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詩評家陳超曾坦言:一個真正的詩人,在任何情況下,其天職都是要揭示生存,回應歷史,眷念生命,流連光景,閃耀性情。”據此,現代詩人是以思考為第一選擇的,在思考中獲得理性的升華,從而獲得自我靈魂約束的能力。王德光在過去的一年里,以一個正直、真誠、善良的詩人角色,寫下了許多閃耀著思想光芒的精美詩篇,本公號精選出二十四首詩,隱含著二四年的歲月痕跡,請珍惜。
為了最后的思念,我虛構一場雪
——王德光2024詩選
作者:王德光
01·塵埃之下
或者,這樣的午后,流轉的煙雨
在澗溪狂歡
我似穿行草尖的蟬翼,載不動
塵埃的心愿,也不再計算明天
黎明的時辰
或者,在高檐畫棟的煙雨樓前
鳥鳴,將一個朝代背負的舊事
刻進青竹的笛孔,簡牘之上
無法丈量一片浮云與故鄉炊煙
的距離
但青衣小調,依舊在一根琴弦上
纏綿
靈魂卻承載游離的星光,遠行
在楚河漢界的路上……
塵埃之下,那粒前世的沙
退守一隅,仿佛塞外的風悄然
而去
有鼙鼓不息,有狼煙明滅
而我紙上的形骰殘存最后的思念
那就虛構一場雪吧,讓寒窗之月
落在卷首
于須眉斑白處,歲月折疊進雙鬢
雁字回時,蓮花不染的水心榭旁
我攜半卷行囊,醉臥一湖濤聲
夢醒時分,隱遁凋零的幾卷史書
在塵世烽煙的盡處,喚不醒沉寂
的長歌
惟有快過閃電的駿馬,蹄聲化作
故鄉的槳櫓
闖入塵埃之下奔走的蒼涼……
2024.07.29
◎ 白德成賞析:
當一個詩人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穿行草尖的蟬翼,載不動\塵埃的心愿,也不再計算明天\黎明的時辰\”我認為,這種塵埃的心愿是渺小的,也是偉大的。
如果站在詩學的公正角度上看:塵埃,是一種卑微的存在,無所謂美與不美,無所謂褒與貶。可如果站在生命的角度上看:塵埃是最偉大的生命之本。塵埃之下是由無數個前世的沙塵退守一隅,然后被悠長的歲月疊加、攢聚、擠壓,最后變成我們腳下的土地。
德光用一種隱喻的象征,努力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微小的期待和期望:簡牘之上\無法丈量一片浮云與故鄉炊煙\的距離\但青衣小調,依舊在一根琴弦上\纏綿\為此,德光對這個即將逝去的年輪表達他最后的思念,表達方式很有趣、也很浪漫:為了故鄉干裂的槳櫓,為了無數塵埃之下奔走的蒼涼,他要去虛構一場雪啊!
也是,塵埃之下,不就是紅塵之中嗎?
02·時間的歸途
——兼致新年
形而上的,如日落還給日落
無解的眩惑演繹皈依,此時
已是楚辭蒼茫了……
于是有人說,“完美終結的時間
無意義”,而江山社稷的初衷
已跨越時間無法撼動的沉重
只有伴風而起的浮云,在憂懷中
講著昨天的故事
似古遠的琴香涉水而來,與風
無關的敘述,沉寂了光陰的翅膀
也讓靜坐彼岸的我蒼老了容顏
或許,鐘聲依然在新年的序列中
相互替代
而我無須對萬物承諾的田園幻想
祈愿的本質源于被召喚的時刻
又逆著陽光歸去
仿佛再度歸來的西西弗斯推巨石
上山,卻蟄伏于典籍的海拔
但我最終錯過的紫薇花,依舊寄予
貯藏往事的安身之地
或許,時間的歸途將再次忽略故鄉
遺失在歷史底層的暮色
我收回眺望,將未央質疑的流年
交付一場漫無邊際的雪
2024.12.27
◎ 白德成賞析:
我家里掛著三個掛鐘,其中臥室的兩個沒換電池,已經停擺兩年多了。只有廳里的掛鐘里那幾個表針依然頑強地行走著。我說:這是時間的腳步,用一步一秒的姿勢正步走。我感覺,每天它都在冷眼鄙視我的頹廢。
人到暮年,最怕過年。一個人時間的歸途,總是以不一樣的形式存在著。日落還給日落,無解的眩惑總會讓你夢到無解的黑暗。往往讓在憂懷中講著昨天故事的中年人或者老年人,無不生出“楚辭蒼茫”的感慨。人的一生,總是在風中飄蕩,尋找歸宿。好似古遠的琴香涉水而來,最終光的鋒芒下,漸漸僵亡。這首詩,一點也不輕松,詩意隱匿在時間的沉重罅隙中,讓人一詠三嘆。
經常能看到朋友圈的夸贊:讀德光的新詩,是我三生有幸。這話看似恭維的很過,其實,那是閱讀者對自己最高貴的贊譽,因為那是對生命輪回很自然的嫣然一笑呵。我們所認可生命的時間,就是三世的輪回,而三世的輪回時間無非就是兩秒鐘:一呼一吸。
03·故園
暮照之下,碑影恢復到石頭的形狀
碑銘蟄伏內心的隱痛,斧痕卻寒意
無聲
只有遺骸陷落歷史堅硬的部分
那一年,刀劍清寒,出鞘為殤
廢黜的君王,在石匠的斧頭下
死于精雕
而停止思考的祖先,仍在隔世的
宣紙上堆積遺忘和缺失
那些偏安一隅的神諭,與妄言者
一道妄言,不知骨灰里的世界
與被精心雕琢的記憶符號為何至今
不被寬恕
多年后脆弱的故園羈留斷碑
猶如不遠處的燈火,敲打著空曠
當月光在這里彎下腰身
總有異鄉人的黃昏,是思想
寂靜的時刻
我信筆涂鴉的文字,和被煙草
燙醒的詩句,盛產感傷的泡沫
幾只覓食無望的鳥雀,從斷碑處
離去,像我漸次消失的影子
沉實且荒涼
而我冥想的故園,在一只燈盞的
光芒里
耗盡又一個平凡的夜晚
2024.02.17改畢
◎ 白德成賞析:
年關快到了,回歸故園是無數在外漂泊游子的最大渴望。盡管是脆弱的故園,還有那些殘碑的暮影,讓曾經的逝者還在碑文上留下喘息的記憶符號;盡管是老去的故園,還有那些宣紙構成的精魂的溫潤載體,依然留下層層疊疊的隱痛記憶。盡管貧瘠的家園,還有月光在這里彎下腰身,對著異鄉人的黃昏在牽引鄉愁,牽出那絲絲縷縷縈繞心頭的故園情懷。
這就是我讀這首詩的剎那感覺。
德光的詩句,在故園的寥落中,竟然像那些盡管微弱的燈火,依然固執的敲打著這片空曠的土地。故園情懷看似是小我的情懷,可那些不動聲色的意象、暗喻,已經有了對歷史遺跡的重塑筆力。雖然詩句暗示著一個詩人,漸次消失的影子,沉實而荒涼。可我更愿意相信,家國情懷,必定是一個人大我的高尚情懷。
04·在一盞燈里泅渡
一塊瓷片,一座城垣
佐證著古城牌匾上的言詞
是另一種時間的刻度與注腳
今晚舞蹈的夜色撫摸著孤獨的燭臺
走過婉轉的回廊
或有燭光潛入細流飛瀑,遷徙流轉
是雨的部分
仿佛夜嵐牧向遠方的河流
九曲回蕩的恣意滄桑,又何嘗在意
荷塘月影間……
朦朧之際,又是誰借燈花一瓣
構建遠遁的輕舟
允我抵達這煙火呈現的精神境遇
而過往的風敲打沉默,給不出答案
惟有一盞燈以翠竹為篙,紙上升起
風帆,過客是歸人
2024.11.18
◎ 白德成賞析:
這是對時間的又一次詮釋,而這種詮釋,是借助拈花一笑的聰慧。
初讀這首詩,恍如林岫散漫、澗霧迷離,詩意都在似與不似之間。可你冷眼看一下題目是“在一盞燈里泅渡”的如是說,就仿若一句神喻的咒語,瞬間開啟了打開幽微心靈世界的一扇窗子。在這個詩意的古城內,一塊瓷片,低低的訴說著曾經的烈火的炙烤、曾經的光彩熠熠。那粉粉膩膩的荷塘月色,怎么和流火的生命比較?
