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人的詩

 
雨人
 
 
《月光照亮我的墳》
 
月光照亮我的墳，
只需要一杯酒的溫度，我的夢，
就能回到山水兩岸。我能理解你的
表情，一馬平川的悲傷。
 
鐫刻墓志銘的人，還沒有走遠。
他親吻了露水，和霧。他口渴。
他不是親人。他的微笑夾雜在石屑中，
他打掃出潔凈的生活。
他的孤獨沒有邊緣，沒有近似值。
 
死去的親戚和仇人，長成蒹葭與菖蒲，
年復一年，從枯萎到簇新，
讓十二個月的每一寸光陰在風中搖晃，
在恍若隔世中向我們抵達。
扛著命運的陌生人，和我一起靠岸。
 
從城市來的鐘表匠，給守墓人留下
充足的時間，溫婉的月光。
一棵樹努力向上生長，它想
接近最真實的思念，擁有愛情與暗示。
 
2010.10.27
 
 
 
《在虛擬的黑夜里》
 
你的后背，挺拔、平整，
也不乏細膩，在虛擬的黑夜里
幸福被一點點擦傷。
 
文字睜開眼睛，世界
繞過你的肩頭，放下手中的忙碌，
一部歷史在秋天靠岸，
接近你的悲歡。
 
冰冷的水，發出笑聲，
漫過雜貨鋪，漫過經濟學，
一個女人的商標
被風景打上印記，
終點站隱匿在荒草深處。
 
海灘和海平面
經歷了對峙，默許，
認識改變了容器，
從注視到取悅，
一盞又一盞燈火，
向陌生人傳遞愛慕。
 
呼吸光滑，高空中散發出
梵音，想象力
夾雜在雨滴當中，
打濕了閱讀，
打濕了封面和署名。
 
樹的牙齒悉數脫落，
你的眼眶深陷在城市腳下，
泥土涌動著感懷，
有人誦經，
有人睡在下鋪，
一年才醒來一次。
 
2010.9.10
 
 
 
《愛上你的肩胛骨》
 
是誰把天空弄哭了
又是誰讓我們辜負了雨季
 
黑夜躲進我的懷里
它怕黑
更怕孤獨
 
沒有人知道，我
居然會愛上你的肩胛骨
愛上你
身體中最堅硬的山脈
 
其實我愿意，就這樣
抱著你一起死去
因為此刻
世界安靜得如同一枚熟透的果實
因為上帝正牽著你的手
重新把你
鑲嵌進我的命運里
 
2011.8.22
 
 
 
《親人坐著火車離去》
 
住在鐵道邊，每天晚上
只有枕著鐵軌，
才能入睡，才能夢到親人。
 
火車每一次經過，
好像都要把夢揭開一次
然后重新蓋上，掖好，
生怕我們在這個世上著涼、凍死。
 
火車又一次開過來了。
隔著車窗，我看到
所有死去的親人，把手伸向
凜冽的天空。
還有死去的我，正在裹尸布上
給你寫一封長信。
 
2012.4.24
 
 
 
《讓桃花開遍洶涌的春天》
 
春天一旦懷孕，桃花就開了
妹妹走在山坡上，和你
一樣羞怯
偶爾也暗自妖嬈
 
水車纏著好日子，轉起來了
天空被紡得
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長
 
咬一口春風，眼睛就閉上了
養蜂人趕著白云
給我們馱來了
遠在秋天豐收的預兆
 
妹妹，請給我戴上草帽吧
我要給你發動一場春雨
讓桃花開遍，你漲潮的青春
和草木洶涌的山岡
 
2012.8.30
 
 
 
