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作品輯

北塔按：
 
2015年2月15日至21日，正值中國農歷春節期間，第十一屆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在中美洲“詩國”尼加拉瓜別具風情的湖濱小城格拉納達舉行，開幕式于當地時間17日在市中心獨立廣場隆重召開，全城轟動！熱鬧而簡樸，開放而井然！
詩會期間同時舉行圖書博覽會和手工藝品展銷會等豐富多彩的其它各項活動，來自美國、西班牙、澳大利亞、墨西哥、西班牙、智利和古巴等全球約45個國家和地區的約150名詩人參加了本次詩會；其中外國詩人約100名，中國詩人何拜倫和我等應邀出席。他們也邀請了彝族詩人吉狄馬加先生，但由于中國和尼國沒有外交關系，馬加先生乃官場中人，不方便親身出席，只好讓我幫他捎了一些他的西班牙文詩集去。我和拜倫過了一個真正的詩歌春節。
有幾位來自法國、美國和馬其頓的詩人，我們曾一起參加第52屆馬其頓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我發現，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的模仿。2013年，我從斯特魯加回國后，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精力，精選翻譯了與會詩人的一些作品，在我主持的本刊本欄目隆重推出。我去尼加拉瓜之前，就想好了，也要做一期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的作品專輯。
    斯特魯加的畢竟是老牌詩歌節，各方面都比較完善。我們一報到，就領到了一部精美的詩集，是當年參加者的詩歌合集。我選譯的作品都來自那部詩集。格拉納達的組委會也給我們每人一部詩歌合集，但是前一年（即2014年度）的。他們說，我們當年參加者的詩集要到來年才能出版！而我想做的是本屆的專輯，因為本屆的詩人，我跟他們見面、交談，相處了一個禮拜，雖然談不上結下了很深的友誼，但對他們的文字的感受，還是跟不認識的不一樣。所以，我帶回來的這部合集對于本專輯的操作，幾乎沒有任何意義。我只能發郵件，向詩人們征稿。這當然給我增添了相當多的工作量。況且，3月份，我又兩度去東南亞，參加了在緬甸舉辦的第八屆東南亞華文詩人大會和在印尼舉辦的第二屆東盟文學節。因此，拖到現在才推出本專輯。  
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雖非頂尖，但也越來越重要。每年都有一些相當重要的詩人參加。比如，阿根廷裔美國詩人路易斯·阿爾貝托·安布羅吉奧，2008年我們在美國威斯康星州舉行第31屆世界詩人大會時，曾經特邀他參加。他不僅在美國和阿根廷知名，在國際詩歌界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之所以在此選了11名詩人的作品，是因為他們跟我及時聯系上了，而且積極回復并交來了作品。我不得不承認，這種選擇方式，具有一定的被動性。參加本屆詩歌節的肯定還有其他優秀的詩人，我因為聯系不上而無法選譯他們的作品。
之所以只選了每人一到兩首，是因為本欄目篇幅有限。我基本上的思路是，我認為優秀的詩人，每人兩首，但杰出的詩人，我也最多只能選兩首（也許，以后我會多翻譯一些）。比較等而下之的，則每人一首。這么做，是否能窺一斑而知全豹？我不得而知。
之所以沒有放簡介和照片，是因為我基本上是文本中心主義者，而且每個人只有一、兩首，簡介和照片會有喧賓奪主的嫌疑。盡管現在發表作品，簡介和照片幾乎是必要的配套，但其實沒有多大的意義。
之所以加入了中國詩人的作品（上次斯特魯加專輯里沒有放我和龍泉的作品），是因為我要讓大家同時看看我們中國詩歌和外國詩歌在國際舞臺上的表現，進行咂摸、比較。我們中國詩人出去參加國際活動，就是為了在全國化語境中學習外國的成就、檢驗我們的水平，并展示我們自己的風采。我這幾年慢慢形成一個判斷：當今我們中國詩歌的水平不亞于任何一個國家的。1980年代，當我們瘋狂研讀、拿來外國詩歌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有這份自信。如今，我們已經拿來了全世界各種文化語境中的詩歌礦藏，而大部分國家的詩人未必有我們如此熱誠而廣泛的“拿來精神”。不管讀者君是否同意我的這個判斷；我希望大家都有這份自信。
    最后我要聲明：本輯所有外國詩人的作品，除非特別說明，都由本人經由英文版本翻譯而成，有的原文不是英文，中間肯定多多少少有詩意被損失掉。我希望，有能力、有機會的讀者，去找原文閱讀，想必會有更豐富的閱讀體驗和收獲。
 