在燭火的微光中,你看到了透明的裙擺在夜空中搖來搖去,你言不由衷地悵惘今晚舞蹈的夜色正在撫摸著孤獨的燭臺,你嘆了一口氣時。讓你身邊時間的流速竟然變得緩慢起來。
再后來,你的靈魂無處安放時,你才試想著在一盞燈里泅渡,用一瓣燈花構建遠遁的輕舟,你是向彼岸靠近嗎?或許這燈花的輕舟,便是心靈的寄托,承載著詩人對“煙火呈現的精神境遇”的熾熱向往。
但是我要祝福你:穿過這片欲望之海,是可以摘到彼岸之花的。佛家一般會說:這個過程是——慈航苦渡。
05·靈魂去處
預言之上,神被置換
柏拉圖以生之虛妄的口吻,陶醉
于講述
——“死亡是靈魂的舞蹈”
我盲目地傾聽著,感知魅惑與哀傷
然而,隱痛與愛選擇以風的方式
掠過碑銘上如煙暮色
荒草和硬土暗示隱忍時間的限度
象征的天堂,仿佛逃離色彩的花朵
被誘惑的魂靈潛行于子夜,月光柔軟
涅磐為水的姿態
我俯身拾起圣潔的殘片,與瞬間
呈現的囈語,互為鏡像
盡管神未出場,戒律卻隱喻著
窺視者的行為真相,似鏡中的我
被無數死亡與衰敗命名了悲傷
于是,我飄蕩的靈魂在杯盞中
凝聚波濤——
相同的醉意,于相同的延續里賦形
或用所有的季節修行,或徒有參拜
信仰的塵埃之心
而我奔走的雙眼,依然注視一匹
汗血馬,正在陽光下閃爍
2024.01.05
◎ 白德成賞析:
我曾斷言:無論是舊體詩和現代新詩,只要在詩意中充滿不可言說的禪意,意向在似象非象間徘徊,就是可以珍視的好詩。顯然德光這一年在此間下了大功夫,一系列的詩句,都帶著木魚的味道。
德光借柏拉圖的口吻,說“死亡是靈魂的舞蹈”。而我,并沒有他的感知魅惑與哀傷的心態。我恰以為柏拉圖的冷靜,就是對生命的冷靜。若干年前在北京一個老宅子里,我在高僧的護持下曾經目睹過我的靈魂出竅,它在我的頭頂一米多高處徘徊,審視自己的行尸走肉。那一刻,我相信了靈魂的存在。
靈魂去處是哪里?我相信是天堂。現代科學已經確立了靈魂是有重量的,靈魂是人的一團信息云,也是暗能量。人死如燈滅,可靈魂的云不會被誘惑,它總能找到去處。
德光的這一段詩句分外形神:我飄蕩的靈魂在杯盞中,凝聚波濤。他禪悟的詩情迸發出這樣的禪語:或用所有的季節修行,或徒有參拜信仰的塵埃之心。難不成,詩者也可以帶發修行?如果有選擇,我愿意到尼姑庵里去打雜做小工。呵呵。
06·煙雨再起時
夢回長亭,朱顏褪去,你已身在
其中
想象隱匿風景。有浮云掠過
似雪,飄然為出塵之策
你心底的悵然無跡可尋
小徑盡處,槐葉茂密,黙數流螢
帆影漸遠時,鐘聲間或一道閃電
與天地融合的水墨,在你泛黃的
宣紙間行走
煙波致爽處,是誰在垂釣無眠的
一湖靜水?
青磚灰瓦的殿堂,百年幽暗
一代帝王起始的沉思與終端的回旋
像土地聚合苦難,像蒼鷹無須
擱淺飛行的翅膀,于視野之外
窺視時間銹蝕的魅惑
煙雨再起時,瓷質的歷史,靜默中
疏離本體,似一棵樹的根須
一旦破碎已無法彌合
惟有寓言,杜撰一些不曾夢醒的
碑文
2024.07.22
◎ 白德成賞析:
我總感覺,這首詩是在離宮傍晚的山水中寫出來的。他流連的地方,夢回長亭,朱顏褪去,青磚灰瓦;他徘徊的地方,小徑盡處,槐葉茂密,黙數流螢。在虛實之間,詩人的悵惘之意愈發濃烈。他幾乎是無目的的發問:煙波致爽處,是誰在垂釣無眠的一湖靜水?
德光細膩的筆觸下,諸多意象紛至沓來,相互糾結,共同勾勒出一幅動靜相宜、意境深遠的家鄉的山水畫面。自然景致在現代意象詩歌中不容易美輪美奐,但如果能從煙雨的縫隙中,看到歷史的寓言,并且發出疑問,實在是一個人的清醒。
此時,我相信他的心事如煙雨般被夜色揮灑,被三百年或者更長的感知所籠罩。因此,他發出沉重的嘆息,那些瓷質的歷史,已經在靜默中疏離本體,只剩下那些被杜撰的不曾夢醒的碑文,在那靜靜的佇立。我總覺得:在孤寂靜默煙雨中,你不是蓑翁就是詩童。
07·但如冬日,無數的景深
——夜讀白德成散文《人難過百 紙壽千年》而作
然而,更替是無情的
有人走了,絕唱
讓一座小城浮動于弦歌之上
而這個雪夜所承載的意義,從一束
菊花的蒼白中逃回典籍
只為固守一種宿命
所有的夢見,仿佛人在影子上行走
相顧無言……一壺老酒,醉了舊事
你浩然走筆處,終究屬于風與熱血
難以訴說的悵惘與憂思
魂靈之則,逃離口腔的煙霧
又怎能傾覆你難以適應的沉默?
