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山說》
安琪
 
 1）在阿爾山，樹林是主人，泉水是主人，火山石是主人，只有人是客人。我們是阿爾山客人的客人，我們的生命只被阿爾山恩賜四天在它樹林、泉水和火山石的懷抱里，我們醉酒、醉氧、醉情，我們多么愿意永久居留于此，做阿爾山今生今世的客人。
 
2）在阿爾山，自然的贊美詩由蒲公英、八里香、狼毒、杜鵑、稠李子、野玫瑰、山丁子、蘑菇、木耳、芍藥、接骨木、落葉松、爬地松、走馬芹、白樺、樟木、山刺玫、黃蓮、火柴花……聯袂演唱。我想加入這眾聲之中卻羞愧于一身的濁氣，于是我說，我是聆聽自然的教誨來的。
 
3）我來此阿爾山，是來接受自然教育；我來此阿爾山，不僅為的洗肺，還為的洗心、洗腦、洗塵埃。
 
4）黑土地，你為什么不長黑花而長紅花白樺林？
 
5）多么神奇的黑，黑土地！黑土地為什么長黃種人？
 
6）夏天的阿爾山，綠是絕對領袖，綠，統領一切。我們在夏天來到阿爾山，便成為綠的臣民，便要向綠之王高呼萬歲！
 
7）夏天的阿爾山，太陽放射萬千神箭，卻被萬千林木一一收盡。
 
8）歷經三次劫難，阿爾山林木迎來修養期，現在的阿爾山，只能種樹，不能伐樹，現在的阿爾山，林木們再也不懼怕經過他們的人群——他們的手上沒有屠刀。
 
9）阿爾山不是山，阿爾山是一座城，隸屬內蒙古自治區。阿爾山毗鄰黑龍江，阿爾山習俗因此與東北無異。
 
10）阿爾山來自蒙古語，意為“熱的圣水”，亦即“溫泉”。阿爾山有48眼溫泉。
 
11）阿爾山是全國最小的城市，有全國最少的城市人口。但阿爾山人愛說，“我們九十一條街，七十一萬人”。翻譯過來就是，“我們就是一條街，其實一萬人”。
 
12）阿爾山的格調是歐式的，洋氣的。阿爾山真靜，也真凈。
 
13）白樺樹像秀氣的小姑娘挺拔著腰身，挺不住的時候她們就彎腰歇息，有的靠在松樹爺爺的肩膀上，有的直接俯臥到大地。
 
14）爬地松緊緊抓住巖石的罅隙，它不斷地橫向攀援。你不斷地贊美它頑強的生命力但它說，這里正是最適合我生長的土地。
 
15）空中浮現著阿爾山神。
 
16）靈感一旦和阿爾山神相遇，詩便成了。
 
17）阿爾山越美我也怕。/李巖你的期待越大我越怕，我怕我的筆/寫不出阿爾山，我怕我的筆愧對阿爾山的美。/愧對，你的期待。
 
18）阿爾山的植物只有90天生長期。我們到達的六月，就在90天之中。六月的阿爾山，我們參與了植物們的生長，“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舒婷）。
 
19）阿爾山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霧霾的臟面孔。/我來自霧霾的北京/我有一副臟面孔。
　
20）藍天，白云，和到處都是的白云。藍天上到處都是白云，到處都是。
 
21）阿爾山，白云的故鄉。
 
22）阿爾山，白云出發的地方。我懷疑全世界的白云，都來自阿爾山。
 
23）偶爾有一陣黑云飄過來，便有一陣雨緊趕過來洗刷它，于是，黑云就白了。
 
24）于是你看到的阿爾山的云，永遠是白的。
 
25）“帶一片云回來，我摸摸，看是不是從前的云了？”（冰峰）
 
26）遼闊的綠色，遼闊的藍色，遼闊的白色，這么遼闊的天地，阿爾山，我能拿你怎么辦？
 
27）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的，一年住一個省，住完再輪一遍。這是我的中國夢，它明確于阿爾山。
 