（菲律賓\美國）路易斯．H.　弗蘭西亞（Luis H. Francia）詩兩首
 
 
陰歷十一月 
 
 
月亮上的金牛
收割著夜草
下面， 是黃土
 
太陽放射出
一條熱河
那河翻過一塊塊石頭
 
窗戶的另一邊
潛伏著
寒冷。
 
我的房間溫暖
如孵卵器。我等著
詞語被孵化。
 
 
粘土
 
詞語變成陶罐，陶罐變成詞語。
 
——埃德蒙德·德·瓦爾
 
多么靈敏！
把詞語扔向詩人的輪子，
為了在陶藝家的桌子上寫就泥巴。
 
從骨頭和灰燼，我需要旋轉
那些用血液向我們歌唱的陶胚
 
它們的生命勝過精靈
青瓷、彩瓷：我把石頭種入
日子，把詩行種入
土地。瓶子，碗，杯子
 
在粘土中， 你看到
十四行詩和俳句硬如陶瓷
無論我選定什么樣的容器，
 
都希望它能變水為酒
而且僅僅是一首抒情詩——
被就地砍到。
因此，它值得我們關注。
那從柴窯里噴涌而出的
是與我志趣相投的精靈，
那熊熊燃燒的神火
和人火，在釉上交織。
 
我用詞語把自己縫進肉體
盡管不完美，但是由陶泥制成。
 
 
 