追緬的文字,猶如殘陽與黃昏
訣別在最后一刻,化酒為殤
前世之詩,似雪花掠過你的面頰
——或但如冬日,無數的景深
觸動蒼涼而悠遠的回響……
2024.01.10
◎ 白德成賞析:
這首哀悼詩,是有顏色的。仿若被冷峻的黑紗覆蓋,上面擺放著怒放的白菊,是黑白的顏色,它用無可奈何的顏色,點綴著這座冬日的小城黃昏。
錢樹信老師,是我倆師專的中文系老師,一個一生為承德文化傳承做出巨大貢獻的文化學者靜靜地走了,這個小城無動于衷。我寫了《人難過百 紙壽千年》的追憶文字,德光很快為我的這篇文字用隱喻的詩意,延伸了閱讀思考:無數的景深,觸動蒼涼而悠遠的回想——
德光用極為精致的語言,概括了錢老“紙壽千年”的緣由:而這個雪夜所承載的意義,從一束\菊花的蒼白中逃回典籍\只為固守一種宿命。一人有文化宿命系身,注定就是不朽的。盡管我們都在影子上行走,那些黑白的文字鑿鑿,已經延續了你的生命不是?
08·萬物有渡
葉子黃了,風依然潛行,寄存
大地的江湖
一如層疊的波紋,蘊含著瞳孔中的
夢境,逝于空濛
經濤的沙,在喧囂與沉默的縫隙
背棄海的狂躁
而花已凋謝,故鄉的夢是那樣輕
這貌合神離的世界啊,多少萬物
無法解析的風景,祭拜血肉之軀
惟有如許的書冊,托舉魂靈
但哪里是空無與固有的精神家園
——如棋的人世,難挽歲月波濤
沒有顏色的火焰,探尋虛妄的路途
被點燃的血液,猶如星辰大海
窗花微塵,已經漸漸走過彼岸的
迷途
我以純粹的文字種植黎明
風霜一闋,門掩黃昏
2024.12.26
◎ 白德成賞析:
萬物有靈,所以萬物可渡。這又是一種蔓延到佛學至高理念的詩意濫觴。我怎么感覺,德光的分身正披著繆斯的袈裟,在冥冥中去探索佛理的最高智慧。短短的詩行中,有某種命運穿行的光亮在閃爍。
我曾端坐榻上,聆聽過梵凈山住持給我講經開智慧。后來,一位精通佛理的大姐說:他是在渡你。她補充說:萬物有靈,萬物可渡。那時,我似懂非懂,總擔憂茫茫苦海中渡船,我會不會暈船?
我感覺德光的詩中之渡,是自己渡自己。他把自己比喻成:經濤的沙,在喧囂與沉默的縫隙,背棄海的狂躁。最讓人驚嘆的是在結尾,用極為奇崛詭譎的詩句宣告:我要“以純粹文字種植黎明”,在塵世喧囂中,風霜一闋,門掩黃昏。不知道這是不是渡己的最高境界呢?
09·留給你的,或喊亮一盞燈
遠聽落日之凄美,如同夢之后
田野散落的麥秸遺留殘痕
背景隱入劃分界限的塵煙
你目光所及,眼簾低垂在幻想之間
而我終結于滿是泥潭呼嘯的行程
一如沉默的大地,以其空前的存在
對鄙俗的陰影不屑一顧
但沉湎鉤沉古今的夢境,終將你
引向匿名之鄉
淘洗未盡的鉛華,依舊羈留在
盛唐的裙擺上
我以維特根斯坦的一己哲思
印證著“指代世界”的“可見
與不可說”——
其實留給你的,不過是勒馬回望的
閃存之念
而佛眼空無,落在簡牘之上的塵埃
或喊亮一盞燈
我卻將宿墨收入杯中,轉身是一年
2024.11.01
◎ 白德成賞析:
我經常在想,在歲月蹣跚的交接處,留給你的是什么?是一種思想中的風景被云霧遮住的無奈,還是廟宇中為逝者喊亮一盞燈的祈愿?抑或是一場鉤沉古今的夢境被半夜雞叫聲打斷?
德光的詩歌這是一種混合著儒學、哲學、佛學、史學的詩歌元素的顯示。可見與不可說的閃存之念,不是逃避什么,而是另一種表達思維的聰明方式。許多時候,高貴遇到卑鄙,不需要憤怒地去怒斥對方,面對不值得說的對方冷靜的走開不說話,是比吶喊更有殺傷力。
拭去簡牘上的灰塵,或者為黑暗喊亮一盞燈,都是高貴的行為。一個詩人,對鄙俗的陰影不屑一顧,更不是沉默。你看他瀟瀟灑灑地把珍重的宿墨收入懷中時,轉身就是一年。
10·雪落漫涯
詞頓首,夕陽禪坐
然而,疊句之上群山起伏
之后,雪花漫涯,我倏然一夢
——所有合縱連橫的歷史,背景
皆在蒙太奇的組構中悵惘淵源
似時光的絲縷,在雪中拓展空念
之舉
賦予河岸迷濛的綠茵炫耀在一夜
之間
卻無法通向那片永無季節的海
我只好將疑問隱遁在曾經的現場
斟酌與猶豫的視線,落在清晨的
薄霧里,填補一段記憶
而時間寂寞,如我布滿滄桑的面容
黯然退回黃昏——
只見佛眼從容,目光所至
壓低一場雪
2024.12.06
◎ 白德成賞析:
德光不善飲酒,據說是幾顆醉棗就能讓他滿面紅光,因此他沒有李白醉后吟詩的底蘊。我發現這幾年他似乎沾染上了佛光,這些空靈的詩句更像他是禪坐頓悟出來的天賜詩句。
德光的詩句中:充滿詭譎的合縱連橫,縈繞心頭的雪中空念,沒有季節的普渡之海,沒有疑慮的佛眼從容。詩人的悵惘淵源,是對歷史幽深脈絡的迷茫之惑,他把無數疑問隱遁在曾經的現場,讓力不從心的筆端,流露著無可奈何的悵惘。
讓詞頓首,讓夕陽禪坐,讓詩句高居群山之上舞動。這是一個詩人最浪漫的最脫俗的最本真的夢境。最好別醒過來,大夢誰先覺,平生誰自知。盡管佛眼的一瞥,可以輕易壓低一場大雪,但理想與現實的蒙太奇被無情拆解后,并不是一聲梵唱就能消弭一場落寞。
11·武烈河
蒼茫中,燦若星辰的文字
壘砌光陰——
執燭而行的箴言,辨析過往三百年
似緩緩而來的河水,抖落小城的
倒影
大佛寺偶有鐘聲響起,如流水之音
輕若洗耳
又以柔順之姿,羽化一縷光芒
任由蹤影縹緲,禪香點燃流霞
此刻,被反復追問的逝水之聲
如一個王朝的輪廓,妄念堆積如山
卻又執迷幻化之殤
物我之間,彼岸懷古,是一條河流
還是無窮的落日?