28）叫玫瑰峰時，它是玫瑰盛開的地方；叫紅石垃子時，它是成吉思汗流過血的地方。我喜歡成吉思汗勝于玫瑰，因此我叫它紅石垃子。
 
29）連綿起伏的丘陵中突然涌現出這一片紅石垃子，仿佛綠色面孔上的陀紅，我們從陀紅底部攀爬到陀紅頂部，啊，黃的紫的花拍打著左右手歡迎我們。黃的紫的花纖弱的小身子齊刷刷抖動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30）蜜蜂沿著花香的路徑飛舞著，帶著我的驚呼，蜜蜂蜜蜂，千萬不要動用你的槍，你的槍傷人也傷己；蜜蜂蜜蜂，你停歇的地方錯了，這是我的腳踝，它一點兒也不香；蜜蜂蜜蜂，我不趕你，你歇一會兒就走吧，瞧那滿山遍野的花兒，哪一朵都在召喚你。
 
31）在阿爾山，我第一次吃到黑螞蟻，又黑又大的螞蟻，點綴著又黃又脆的煎雞蛋，他們說黑螞蟻可治療類風濕關節炎，他們說而且也獲得愛斐兒的認可，我的筷子因此毫不猶豫伸向黑螞蟻煎雞蛋，凡愛大夫說對的我絕不說不對。
 
32）愛大夫，不是我不明白，是這植物變化快，同一種植物有不同名，同一名稱下的植物有不同顏色不同長相，愛大夫，我不是植物，怎么知道得了個中奧秘？
 
33）咦，愛大夫你也不是植物，怎么識別得了那么多植物？
 
34）這世間植物萬千，我自然也有叫不出名字的時候。（愛斐兒）
 
35）氧氣是具體的，在阿爾山，我登起臺階一點不喘，那是氧氣在發揮具體的作用。
 
36）“去年我去阿爾山度假，回到重慶后就得了鼻炎，阿爾山空氣太好的緣故”，二月藍在微信上提醒我，“希望你這次去阿爾山，回去不會得鼻炎。”什么話？！我們是來自霧霾之都的阿爾山外人，難道，連呼吸四天阿爾山空氣的福分也沒有？我恨恨地想。
 
37）但有一點是真的，對呼吸慣霧霾的我們而言，阿爾山的空氣是假的。它太不符合國情，太不具有中國特色，太超然霧霾外了。
 
38）它簡直就不像人間的城市。
 
39）它在你想象抵達不到的地方。在阿爾山天池我接受《林海日報》記者張淳源采訪時，我這么說。
 
40）這個蒙古族特色明顯的小帥哥一路拿著手機，摁下錄音鍵，一路逼迫著我語出驚人。
 
41）所謂的蒙古族特色明顯指的是，有一雙丹鳳眼，接待我們的90后小伙子韓敖日格勒也有這么一雙丹鳳眼。
 
42）娜仁琪琪格沒有丹鳳眼，娜仁琪琪格有一雙雙眼皮大眼睛，她也是蒙古族，她一看就是蒙古族。
 
43）不能以眼睛定蒙古族。
 
44）那就以血液吧。那天在龜背巖，一個瘋子被一個男人教唆著向我們走來，娜仁厲聲斥責那男人猥瑣，那男人說，說誰呢？娜仁高聲回答，就說你！那一瞬間，我看到娜仁身上蒙古族血液在洶涌地流動。
 
45）有一種說法，詩人就是少數民族。因此我也是少數民族。我身上涌動的是詩歌的血。我的詩歌之血不洶涌已有多年。
 
46）阿爾山，請為我造血。
 
47）就像你一直在為李巖造血一樣，這個一個月可以寫數百首詩的漢子，血壓高，詩歌產量也高，他為阿爾山立傳已有幾十年。
 
48）就像你在為王秀竹造血一樣，這個酷愛石頭的漢子也酷愛詩歌，他居住在距你四個小時路程的牙克石，當他枯竭，他就驅車前來與李巖匯合，他們在阿爾山采氣，以積聚繼續前行的力量。
 
