎那凝固了這靈犀的對望。復前行,俯身探友取景之窗,那小生靈竟亦趨近,目光深深,投向鏡頭幽邃的瞳---銀丸再落,驚墜葉上清露,亦叩響我心谷久蓄的鐘。
跛行苔徑試新方,拄杖驚林鳥,拋弧入翠蒼。誰料枝頭金睛閃,爪破空碧,倏忽化君王!群猴爭效蹣跚態,猴王權柄手中握,儼然學步郎。
小猴照鏡,群猴執杖。這畫面逗趣,如天真的寓言。小小靈物,學人姿態。鏡框里,我凝視它,它凝視鏡中它;林蔭下,我拋擲權柄,它執掌山林。須臾迷離:是猴披人形,抑或人現猴影?一枚甜果引路,靈猴入我鏡中戲;一截朽木脫手,權杖落它掌上王。鏡內鏡外,框前框后,浮光掠影,何嘗不是眾生顛倒的鏡像?
猴耶?人耶?鏡花水月,棍易權杖,相映成趣。
丹青行
坡路迂回,上復下,下復上,步履丈量著山巒的呼吸……終駐足于泰寧小丹霞山腳,只為探訪那幽居山腹的玲瓏洞天。
入洞,足底清泉泠泠漱石,穹頂珠雨淅瀝沾衣。同行者興之所至,竟于幽暗中擊節而歌《回娘家》:“眼看山中就要把雨下,躲無處躲,藏無處藏……”歌聲撞破沉寂,復又沉入更深的巖骨。倏爾,一線天光如神諭垂落,我恍然跌入巨大染缸,彤紅肆意浸染肌骨,魂魄與赭巖熔鑄一體。幸有側逆之光,將身影雕琢于巖壁——眉目儼然,容光灼灼,恍若大地新孕的精靈,懷抱朝陽初生的渴望。
側身,擠離巖腹的溫存,履痕輕叩懸壁微徑。驀然抬首:兩疊梯田之上,兩椽屋舍靜泊。上者黛瓦青墻,背倚翠竹參天,綠濤翻涌;下者土垣素瓦,門掩千樹梨花,雪浪堆云。待耕的水田,稻茬鋪展一地碎金;畦間旱地,蘿卜青菜潑灑著青翠……這必是山魂與人手共繡的錦緞,是血脈扎根、生息綿延的故園,纏繞著比藤蔓更韌、比深根更綿長的鄉愁。遙想五柳先生,心馳神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此間青翠,早已是流淌于血脈的偈語。
細雨如酥,微風拂過,帶雨的梨枝顫顫搖落清光,輕易便俘獲了所有過客的凝眸。是啊,梨雨霏微,正逢清明。剎那間,時空之幕輕顫,仿佛東坡先生執卷踏青,吟哦聲自千年外飄至耳畔:“梨花淡白柳深青,人生看得幾清明?”就在這青山小徑之畔,我身影流轉,忽遠忽近,忽高忽低,指尖輕點,“咔嚓、咔嚓”——快門的開合驚破了亙古的岑寂,將流動的山川風物,剎那封存為永恒的斷章。直至步履漸倦,方恍然徹悟:那至為澄明的境界,原不過是一畦稻茬映照的暖金,與幾瓣梨雨點染的岑寂;它們早已如亙古星辰,悄然嵌入我們風塵仆仆的足印深處。
我們總在無垠的天地間奔走,以腳步丈量著靈魂的歸處——殊不知,它早已安然靜候,在那稻香浮動的暖金里,在那梨花帶雨的清明中,無言地,守候著每一顆漂泊之心的皈依。
作者簡介:何興水,中國詩歌學會會員,福建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