——懸詩之上,掬水為天
多少難盡的留白,止于表象背后
的深意
回眸一瞥,塵埃野馬皆身披曠野
逐水而去
是無需更改的歸途,或是
無所皈依的輪回?
佛眼之思,落紙已是宿墨
莊周所見,夢蝶涉水
轉身的風,終究是云的過客
2024.07.08
◎ 白德成賞析:
這是一段感傷的、溫情的、纏綿的詩情,被一條濕潤的、流動的、蜿蜒的河流所淹沒。也是一座驕傲的、自卑的、禪意的小城與一個愁緒的、真誠的、膽識的詩人的一次溫情邂逅。
他也在用自己的詩句壘砌光陰,他也在用自己的真情撞擊寺廟的鐘聲,試圖讓每一聲梵唱都羽化成一縷光,穿透三百年的蹤影飄渺,讓每一束禪香都能點燃西天的流霞。這是一種羽化生命的奢望嗎?
一條河流,有無需更改的歸途,一個城市,有無需描畫的色彩,一個生命,有無需輪回的命運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我秉燭而行的路上,在大佛寺一千只佛眼的注視下,落紙已是宿墨了。
12·熱河
溯古今,水映日月
熱河有泉,源于千萬年前的
上古一夢
棄絕而出,道生萬物
似初始的一條流水,靜若處子
在青銅的想象里,羸弱蛻變的
那一刻
牧童之身投以暗喻一瞥
如靈魂禪悟般返璞至一縷灰燼
或幾多陶片炙熱的言語
——朝野更迭,詞各有命
風過處,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
仿佛蓮花開落,月色幽深一一
康熙帝焚香近佛,泉邊把盞
面對這條世上短之又短的河流
言說久遠,卻疑義叢生
其所欽定的避暑山莊三十六景
從過往走向追憶,典藏著一個
一個王朝的舊事,又與纏綿之水
互為仰望
幻化為帝王對一條河的寄寓
與懷想……
我目之所及,遺失的那聲嘆息
烽煙乍起
萬樹園蟄伏已久的馬蹄聲,在鬃毛
之巔躍起,如水追逐著水
浪花的虔敬之姿,驚悸于黃昏無際
又如一條大河的序曲,一滴水里的
太陽
2024.07.11
◎ 白德成賞析:
這詩,我總覺得這是把一個王朝的舊事拿來,在熱河的水里涮了涮,再晾曬在熱河岸邊的輕松一瞥。因為誰都知道,在五千年剩余下的三百年時光里,熱河,是一條河流的名字,也是一個城市的名字,一個王朝在此衰亡,一種鄉愁在這延續。
我曾去臺灣旅游,在臺北老街閑逛時發現一個街道名字,豁然寫著——熱河。想起以前,一個李氏朝鮮的學者,來到這里游歷后,回去寫了一本名著,成就了一位朝鮮文學巨匠的偉大作品,是《熱河日記》。
德光的詩意熱河,是抽象的內涵包裹著具象的形態,是記憶中的靈魂禪悟般返璞至一縷灰燼,是月色幽深中的蓮花開落成的一次禪悟,也是老熱河十里沙堤遺落的一聲嘆息。這個文本中有泉水的恬靜、有流動的歲月、有人文情感和歷史借寓的不盡糾纏與倫理,說不盡、理不清。
但我還是想說:飲這條河水長大的詩人,你們筆下的熱河,是從皇城閘孔中流出來的,是不是還有帝王御賜的味道呢?
13·李白,或無從更改的醉意
·01
落日攜酒,置山河之上
你揮別母親與家園,以風的方式
翩然而來
拔劍四顧,青天有月
一種星辰回歸光初始的守望
戴月的魂靈,呈現未測之色
沉醉的星空,消弭了天子呼來
不上船的輕慢
舉劍之手擎起杯盞,便忽略了
過往的淚痕與思念……
遠去的是駝鈴,是琴音,還是
你不忍回眸的楚楚別離
·02
風雨激蕩夜色,酒以遺忘的方式
醉著
預測流水的日子,不過是你口中
日漸消減的液體,試圖用一杯酒
覆蓋焦渴及最冷的風一一
誰說醉臥皆為夢境?
長安城闕上,簫聲藏匿往昔
你冷峻的臉,醉意蔓延
一盞衰老之酒所蘊含的沉默
是否印證著裝進杯盞的一種宿命?
朝圣之路,玫瑰隱退,盡管醉意
修正了遠方
愛欲承諾的月色,卻容忍著你
醉處皆為故鄉的酸楚
而山河蒼茫之時,又怎能取代
你源于夢想的慨嘆
·03
長劍聚風聲,攬五岳之首
你臆想的蒼茫,曾被一次次省略
如黃河之水淹沒足跡,虛渺且
破碎
其實,醉意只是一種寄寓
可以點燃相思,也能誘出離愁
一如你高擎一盞酒,喻紅塵
于巖穴中
似煉丹者沉湎虛無之念
任憑暮色延續幾重悲喜,仍舊
歸屬于簡牘之上已有的預言
——瑟瑟往事,俯首旌旗
當杯影幻化為星辰,蜀道峨冠
歧路與坦途左右歷史,論道者
捧出幽暗的史冊,框定玉砌的
帝王之夢
而你傾斜的酒杯,能否消解
一個帝國多義的謊言
·04
旋舞之夜,修訂星辰
下弦月為過往的大唐,固守旌幡
之上的一己之路,但歌者的歸途
皆源自你劍與筆的孤傲
待我從你曾經醉臥的黃昏走過時
有風起于眺望,濃墨嶙峋的波瀾
滌蕩著史冊之外的某種隱喻
——劍低吟,回溯風云之酒
因你而生的夙愿,讓杯盞中的
山川之夢放棄酒的榮耀
赤誠與摯愛凜然如舊
對酒當歌,你又預留了多少
無從更改的醉意?
或許,這也是我對你無從更改的
冥想
2024.06.07
◎ 白德成賞析
以一個當代詩人情懷寫一個古代詩人的情懷,而且是寫一個詩仙,無疑是很艱難的筆墨選擇。好在德光選擇了李白一生無曾更改的的醉意,選擇了一個詩人在醉意掩飾下的追逐夢想后的失意。
唐朝的杜甫說李白初來長安時:“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是為他孤傲極致的行為點贊。清朝的袁枚卻提出反對意見:“青蓮雖狂,不應若是之妄。蜀人“上船”,謂整理衣領之意”。老白說:“他辭鄉遠游帶來的鮮衣怒馬都當酒喝了,天子突然傳呼,他上哪去找整潔的衣服面圣?”德光和事佬般總結說:“你揮別母親與家園,以風的方式來了,戴月的魂靈,呈現未測之色的時候,沉醉的星空,消弭了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輕慢。”
是的,德光用四段意象纏綿的詩意,花開四朵般寫出了一個詩人一生“拔劍四顧,青天有月”的快意、因為抱負不能伸展的“點燃相思,誘出離愁”的失意、為此逃避時只能借助“山川之夢放棄酒的榮耀”預留了無從更改的醉意、因此用“愛欲承諾的月色,容忍著你醉處皆為故鄉”的不如意。
讀罷這首詩時,我也在想:山河蒼茫之時,誰又能取代源于夢想的慨嘆?