《1982年的妹妹》
 
妹妹，你還住在1982年的山坡上嗎？
30年后的九月，我
捧著草原和馬蹄聲來看你
 
秋天脹疼著，野菊花
也脹疼著，你銀子一樣的笑聲
鋪滿燦爛的山崗…… 
 
穿著當年的舊裙子
你跑出了松樹林，跑出了
油畫里的童年，松果受到驚嚇
紛紛掉在草地上
 
妹妹，我是今天惟一的登山者
我知道，你給我留著
最藍的天，那
是你親手染出來的
 
（注：我有一個親妹妹，比我小兩歲，1982年因病離世，時間停止在她童年的花瓣上）
 
2012.9.21
 
 
 
《河流》
 
在波瀾壯闊的秋天
我須隱藏年齡、母語，盡量節制悲傷
 
我的河流也曾動蕩，也曾讓
春水在初夏泛濫成災
就像祖國的壞孩子，也曾放縱
叛逆，甚至反動……
 
在那漫長而又平庸的夏天
歷史隨波逐流，歲月泥沙俱下
我的兄弟表情安詳
我們的天空像尸體一樣
 
現在，陽光柔和，水平如鏡
莊稼集體成熟
沒有采摘的果子已經腐爛
孩子們正在努力長高
我們的女人洗完了衣服，正哼著歌謠
踩著斜陽一起回家
 
在這波瀾壯闊的秋天，母親坐在河邊
與我們的墓碑，遙遙相望
 
2012.10.26
 
 
 
《火車停在我家門口》

父親下了車
穿過鍍金色的傍晚
徑直走進院子
 
母親正在小菜園里
掐油菜，我也是
剛剛放學回家
正大口喘氣，喝那壺
中午泡好的涼茶
 
父親進了堂屋
他捧起自己的遺像
吹了吹灰塵
并仔細擦了擦
 
最后一縷陽光
沿著地平線照進來，屋子里
突然亮堂了許多
 
2012.12.4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
 
每天經過停尸房時
我都要盡量放緩腳步
不弄出一絲聲響
 
那是春天最美好的時節
柳樹成蔭，楊絮如雪
漂亮女護士和戴眼鏡的男醫生
推著停尸車
有說有笑地走過身邊
像一對小夫妻，推著新生的孩子
去花園里曬太陽
 
后來，再次經過停尸房時
感覺陽光特別溫暖
遠方響起的鐘聲
是那么新鮮，嫩綠
 
2012.12.28
 
 
 
《在鄉下》
 
在鄉下，牛羊也懂四書五經
舉人種田，進士狩獵
皇上只娶一個老婆
也不必實行計劃生育
 
在鄉下，手機十分普及
但很少有人上網，發微博
也不在春節期間發短信拜年
想你了，就摸著石頭過河
然后翻山越嶺，去你家
一起劈柴，燒火做飯
喝酒，聊天，回味唐朝
 
在鄉下，誰都可以在自家的責任田里
痛快地拉屎，撒尿
做任何一件隨遇而安的事情
 
在鄉下，偶爾也看新聞聯播
但很少議論國家大事
 
2013.3.21
 
 
《四月的果園》
——寫給雅安
 
我走過，四月的果園
綠葉蔥蘢，幼小的果實剛剛成型
枯萎的花瓣還沒來得及脫落
還沒離開春天
 
我有一個愛人，她居住在遠方
雨水飽滿的城市
每次打開窗戶，打開門，打開
門前的小路，便會遇到
晴天，便有陽光照進來，照在她
雪白的手臂上
 
沒有人在乎，四月的春風
也會發芽，也會哭
也會拱破泥土，拱破
車水馬龍的早晨，拱破讀書聲
拱破女孩子們
花枝招展的身影，拱破
水平如鏡的光陰
 
四月的早晨，上帝走過我的果園
他沒有采摘尚未成熟的果子
他望著遠方，遠方有很多人剛剛死亡
也許我的愛人也剛剛死亡
 
死去的人們走過上帝的果園
他們也沒有成熟，他們剩下的人生
比我們的春天還要凜冽
比紀念碑發出的歌聲還要高亢
 
從今往后，我會陪著我的愛人
繼續幫你們守著果園，我們要種
更多的樹，讓一棵樹結滿另一棵樹的果子
讓雨水飽滿的城，等著客人來敲門
 
2013.4.23
 
 
 