（阿根廷、美國）路易斯·阿爾貝托·安布羅吉奧（Luis Alberto Ambroggio）
 
海上
 
何謂大海
只是一聲
遠方傳來的長嘯？
天空需要多大的鏡子
照見它自己？
 
這是波浪
織成的網
波浪與風的對話
充滿肉欲
無法抗拒
 
我害怕愛
那無邊的海
在所有的名字之上
因為我不了解它
它也不了解我
 
 
傷心的鴿哨
 
他，他無邊的肚帶被正午和午夜包圍
——胡安·拉蒙·希門尼斯
 
懷著領航員的失敗與雄心
我來了，劈開
純潔的夜
月亮被黃昏誘惑
像一個戀愛中的人
圓臉蒼白
卻照亮我們的歡樂
 
日月之下
欲望乘著貢多拉航行
愛的幽靈
在表演雜技
沒有輪廓
沒有夜鶯，也沒有早晨
 
后來你能聽到沒有重量的露水
屬于那些失眠的靈魂
 
在大氣中我們因為面罩而保持清醒
通過面罩而發出呼聲
 
當黃昏下沉
直至長夜最深處
鴿哨讓人傷心
 
我們都飛起來，一點點地
去破解那復雜的顏色
我們是一團影子
一枚騷動的羽毛
 


【古巴-美國】維克多•羅德里格斯•努涅斯 Víctor Rodríguez Núñez
 
 
入口
 
我不記得如何來到
但我已經抵達這里
到了這個奇異的地點
沒有房屋也沒有景色
這個赤裸裸的地方
從石頭到靈魂
世界在此扎下了根
 
也許你也來到了這里
沿著同一條路徑
你此生已經享受了太多的
成功和確定性
只有謬誤與我們同在
詩歌是一個
謬誤的王國
 
 
麻雀之詩
 
 
給帕維爾-格魯什科
 
 
麻雀飛入我的窗戶
不曉得怎樣飛了
我給它們手指甲
發酵的思想和
                          恐懼的面包屑
 
星期天的雙層窗格在閃耀
 
麻雀飛入我的窗戶
不曉得怎樣飛了
我給它們雀斑
粗糲的記憶和
                          劇痛的繭衣
 
莫斯科缺少的
               只是樹葉
 
麻雀飛入我的窗口
不曉得怎樣飛了
我給它們牙齒
黑暗的音樂和
                        焦慮的種子
 
葡萄酒來自
                      天空的哪個部分？
 
（以上兩首蔡天新 譯、北塔 校譯）


（愛爾蘭）多可·德蘭赫勒（Doc Drumheller）兩首
 
 
生于黑暗
 
 
起初，天與地做愛
在黑暗中做了一千年。
 
直到天在地里種了一顆種子
地母帕普托努庫生下了諸神。
 
當林神塔尼·馬胡塔分開父母
天父蘭基努伊滿懷渴望，淚如雨下
 
熱血勇士拉莫科尚未出生，當他
在地母的肚子里踢腿，火山噴發
 
當太陽在2月22日下落
地震頻頻，如同看不見的宮縮
 
一片風景充滿了性愛的余震
我看見天空重新抱住了大地。
 
在黑暗中做愛時被分開是多么痛苦
諸神領略了也學會了應付的招數
 
 
跳蛙 
 
 
馬克·吐溫筆下卡拉維拉斯縣的青蛙
讓我想起我父親最后的日子
 
青蛙能夠用歌聲與來生交流
而它們的聒噪是死亡的聲音
 
林蛙那外星人一樣的眼睛
黃得像他化療后的鞏膜
 
治療時他被限定在病床上
像牛蛙，肚子里滿是鉛彈
 
打靜脈點滴時吊瓶里的氣泡
像癩蛤蟆嗓子里的腺體已經腫脹
 
下雨時我離開父親的病榻
想去捕獲一桶桶滿滿的兩棲動物
 
但愿我能抓住父親的癌細胞，像抓住
一支跳蛙部隊，然后把它們釋放


（愛爾蘭）迪蘭·布倫南（Dylan Brennan）一首
 
燈塔王
 
別的人都被鯊魚
或慈浪吞噬了
現在我是王
怎么可能不是呢？
 
每個姑娘都是我的新娘
她們的脖子上
全都裝飾著
被壓碎了的赤土色的陸地蟹殼
毒肉已經被挖除 
 
遠離那卑鄙的世界
那扁平的海洋
讓所有的眼睛
都轉向我們千瘡百孔的心靈
像瀉湖，像病房
 
看
我的
塔
我是世界之光
 
但愿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芬蘭）約翰娜·文霍（Johanna Venho）
 
詩集《這兒有光》選
 
今天地球聲音嘶啞，背疼，流鼻涕。
光沒有注意到，孩子嘛，往往如此，
他不想了解地球的痛苦，只是蹦蹦跳跳，
站一會兒又開始跳。發生什么事了？
我們能否就此停住，不再生長？總有
一個春天，綠色不會綻放，一切都寫在了
光的身上。光整潔而芳香，采摘著雛菊，
藍莓一樣的眼睛東張西望。哦，他必須走進
沼澤，奮力走向光明，走出一個大大的腳印。
瞄準！開火！地球是否累了？是否準備好了
被踩倒？光相信，地球已經盡力。哪怕世上
所有的壞事都降臨到孩子們的頭上，他也不害怕，
還是像蚱蜢一樣跳躍，像蛇一樣后退。
他還翻筋斗。他不聽警告。讓百合花和天竺葵
去聽吧。池塘張著嘴，哇哇叫著，氣喘吁吁。
 
 
《沒帶地圖》節選之47
 
N.在桌子上留了張便條：
 
“我不再擁有
古代抄寫工的耐心
巫婆的絕對性
在謊言和火葬堆之間
做選擇，并不難
 
霧把我們的眼球舔干凈
如同江湖術士給我們治病
 
天一黑，我就走進森林
當地勢變得平坦
你知道自己會被哪條樹根絆倒
這又有何用？
 
 


(斯洛文尼亞)加西魄·馬勒吉(Gasper Malej)
 
 “我還是害怕……”
 
我還是害怕你的名字——
盡管痛苦已成了影子
已經遙遠得無法測量
在那些被描出了輪廓的地方
我無意間偶得了幾許詞句
它們把我粘進了懸崖絕壁
凍住了我用厚而密的材料
掩蓋的事物，一個異樣的
習語被創造出來——新網絡
幾乎沒有任何余地，我發抖
不停問自己。然而，哪怕
是在我最警覺的時刻，它
也會伏擊我。越來越可靠的
是黑暗，而那被黑暗淹死了的
是舊時代的跡象，令我顫抖
我迷惑地頓了頓，內心卻沒有
任何突變。我告訴你
我會原諒你。 
 
 
“那些地方還在”
 
那些地方還在
故事
以異樣的方式展開
你可以把我流放到那里
對你來說易如反掌
縱然我總是滿懷驚疑
你的雙手何以那么顫栗
他們如何在談話中間
藐視因果關系，藐視
那在他們周圍編織圓圈的糕點——
被流放到不完美的地方
只有焦慮的夜晚才能忍受
我收到可怕的題詞
說你會帶我去
那些無法避免輻射的地方
但我不會跟你去