14·李白,或黃鶴樓
·01
彩云如鶴,龜蛇鎖江
長江的朵朵浪花,與隔岸而立的
這座天下第一樓相伴
詩人在此以杯盞測試黃昏的深度
而我用分行的文字,固守靑銅的
回音與舊事
在追尋史冊的歉疚中擱置凝望
裝飾行程……
·02
我所認知的春秋戰國,已納入樂府
節律間,櫻花凋謝,隱喻波濤
廟堂之高,你所醉言的千種霜色
時至今日,依然被無數墨寫的
頌詞省略……
江聲,雖千百次鐫刻在史冊之上
但難以遮掩你杯盞中的絹帛之影
又何以釋然你仗劍天涯的幾多
疑慮——
獨自憑欄,鄉關何處?
·03
江濤如瑟拍岸,崔顥駕鶴題詩
在前
引渡無數虔誠者在此謁拜
……又是一個櫻花楚楚的時節
那晚故人欲辭別,你一襲紫袍
攜莫測之月,登樓而至
杯盞盛滿月色之際,你夢境中
高聳的蛇山,化作悠悠云絮
縱使酒與鶴預留了祈愿
又為何旁落了既定的懷念
——孤帆遠影,帶走波濤的訊息
·04
當所有的酒幻化為醺然之愁
告別之緒,你需捉筆揮毫時
卻有崔顥之詩似江聲入耳
令你一聲慨嘆,擲筆而去……
只有風,刻寫著背影,如江水
行進的姿態
2024.05.05
◎ 白德成賞析:
早晨起來,翻閱清朝袁枚的《隨園詩話》,對這樣的詩話不由得叫好:“人閑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說的是平時要經常努力學習先賢的文化精髓,寫作時才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落筆有神。
德光再次用新詩寫李白,寫他與黃鶴樓的情感糾葛,寫他與孟浩然在黃鶴樓的依依惜別。意象紛披中彰顯自己獨到的見解,詩句舒曼,詩意悠悠且彌漫著莫名的憂愁。但我還是說:這詩里,有古人,而且是對古人謬誤傳說的解讀。
據說崔顥寫黃鶴樓后,李白來看了說:“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顥題詩在上頭。”為此擱筆而去。我以為這個典故,是元朝后人對李白的調侃。想想千古詩仙,怎么會寫出如此粗俗的打油詩句?甚至都不如當下的“老干體”詩順溜。黃鶴樓的“擱筆亭”也無非是后人的噱頭。李白慚愧擱筆,純屬胡說。他在壯年時在黃鶴樓為孟浩然送行寫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千古佳句,他在晚年長流夜郎途徑黃鶴樓與史郎中聽吹笛寫了:“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愁中絕句。
其實,我這也是泥古中的無事生非。何嘗不是對德光新詩的另一種調侃?再重讀德光此詩的開頭語,我也釋然一笑了。因為他是這樣解釋他寫這首詩的目的:李白在此以杯盞測試黃昏的深度,而我用分行的文字,固守靑銅的回音與舊事。
15·不默而生
——訪柳永故居
我目光所及,遲疑于你高出
靈魂的冥想
楊柳岸邊,與你相望往昔的河流
如你弱柳扶風的過往,并非止于
昨夜舊夢,落紅似離愁
然而,多少不默而生的渴念
演繹存在之水
最終,你以一條江婉約的形象
淺斟低唱中帶走散落的一江殘月
一泓云墨,幾杯淡酒
縱然狂歌一曲鶴沖天,卻斷弦成殤
從此,你不聞廟堂之高,又何須
叩問那些自擂的碑銘?
月光下閃現的霜雪,猶如隱去
劍氣的筆墨,在大宋的冬日轉換成
花朵,為一闋清詞覆水東流
惟有躍動的火燭和吹彈的夜曲
在雨的間歇被光陰收藏
我行走在你故居的碧水丹崖間
且去且回眸,于醉眼朦朧處
押韻的黃昏又多了幾分孤寂
仿佛似曾相識的柳巷深處
裹腳的金蓮輕挽著你的手,腳踩
深淵卻欲浪跡天涯……
此去經年,你奉旨填詞的寒暑
醉了浮名,也枯瘦了簫聲……
當我與你對視的目光置身沉默
寒蟬已老,不知酒醒何處
或許徒有悲歡留與后人書
——而風,磨損了刀鋒
2024.02.08改畢
◎ 白德成賞析:
這個新詩題目很沉重,取自范仲淹的名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德光延續了自古至今天下文人清高孤傲,不平則鳴的氣質和風采。用崇拜柳永“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不默而生的高貴情殤而表達一個當下詩人的高貴吟唱之態。
我少年時讀宋詞,最先能熟練背誦的長調就是柳永的《雨霖鈴》,和蘇軾的《念奴嬌》。而這兩個人的詞風也是“婉約派”和“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一個適合弱不禁風的少女手持紅牙檀板低吟,一個適合雄壯的關西大漢手持鐵板高唱。且不論他們的婉約和豪放的曲調高低,其實這兩個人,都是千年不默而生的偉大詞人。
德光徘徊在柳永故居的碧水丹崖間,用一個當代詩人的思維目光,審視一個宋代詞人的坎坷一生,他用隱喻的情感憐憫了柳永“奉旨填詞”的尷尬和無奈:“盡管醉了浮名,也枯瘦了簫聲——”
最后,我與無數的閱讀者一樣,在詩的結尾處陷入了一種沉默:盡管吟唱者把悲歡留給后人聽的時候,不知道為何:風,磨損了刀鋒?
16·蘇軾,或把酒問青天
夜,漸漸高于燭光
貶謫者的天涯之行,夢境嶙峋
似孤鴻擇盡寒枝不肯棲的空曠
終究,酒以遺忘的方式醉著
而你的悲傷懸于何處?