《上帝住在我家隔壁》
 
上帝住在我家隔壁
他不用上班，不用到銀行
填支票，取錢，匯款
不用為人民幣活著
 
上帝的愛人喜歡一個人散步
她外出的時候
他就在家彈鋼琴，有時也拉小提琴
上帝的琴聲飄出窗戶
飄過沒有鋼琴和小提琴的人家
飄過日漸衰落的城市
 
我在陽臺上澆花的時候
經常會碰到他
當時他也在陽臺上澆花
他看著我，沖我微笑
但卻從沒給我打過一次招呼
 
我常常懷疑自己和上帝是孿生兄弟
因為遠方
每一次傳來戰爭、災難和瘟疫的消息
都會看到他
站在落日前悄無聲息地流淚
 
20130501
 
 
 
《黑蝴蝶》
 
昨天中午，我第一次打開
今年秋天的第一扇
窗戶，便有一只黑蝴蝶
飛進來，它不悲傷
也不欣喜，它領著它的時光一起飛
自由而孤獨
我打開門，它便從容地飛走了
留下一排排陽光
翻閱著我，起伏不安的生活
 
2013.9.13
 
 
 
《夜鶯書》
 
白天時候，從平原上來的人
趕著火車給你還清舊債
整整一個上午，他還用斧頭
替你削平了拱破海面的一塊礁石
他離開時，隨手把夜晚
搭在長滿木耳和白蘑菇的長椅上
 
已經好多年時間，沒有人
播種月亮了，我只能一個人閉著眼睛
安靜地坐在長椅上
夜晚在我腳下低語。蠕動。匍匐
露水爬上山坡
夜鶯貼著濕滑的地面飛過
 
這些年，星星一直在人間
往來穿梭，繁衍出不亞于四庫全書的
故事，而我頭頂上的樹木
一直在慌亂不安地生長
它們在黑夜的脊椎里
垂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濃蔭
隱藏在我的胡須和長發中
 
2013.6.8
 
 
 
《海平面》
——寫在馬航失聯33天
 
在黎明之前
海平面一直傾斜著
船只、島嶼，以及城市
還有陸地深處的祖國
紛紛脫落，一切都將
蹤跡難覓
 
在豐饒而又充滿懷疑的時間
它嘆息著躺下來
為醞釀下一場災難積蓄著
古老和絕望的力量
 
在夕陽落山以前
它會變得堅硬，富有彈性
直到黑夜濃縮成月亮
它突然豎起來
并保持較長一段旅程
 
在偏僻的后半夜
它會翻轉，和天空在摩擦中重疊
而我們這些從不信邪的孩子
會用手把它托舉著
一步步走向合乎邏輯的源頭
最后，扔進
人跡罕至的火山口
 
2013.4.10
 
 
 
《離開》
 
我離開了火車，離開了鐵軌
我把旅行留給你
我離開了電視，離開了報紙
我把新聞留給你
我離開了書包，離開了教室
我把課本留給你
我離開了健康，離開了醫院
我把輸液管、手術刀、中藥、西藥
以及放療、化療留給你
我離開了書桌，離開了房子
我把根基留給你
我離開了祖墳，離開了故鄉
我把土地留給你
 
其實，我根本就不想離開
但我又不得不離開
 
我知道，真實的離開就是撕裂
就是折斷，所以我
只能一片一片地離開
我先讓眼睛離開，然后讓耳朵離開
再讓嘴唇和牙齒離開，同時讓語言離開
讓鼻子和呼吸一起離開
接下來讓眉毛、胡須、頭發離開
緊跟著讓皮膚離開，讓手和腳離開
讓胸膛離開，讓五臟六腑離開
最后讓剩下的骨頭離開
 
我就這樣離開了你
我散落在大地上，和命運一起四處游蕩
 
2013.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