（荷蘭）特希德·倫亞（Tsead bruinja）一首
 
 
必須前行的人
 
 
他是必須前行的人
必須前行，前行
 
滿懷欲望
沉迷于女色
如此盲目
他怎么做
這么該死的事兒
 
他必須行走
直到
他變得透明
薄如空氣
直到
他看見自己的欲望
消泯
 
他是必須前行的人
必須前行，前行
穿過公園
越過沙丘
穿越沙丘
進入爬行區域
在那兒，他夢見
沙漠
蜥蜴
和流沙
他想要有多薄
就有多薄
 
他是必須前行的人
必須前行，前行
 
帶著他的夢


(奧地利、英國) 彼得·沃（Peter Waugh）
 
 
兩個錯誤早就六百萬人……
 
 
從前
我們習慣住在那里
那個夜晚，他們帶槍到來
把我們踢出我們的房屋
扔出我們的家園
永遠地趕出我們古老的鄉土
這樣，從此，他們自己
就可以在那里樂居
 
后來，他們賣給我們槍 
如今我們住得離他們很遠
針對那些習慣住在這里的人
那個夜晚，我們帶槍到來
把他們踢出他們的床鋪
扔出他們的家園
永遠地趕出他們古老的鄉土
這樣，從此，我們自己
就可以在這里樂居
 
現如今，我們賣給他們槍 
針對那些習慣住在那里的人
那個夜晚，他們帶槍前去
把他們踢出他們的床鋪
扔出他們的家園
永遠地趕出他們古老的鄉土
這樣，從此，他們自己
就可以在那里樂居
從此
永遠
 


(澳大利亞) 雷斯·韋克斯(Les Wicks) 
 
芝利蘭
 
十幾個好奇的旅客
圍著沙地上一條死龍。
 
它最后的兇狠
是捍衛每個結局的惡臭。
已然瘦弱的鰭
被蟹螯剪成了蕾絲。
 
牙齒的豎琴
努力發出聲音。
背骨的路線圖導向泡沫。
 
用閃光燈消毒法
清洗干凈
 
潮水一變，就會把它送來
撞向某個故事
乃有歷史
但你不會敘說。
 
 
(以上一首Debby Sou Vai Keng / 蘇慧瓊 譯，北塔 校譯)


（土耳其）圖赫里勒·塔尼爾詩選（Tuğrul Tanyol）
 
 
還有多少個夏季
 
還有多少個夏季
我們應該滿足于我們所擁有的
地平線更近了
大海更遠了
那些我們去不了的地方
還在那里
 
我的嘴唇所品嘗到的水
是苦澀的記憶
還是幸福
一封信到我們手里
我們害怕拆開
卻沒有回郵的地址
 
我子夜醒來
孩子在我懷中
愛人在我旁邊
就好像我重獲青春
就好像我有好多理由
讓青春重臨
 
改正錯誤
久久地注視那張我們所愛的臉
種一棵樹
到大路上去或不去
再施一次計謀
 
上帝啊，還有多少個夏季
多少個最后的機會？


（中國）何拜倫詩二首
 
來到上海
 
一切都無所謂，她說
我們已經來到上海，而且，對過去
我們已經厭倦。眼睛中的好奇
抑或是欲望，更為廣泛
腳步不算堅定卻已有走向
就像被結扎的婦女打開了情欲的
 
通道。但是我要離開你！
你這個文字工作者，打開你的書
我想要的是一床棉被
沒想到卻是一袋子臭蟲
吸盡了你的血，卻攪的我要發瘋
都市的晚風好似小鳥兒
 
想在我的發絲間做巢？中國的春天
像陰云一樣從東南向大陸蔓延
思考過生與死，如今面對罪與罰
都可以，都無所謂
這里是上海，在高潮
缺乏的時代。你可以找到一個替代物
 
 
 
南京之行
 
我要給她一個機會，看她
是否還愛著我。火車勉強繞過水災
晚點到達，好像代表我的意愿在拖延
將如夢的封閉依次突破，水啊
在禁欲與放縱之間回旋
 
······首先要回到一家風味小吃店
找一找舊情的品味
在仿佛她剛剛離去的座位上
與一個溫暖的臀部貼合
我記得她的白色衣衫很少更換
內衣卻是淡淡的粉紅
 
或是她的情欲給我的一個幻覺而已？
如今，我要給她一個機會
讓她覺得是有用的，是值得愛的
不過我不得不去尋找——
在新華社門前，迷失了她的消息
況且一次尋愛的旅程終結
 
于一杯酒中，將會使下半生徹底迷醉
噢，對了，口吐碧螺春，她代表過一個城市
我們的做愛，算是交換過名片而已
我沒有干好，讓我再試一次
穿過中華門，沿著舊城墻
南京之行，不過是一次未完成的自慰
 