一闋悼妻懷思的詞章,一如你
裝進杯盞的月光,獨對飛花流水
追緬化酒為殤,且預留了多少
“千里共嬋娟”的隱喻與思念
廟堂高聳,冠蓋與塵煙變幻莫測
風將雨意交付閃電,宮殿的千種
霜色,背棄了最初的明澈一一
一個朝代漸次老去的鐘磬,沉寂
如落日
竹杖芒鞋難以限定的遠方,抑或
如你無邊的隱忍一一
從黃州到惠州、儋州,酒的波瀾
試圖印證你靈魂閃爍的火焰
卻難掩“一樽還酹江月”的蒼涼
當不斷旋轉的醉意幻化為酒的醇凈
潮起潮落的一蓑煙雨,仍將歸屬于
風與蒼穹延伸的逸懷與浩氣
直面赤壁懷古,你超然于塵垢之外
2024.05.17
◎ 白德成賞析:
在輝煌燦爛的文學藝術史上,沒有任何一位文學藝術家能與蘇軾的完美才華相媲美。詩,獨步宋代詩壇;詞,奇絕豪放,領袖天下;賦,駢散并用,高古創新;文,情景兼備,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顯;書法,自出新意,不踐古人,位列宋四家之首;繪畫,創新改革,視為文人畫鼻祖;同時又是美食家、水利專家、創新美學家、巨儒政治家等等。單單是詩詞才華,只有詩仙李白可以比肩。
一滴水可以看見大海,因此,德光只能選取兩首詞意來略窺詩人情感全貌。對寫作者來說,這無疑是很偷懶或很無力的文字勞動。就好比吃一口“東坡肉,”在一次朵頤中,依稀品味快要遺忘的味覺。
好在德光巧妙用了詩意的騰挪之法,從貶謫者的天涯之行,繞到夢境嶙峋的廟堂高聳;從不思量,自難忘的悲愴中,歸到千里共嬋娟的祈禱中,最后再用醉意幻化為酒的醇凈,延伸一個詩人的逸懷與豪氣,超然于塵垢之外。
我想,德光這種衍生的詩意,也是天下詩人叩問青天的詩意嗎?
17·新的一天
鐘聲瓦解了假寐的謊言,輪回的
歷史沉淀著黃昏……
此時,你問我:“布魯諾式的英雄
何時出現?”
我似瑟縮于命運的鏡中人,敞開
言詞,模擬一些假設
破碎的夜,驚醒淚水
思想卻陷入鐘擺設置的迷宮
于盲動中,相信死亡只有一次
或許,新的一天只是你的一種見解
倒置的現實依然守口如瓶
而我以幸存者的身份,打開逝者的書卷
隱喻越過季節,猶如一壺老酒
遁入意象
黎明之時,等待迷底揭曉
落花,隨風而起,淹沒檐角
動蕩的風鈴……
2024.02.15改畢
◎ 白德成賞析:
經過破碎的夜,驚醒了淚水,睜開眼睛就是新的一天,用德光的話說,我們是以幸存者的身份,試圖打開逝者的書卷,去尋覓無法揭曉的哲學命題和揭示苦難真理的最終謎底。他用“布魯諾式的英雄何時出現?”的提問,交給新的一天來回答。
我想起了古羅馬的鮮花廣場曾經焚毀了一種思想自由的象征,但最終在某個新的一天早晨,他以青銅的高傲回歸到鮮花廣場上。我感覺,這就是這首詩的主題意識,令我這經常昏睡的老者也倏然一驚。
面對每一個新的一天,我感慨:明日復明日,明日已不多。但真正直面人生的詩人絕不會似瑟縮于命運的鏡中人那樣,讓自由的思想陷入鐘擺設置的迷宮中,卑微地送走每一天。在詩意的晚風中,渴望聆聽那真真切切的風鈴聲,哪怕看不到新的一天。
18·致維特根斯坦
影像追述純粹。褪色的往事
臨近或遙遠
而殘缺,將哲學與語言囚禁
瞬間碰撞,難以閃避最初的疑惑
你不可言說的靜默疏離本體
似飄忽的影子,在焦渴處
無法觸及的夢中醒來
起始與終端竟這般脆弱。我無須
解析獨自等待的一杯咖啡,孤寂者
如你心有所屬,風無語
柔情旁落,涅槃為水的姿態
宿醉的言辭,相信意識之外的存在
當宮殿漸次老去,你以山的方式
守護星辰,但有一朵云不知去向
2024.02.04
◎ 白德成賞析:
這首詩,似乎是寫給維特根斯坦的,是向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致意,其實,更像是舊體詩里的假托手法,是寫給詩人自己的。因為不可言說的理由,他的詩歌意境是用三分之一的抽象、三分之一的隱喻、三分之一的迷離色彩還原來表現思維的。
在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里,有一個重要的理論: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這跟中國名士“不默而生”的理念似乎是相悖的。但仔細想想這里的沉默和不默的哲學關系,是有古今中外相通、相融的處世原則。前者的保持沉默,像古代士人的不屑,后者的不默,像現代文人的不平則鳴。無論是沉默和不默,都是一種高貴的行為。
德光用精致的迷離語言,闡述了一個真理:無論是哲學與語言囚禁的瞬間碰撞,無論是不可言說的靜默疏離本體,即使是宿醉的語言,也能還原意識之外的存在。不是嗎?
19·編鐘
堞雉烽火,聞馬蹄聲聲,
祭出日落時的光束,究竟多少
世紀銜接,作為青銅的見證
襤褸的旋律,滯留在春秋戰國的
版圖上
月色與夢幻嵌入湍急的江河
風聲,延續追緬
幾縷青煙,越千里關山……
劍在手,上古有英雄,音錘敲落
鐘聲響起,律呂高低錯落
猶如楚舞虞美人,霓裳飄飄
羽衣承接典籍
鳳鳥遠飛的翅翼,逾越山谷
幽冥之旅,凜凜蒼茫
其悲為美,蕩漾了楚水的天空
以青銅的莊重,鐘磬在前
絲竹在旁,候其聲,寓其意
千年之調,定格了楚風漢韻
而我卻抵達了一個時代,並以此
垂解未來……風雨平仄起
有櫻花飄落,和其美,同其塵
2024.04.16
◎ 白德成賞析:
禮樂文明,是中國古代獨有的文明特征,被世界稱謂的“禮儀之邦”就是從上古“禮樂之邦”演化過來的。編鐘,恰恰是“樂”最好的附身,世上的美妙聲音是靠音錘敲打隱藏著宮、商、角、徵、羽的青銅編鐘,才有了中國最早的天籟之音。
讀著是一首短詩,卻隱藏著太長的歷史文明,回繞著太多的天地異響。作為一排青銅的見證,他把一萬里的烽火狼煙,在高低錯落的律呂中燃燒;作為廟堂青銅的莊重,他把三千年的銅質音調,定格在樂和天地的楚風漢韻中。
德光在短詩的結尾處,忽然從青銅時代回歸,或者是從天籟的意境中回歸,說了這樣的話:“而我卻抵達了一個時代,並以此垂解未來……風雨平仄起”我相信他的寓意,是每一個有良知的詩人的共同祈愿:禮樂之邦,絕不能“禮壞樂崩”。與美麗的櫻花一樣即將來臨的春天,是禮的和美,是樂的天籟。