49）就像你在為霍巖造血一樣，霍巖你有全中國最幸福的職業，你日日與自然山川同進同出，你熟悉阿爾山每道泉每個湖，你在旅游局。
 
50）阿爾山，請賜予我詩篇，當我在去往天池的半道上向觀音菩薩頂禮膜拜，阿爾山，我祈求觀音菩薩賜予我寫出完美的你你聽到了嗎？
 
51）哈拉哈河，發源于阿爾山的河，從此地出發，到蒙古國游了一圈又回到阿爾山的河流，傳奇的河流，你一路向西，而非向東。
 
52）哈拉哈河，一顆又一顆珍珠被河道串起，珍珠們名杜鵑、名松葉、名鹿鳴、名烏蘇浪子、名仙鶴、名眼鏡、名……
 
53）杜鵑湖，也叫達子香湖，有一群火曾在你身上滾過，有一群火照出了湖水恐懼的臉，有一群火沒能燒絕林木工人與火抗爭的意志。有一群林木又蓬勃地成長了。
 
54）松葉湖，一頭狼跑過，身影至今留在湖內。
 
55）鹿鳴湖，湖面上的小木船它秘密的悲欣只有阿爾山知道。
 
56）烏蘇浪子湖，黑螞蟻爬滿湖面，湖水黝黑而生動。
 
57）仙鶴湖，細細的波紋在水面上悄悄走著，波紋手拉手組成一條長線，無數條長線排著隊悄悄走著，不亂隊形，不知道它們去往何方。
 
58）眼鏡湖，我們是紅鯽魚，我們是柳根魚，我們活著，我們就想去看沙漠。
 
59）遲遲不落的太陽，遲遲不暗的天光。
 
60）并非只有長白山才有天池，就像并非只有黑龍江才有大興安嶺。此行方知，阿爾山的大興安嶺比黑龍江更大。
 
61）此行方知，阿爾山有八大天池。我們到的是天池山天池、駝峰嶺天池和地池。
 
62）雨季不漲，旱季不干，水位永遠一致的，就是天池山天池。
 
63）駝峰嶺天池，巨大的左腳丫！
 
64）無論哪個角度，都無法把地池收攏到一個鏡頭里。但地池并不大。
 
65）太陽躍出杜鵑湖時我們還在阿爾山之夏的冷被窩里，太陽躍出杜鵑湖時我們本來應該在杜鵑湖畔等日出的。
 
66）太陽，太陽，太陽在阿爾山和在別處有什么不同？一生中你看過的太陽是同一顆太陽嗎？
 
67）一生中你到過一次阿爾山，你的生命詞匯表里便有了阿爾山。
 
68）中蒙邊界，如果我們跨過去，會不會有機槍掃向我們？
 
69）中蒙邊界，如果我們跨過去，掃向我們的機槍會來自哪國？
 
70）中蒙邊界，如果我們是成吉思汗，我們會不會冷笑一聲，馬蹄踢翻鐵欄桿？
 
71）燒焦的巖石，零亂的巖石，細碎的巖石，臥牛飲水的巖石，碼得整整齊齊仿佛堤壩的巖石，片片堆疊如同虎背上斑紋的巖石……清一色的火山石。
 
72）你想與石頭白頭偕老但事實卻是，你白頭了，石頭卻未必老。
 
73）阿爾山的基礎設施已經很完備了。木棧道靜靜伸展，等待有緣人。
 
74）阿爾山應該有更多的游客前來飽賞春夏秋冬色。
 
75）沒有足夠大的深閨來養阿爾山。所以阿爾山不必養在深閨。
 
76）空心的樹干中長出新樹，是為“樹二代”。
 
77）娜仁琪琪格的女兒蘇笑嫣也寫詩，是為“詩二代”。
 
78）2015年6月14日，夜，驚悉童慶炳老師突然辭世時我在阿爾山，回想此行來阿爾山，我退掉了原定去天津大學參加徐志摩作品研討會的票。在我生命記憶里，阿爾山你與童慶炳老師，與徐志摩前輩，就此發生關系。
 
79）此后每當想起阿爾山，我會想起童慶炳老師，我會想起徐志摩前輩。反過來也成立。
 
80）零下50度的嚴寒里，有一條河依然流淌著，不相信的話請到阿爾山，不相信的話請到阿爾山不動河。
 
81）紅河谷，何等神秘的偉力，劈開一座火山，只為一條河取道于此！
 
82）紅河谷，兩岸碎裂的石塊大小相等，密密擠壓一起構成相互依存的力，成就一座自然的堤壩，只為一條河取道于此！
 
83）三潭峽，我被它的命名者恩準重新為它命名，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此刻我就不知如何向你說明我曾到過此處。因此我還是說，三潭峽。這就是命名的力量。
 
84）萬物因命名而存在。
 
85）未被命名的物就是不存在。阿爾山本來就在那里，但若無“阿爾山”三字，我如何向你指出有這么一個地方存在？
 
86）我回到北京，手機上指明天氣的地點依然是阿爾山。我的手機比我更不情愿離開阿爾山？
 
87）我回到北京，霧霾蒙著灰黑面具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2015-06-16，北京。


活動合影


阿爾山風光
 

來源：安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