 
 


（中國）北塔（Bei Ta）
 
比島還孤獨
——尼加拉瓜散文詩二首
 
 
一，大湖中的火山
 
    我從各個方向打量它，打探她，試圖用鏡頭攝取她，咔咔咔，不是挑逗，是挑釁，但它沒有表現出任何火氣。
    該噴發時就噴發，然后沉沉地睡，雷劈天打，也不醒來。
    然而，沉睡是她的表象，她胸中郁積著一萬塊石頭，石頭下壓著一萬道火焰，那是她子宮里的一萬個孩子，正等著被焚化。每一次出生都是浴火重生。
    經過閃電的洗禮，石頭由紅變黑，由實變虛，由重變輕。輕得像木頭，像羽毛，像童謠。
    每一塊被火精心鏤空的小石頭，都像一個個塤，讓風和浪合奏出宇宙最初的樂音。
    當她踏著巨大的烽火輪，帶著一萬塊熊熊燃燒的石頭，在半空中狂奔，她回到了童真。
    天帝在四周布下水的羅網——幾乎望不到邊的尼加拉瓜湖、加勒比海，裝下全世界所有火山還綽綽有余的太平洋。但是，天羅地網足夠容納一個火孩子的任性玩耍。
 
 
二，瑪雅文化遺址
 
1
    又是石頭，因為硬而受用，因為硬而受難。
    在模糊的鏡子里，一張張黧黑的臉；連它們都破碎了，歷史怎能完整？ 
    那被強加在它們身上的圖形和文字，多么漂亮，多么有意義，多么虔誠，被關注的程度遠遠超過它們自身。當這些圖文被破譯，石頭才回到石頭，是幸還是不幸？
    一個個形狀各異的腦袋，仿佛一夜間，被理發師剃光了，再也長不出頭發。多么高明的手藝！這么容易就去除了通往神明的障礙！這么容易就要被神明照亮！
    一片片田地，曾經被刀耕火種，由荒蕪走向繁榮；那使得它們重新走向荒涼和虛無的，是雕刻和焚燒。
 
2
    如此散亂地被堆放在一起，是怎樣的暴亂造就了如此的混亂！
    沒有門的出入，驚嘆號成了問號。回答我的只有沉默的石頭，點綴著亙古的風聲和鳥鳴。其實，鳥也在死亡，風也在消殞。那讓我錯以為亙古不變的，只是它們的聲音。這些聲音是否進入過石頭？為什么不再屬于石頭？如何讓石頭重新擁有？
    一百年造就一座宮殿，一千年是它的預期壽命；而摧毀它只需要一個旦夕。然后，在面目全非中了此殘生。一萬年，一百萬年，比島還孤獨。連死神都忍受不了這一切！
 
3
    我的左腳還沒有離開前朝，右腳已經踏在了另一個朝代。是否有一張嘴，終將被撬開，講述一張臉如何被面目替代？變臉至今還是一門絕技，而任何一家小作坊，在四千年前，就能制作面具。為什么有了臉還要有面具？有了面具還要有臉？
    所有的神都習慣于在面具后面窺視，他們的微笑里鑲嵌著我們的恐懼。多少次，為了贏得這微笑，我們被自己的心靈出賣，正如石頭被苔蘚掩埋。
 
4
沒有吼猴的怒吼，你休想找到神廟的出口。
在秋葉的舞蹈停止之后，屠刀劈在滾燙的石頭上，閃現寒光。
曾經多么精細的設計、整齊的施工，全都亂了，像一桌剛剛胡了的麻將，胡了，胡了！你不要問，是有人自摸，還是另有人放炮。
那留下來的，除了石頭之神，不會有別的神明。石頭只能自己照顧自己，自己證明自己。
 
5
這些從一開始就被拋棄的下腳料，跟頂梁柱來自同一個礦場，如今又跟倒塌了的頂梁柱混在了一起。從區別不大，到迥然不同，再到差異很小。石頭社會沒有那么僵硬的等級制。
它們同樣被大地承載，同樣被天空青睞，被羽蛇纏繞。
它們才是歷史最忠實最有力的書寫者，而我充其量只是一個抒寫者——抒發點個人的情思，或哀或怨，如此而已。歷史從來沒有全部，除非我跟石頭合作。
 
 
——2015春節期間寫于中美洲尼加拉瓜格拉納達國際詩歌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