20·楚天臺
憑借風,三百四十五級臺階送我直達
磨山之巔
楚天云首,廟堂之上,或許只為
祭奠一種高度
但編鐘的韻律瀑布一樣向空曠漫去
仿佛美人舞細腰,燭宵醉黎明
我作旁觀者再度迷失一曲繁花——
眺望棲身高處的鳳鳥,落寂無語
被三千年風霜撫慰……
當河流行走在骸骨間,楚歌在煙雨
中飄蕩
夢幻領域的櫻花一閃而過,楚懷王
似弈劍者執刃孤行,荊楚之地
風向看不凊,塵埃最終覆蓋一切
銹蝕的銅鏡蟄伏在智慧的源頭
霸主凋零,屈子入史……
當東湖的季節插進花瓶,星辰
驛動,夕陽與鳳鳥一同
沉落于黯然的本質,風鐸之聲
載著前朝月光回望后逃遁
而我于冥想中只記得,萬物各有
其時
——遠去的楚國啊
你終究無法征服你自己
2024.04.28
◎ 白德成賞析:
龐大的秦朝是應驗了“楚雖三戶可亡秦”的兒歌諺語而轟然倒塌,而暫時征服天下的楚霸王卻是在“四面楚歌”的樂聲中拔劍自刎的。所以德光登上楚天之臺,在無盡冥想后,不無感慨地說:“——遠去的楚國啊,你終究無法征服自己。”
古代的登臨之作,冠絕天下的很少,現代詩優秀登臨之作也鳳毛麟角。這是因為俯視山河容易出現豪情壯語,卻往往缺乏殷殷真情,在名勝古跡落筆處,經常會濫用歷史典故,而沒有自己獨立的所思所想。德光的登臨詩,沒有精雕細琢的語言,卻有意象疊加的訴說,沒有意義上的“山高我為峰”的登高自得,卻有旁觀者落寂無語的冷靜。尤其是編鐘的韻律瀑布一樣向空曠漫去的那一刻,他想象自己的靈魂,正被三千年的風霜撫慰。
德光的精致登臨短詩,不能一詠三嘆,卻可以百讀不厭,甚至百讀百解。
21·埃及金字塔
生死對折,沙漠沉默,唯塔在言
一種被巨石所固定的法則與秩序
是否會告解現代人的空名與虛身
或許,塔身上沉重的皺紋
終究是統治者難以言說的另一種
象征
當法老先于圣言的懷古之思
一念閃過,在元事物的基石上
假設人間塵埃落定,以落日的眼光
反觀法老的終極答案,不過是眼前
這片不為狂沙所動的勁草,更幽深
更空曠
但獅身人面像又何以隱伏于人類的
暗險深處?
歷史無聲。對與錯,在高處棲身
卻為冥想而愧于重負——
尼羅河濤聲再起,皆是茫茫嘆息
2024.09.30
◎ 白德成賞析:
古埃及金字塔,是全人類的曠世奇觀,卻用一個漢字的形態命名,倉頡正在偷著樂。而另一種解讀金字塔的漢字,正被一個漢語詩人悄悄地砌成一座虛擬的金字塔,在這佇立著,讓我一遍遍的看著,不知所措。
我曾記得德光以中國記者的身份參觀古埃及金字塔回來在我家小飲的時候,一遍遍感嘆古埃及的偉大,感嘆人類文明被一塊塊巨石壘砌出人類奇跡。多少年過去了,他重新拿起詩筆,鄭重地記錄他所看到、所想到的、甚至由此所期盼的人類的文明走向。
詩里有這樣的詩意設問:當一種被巨石所固定的法則與秩序,是否會告解現代人的空名與虛身?再假設人間塵埃落定,是否以法老的宣言作為終極答案?非常有趣的是,德光充當了自問自答的角色。他在詩的結尾處這樣回答自己:歷史無聲,對與錯,在高處棲身,卻為冥想而愧于重負。我覺得這是一宗模糊的問答。
我更愿意相信德光隱在詩意里的準確回答:沒有尼羅河的濤聲,就沒有金字塔。沒有獅身人面的俯視,依然有人類自由的前行。
22·讀懂你的彷徨
夜空曠,沉寂于一城燈火
弦影之外,你所需要的一句詞語
似冥想的花朵,剛剛路過一場雪
我從樹影的雪夜,讀懂你的彷徨
沸起的焦慮,涌向失散的云絮……
此時,不知誰在吟唱雪的歌謠
音律追隨形態,如溪水般悠緩
屬于小城的漫崖飛雪,也僅是你
對一個冬天的追憶
并非遲來的救贖,又如何逾越
塵世所擁有的無奈和蒼涼?
向風而行,你將空念之舉歸還月光
卻又被內心更深的雪掩埋
難以限定的遠方之遠,還在風翼上
纏繞,或化做云的一部分
惟有思想判斷飛翔,我夢中
落雪的草原
依然有鷹的傳說……
2024.1.12
◎ 白德成賞析:
古人說:好詩讀了,無一句不自在,濫詩讀了,沒一句自在。我讀德光的詩,感覺就是意象之馬行空,看似是自由自在的靈感纏身,落筆時,卻又與隱秘而又不可言說的靈魂一起顫抖。
誰是誰的雪夜,誰是誰的彷徨?詩人是緘默的。我也只能從光怪陸離的詩之幻影中去猜測、去臆想。后來,我在懵懵懂懂的山城空曠中,依稀聽見吟唱雪的歌謠,在云中裊裊。
這種莫名的彷徨情緒誰能讀懂?德光說讀懂了,我不信。明知心頭千千結,何來夢中雪漫崖?他自己也在說:漫崖飛雪是對一個冬天的記憶,那遲來的救贖執念,又如何逾越塵世所擁有的無奈和荒涼?
誰說讀懂了彷徨,他就是在明白中彷徨。
23·向隅無聲
耕讀堂前,退思其居
行進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
隨風起舞的秋葉飄于我的衣袖
蒼松樹下,抖落何年寒霜?
偏安一隅,尋覓往事前塵
且讓我定格石雕里,似先民凝聚
棱角的前額,布滿刀刻的紋縷
仰首褪去華衣的雕梁,倦客已遠去
徒留檐下空鈴作響
無語的磚木在我的觸摸下
是拂去故紙上的沉寂云煙,還是
無從考證的真實與存在?
即使這古鎮篇章,接納的也只是
墨痕
命名著那些散落村旁溪水里的黃昏
似老去的鏡花——
男耕女織的景象,日漸模糊成一抹
山影水色
鳥鳴無奈,回聲藏進年輪……
2024.09.11
◎ 白德成賞析:
顯然這是游覽一座曾經偏安一隅的古鎮后,留下的精美詩作。向隅無聲,卻于無聲處,流出一串串的問答。自問自答,我發現這也是德光短詩中所隱藏的獨特魅力。
問的是前塵往事,答的是歲月無情。詩人行進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飄零的黃葉落在衣袖上,看著路邊的嶙峋蒼松,想象著它如何抖落千年的寒霜。看散落在村旁溪水里的黃昏,想像逝去的男耕女織的桃園景色。
這是一種詩人的嘆息,嘆息鳥鳴無奈,回聲藏進年輪——但精致的短詩卻在不經意間,把陶潛的“桃花源記”翻寫成現代版的古鎮記憶。
24·驀然
冬日暮,經幡無數,自我,抽身不在
靜待一場雪,塵埃落定,流水濟世
思緒起,經文千疊,所遇孤獨
似廣陵散曠世一彈,轉述疑義叢生
孤身的羔羊,棄絕之際答非所問
恍然一瞥,禁不住佛的一聲嘆息
而那聽來的經卷,贊頌沒有重量
是止于熱浪,還是陷落一場雨?
2024.07.22
◎ 白德成賞析:
這似乎是當代版的詩詞“小令”,題目是“驀然”,是驀然回首的意思,更像是詩人對2024年詩歌選的一次言簡意賅的評價和總結。
德光有落雪情懷,不同于古代詩人踏雪尋梅的雅趣,他盼望有一場大雪,遮住世上的塵埃,雪融化后,又能汩汩流淌,滋潤天下。這顯然超越了舊文人的情懷。可惜,思想的風景,禁不住佛的一聲嘆息。他由此嘲笑那些神祗的經卷,嘲笑所有的贊頌都沒有重量。四段小令,可以獨立成篇,也可以聯袂吟唱。
古今寫短詩最難,世人所作大多有體無神,有形沒魂。能做到形神具備,一詠三嘆。一定是德行、才華加上天分方可揮就。德光是否具備了這三種高貴品行,我不說,等每個閱讀者認真讀完了這二十四首詩后,讓閱讀者去回答吧。
【詩人創作談】
詩意不過是鏡子中的一道光
王德光/文
一如既往,飛去流云西復東,又是一個終結與起點的重合,光陰之箭再次穿越年輪……或許,2024于我們大多數普通人而言,無論是相信堅強的自己,懷揣夢想急匆匆的趕路,還是握緊自己的心事,執著于凌空蹈虛的烏托邦幻象;也無論是得到過安慰,還是承載著艱辛,時光荏苒的歲月,無須對萬物承諾,總會讓我們在感受著真情與善良的同時,依然相信總會有一縷陽光打在臉上……
回眸漸行漸遠的2024,于我仿佛一本緩緩翻動的書頁,多少念茲在茲的自我期許,也不得不面對老父患病臥床尋醫問藥的無奈與辛酸……我要感謝寫作紓解了無數個寂寥與茫然的夜晚。也許在我的靈魂深處尚有更多的東西要表達,仍將是通過詩歌這一所摯愛的寫作形式,所以詩意的觀察與思考于我就像鏡子中的一道光亮,讓這一年既有欣慰,也有遺憾:一是應朋友出書或獲獎后之邀,撰寫了數篇文藝評論并見諸報刊;二是全年創作了幾十首詩歌,擇其部分在報刊和公眾號發表,但也難免浮光掠影,尚未趨近言說的“本真”。或許還有待充分詮釋詩是一種幽深的思考,還需真正踐行在抒寫主體的崇高和強烈的情感中,切入人世間的精神創傷,體現一種時代情緒的現實場景,這或許也是基于對詩歌寫作的敬畏和需要進一步思考與提升的自我認知吧。正如《南方周末》新年獻詞所言,“真正點亮黑夜的并不只有太陽,還有內心的火,眼中的光”。
如果說詩歌是人類精神的舞蹈,是獨具個性的靈魂在飛升瞬間的美學凝視,讓生存狀態模糊的底片精確顯影並轉化為詩歌的話語,那么日常經驗也成就了詩歌的情感、思想和指向,以及這一過程中的語言創造,從而捕捉歷史并加以審視,追蹤歷史并諦聽遙遠細微的歷史腳步的回響,因為我們都生活在歷史巨大的動力里,詩者需要承受、運用這一動力。由此,一首詩可能是被靈光一閃的詞語所照亮的啟示,也可能是在深入我們生活內部時,對那些無法言傳的事物有了一種隱喻或一種意象。當我們面對生存的日常,不可想象倘若沒有詩歌、一個失去象征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或正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帕斯所說,“一個社會如果沒有詩歌,就是一個沒有語言或語言被貶低的社會。”而這種忘卻或貶低會抹掉我們的過往,也會瓦解我們的夢想、我們的激情、我們對一個瞬間的感悟,那痛苦是可怕的。
談到詩歌寫作,想到著名詩人、詩評家陳超先生曾坦言 :“ 一個真正的詩人,在任何情況下,其天職都是要揭示生存,回應歷史,眷念生命,流連光景,閃耀性情。”的確,現代詩人是以思考為第一選擇的,思考是詩人的天賦,詩人的本分,詩人的使命。只有在思考中才能獲得理性的升華,從而獲得靈魂的救贖與約束的能力。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不能解讀這個時代,也就無法解讀自己。假如詩人迷失在自我的森林里,不去關注個體的生存困境及心靈在物質城堡中的各種夢想,就需要辨別一下自己的方位了。因為詩是沉思的載體,是對何以為人的沉思,也是對如何為人的沉思,它絕不僅僅是荷爾德林所闡釋的詩歌與哲學的關聯屬性,不僅僅是海德格爾具有形而上學意味的大地性,也不僅僅是超然物外、俯視蕓蕓眾生的孤芳自賞,更不僅僅是浸淫美顏鏡頭中歲月靜好的臆想與狂歡……我相信,思考是一種經歷過興奮與平靜、迷茫與領悟后的覺醒與澄明。所以,我在享受詩歌寫作的同時也在思索,如何將破解的精神僵局與困境納入書寫中,將詩歌中的“我”不再滯留在想象中,真正成長為象征意義上大寫的“我”,或抵達“我們”之界,在應對外在困境中保持應有的沉思與追求。
應該說,面對當下復雜的社會形態、復雜的個性與人性,以及人們對藝術審美的更高更深刻的追求,當淺表性詩歌寫作已不能自如地傳遞詩人的深邃思考時,那么,必然要求現代詩歌內涵繽紛、意象繁復,善于向靈魂深處開掘,準確感知生命的本質,這或許也是一個詩人不斷走向成熟的標志:于歷史和現實不乏凝重的思考及對未來皆為往昔的領悟,從而奉獻沉穩厚重的作品。
而我,依然在等待著2025的第一場雪……或如“莊周所見,夢蝶涉水//轉身的風,終究是云的過客”……
2024.12.31
作者簡介:王德光,資深媒體人,高級編輯,終身享受政府津貼專家。文學作品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經濟日報》《河北日報》《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當代人》《美文》《長城》《芒種》《延河》《草堂》《中國詩人》《上海詩人》《天津詩人》《北京詩人》等多種文學期刊和文學選本。出版散文隨筆集《走向太陽》《思想的風景》等。曾獲中國新聞獎、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等多個獎項。
來源:熱河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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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