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集

          魯亢

（一）

要一個全新身體
存放骨骼，肌肉，記憶和琴弦
我已等不及拆解中的軀殼
一地銹屑；務必讓我寫下：
江上數峰青。為四月和五月
意志一步傾斜
聲似炭火倒進水里
急促的嬉戲伴奏帶，恐懼帶頭
也在找存放地

        

（二）

睡了很久
每一個聲音都鎖緊
我忽而醒著，再鎖緊，忽而入戲
想著探入睡眠
了解它掌握的技術
能分離出一個無邊的寂寥
一具肉身伸縮
不斷掉下頭發
         
（三）

＂今天天氣非常好
跟老公到森林去散步＂
我走出一身汗
追趕總是領先的那個人
盡管我們被樹葉越裹越厲害
我的腳底磨出血
我撲了過去
人們看到了這個場景
         

（四）

我不聽為死去的人寫的詩
甚至厭惡——有些許理由
我用力靠著椅背
累斃。慌亂。冷漠又固執
痛感不再做加減法
但會時不時地搖晃，而且搖晃
屋外暴烈的雨
突然和同樣暴烈的太陽
跳滿玻璃窗戶
         

（五）

有人嗎
有人在半空中剪電線
有人在浴室剃陰毛
有人在微信里＂五局三勝，我勝出！＂
有人跳樓，跳樓前與觀眾擊掌
神們，或掌權人，攆走他們
手有，但是節節敗退的
嘴在，一顆真的牙齒都沒
有尿臊味
青蛙似地這里那里撒歡
撲滅一處冒出一處水珠
         
 （六）

闖進門的耗子
卻將＂吱吱吱＂的叫聲忘在屋外
它又跑岀去
帶來＂吱吱吱＂
它們遁入耳洞
         

（七）

起碼
我可以為此熱淚盈眶
當我說八十多歲的母親
＂其實她的身體比我還好＂
聽見的人忍不住一笑
沒在意我僵硬的表情
而母親朝我走來
像走在結冰的雪地上
她來和我合影
          

（八）

他們經過店門口臺階下
遽然停下摟抱在一起
男的拍三下她的屁股
耳語，耳語，一分多鐘
兩個丑丑壯壯的中年人
因為有一付好身板
什么都不在乎
但天上還不會撒錢下來
         
（九）

我快站不起來
佝僂著去里屋取物
找到剪子剪一半藥片
燒水，一粒粒藥丸撿出來
我知道它們作用小于副作用
除非是在美國
我如果生于美國，或半生時去了那兒
是不是問題都解決了
別在這時說《湯姆餐館》格調高雅
還有＂肖申克的救贖＂為何譯成＂刺激1998＂
一切都等我從天堂回來
         
（十）

跟高個子女人溫存好不好呢
她還有第二特征＂戴一付大大圓圓的玳瑁眼鏡＂
她飄來的眼白能掀翻帆船
其它都是肉肉的
尤其在夜晩想都想不到的
她的家世
她的性格
她的財產
她最恨的人是老爸
她為什么洗好澡就上電影院
    
（十一）

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語法》
書店還有一本，全城有兩本
我買下一本
全城還是兩本。全城堅守荒涼
我暗忖：我撕掉藥膏的手臂
紅爛如一場小戰伇
死傷不是數字
但也沒有比數字更具說服力 
我昨天碰到一對左派夫妻
也沒有露兩手我的極右手藝
＂去死吧，給你吃屎＂
我更沒出此言，而是要
毎個人都心懷大愛
兩本同名的書一直活到塵土不認
         

 

（十二）

人們淡漠的很
忙自己的事，只顧自己說話
或者出于職業習慣
用平靜的口氣問問題： 
＂你這個是什么東西?＂
這個是什么呢
這種形狀，色彩，尺寸
但我答不出來我崩解在即
這個多么關鍵
當我只想看清卻沒辦法時
就要知道這個是什么，土話，學名
要讓問的人懂
他們是鐘乳石

（十三）

推特與新浪的不同
使我想起姐妺花的故事
姐姐妹妹動起來!嫁的不一樣
打開新浪如進了家門
該扔的扔，該留的自己鼻子嗅嗅
毒品，還是毒食物
三十秒后見分曉
即便是單身
也要是家長的派頭和兇勁
抽打空氣兒的屁股
因為他們耽戀二樓傳來的歌聲
站在頂層的智慧殘障
卻遭他們咸濕的粗話攻擊

（十四）

副駕駛座上
坐著抽香煙的人
她朝外吸一口煙
笑著跟開車的男人說話
應該是關于色情
在巴黎的人造沙灘
在斯里蘭卡，司機抱怨唯一的
一條高速（中國造），慢車開不了
在干凈的地下過道
我仍然走得吃力
像拖著輕刑犯的鐵鏈
她終于往窗外抖抖煙灰
這個樣子特吸引人，"我要求我先上
多少錢吶!＂面容姣好，輕熟女范兒
且一定豐衣足食經年

（十五）

這是一個哲思之夜
但非上天所賜予
上天給的是抑郁和顫栗
當你的頭擱在桌面上
淚水洶涌向內
——就如同給了兩張票
進場觀看
看完再表達
是在傷痛之處撒鹽
是在島嶼的石子路上
自行車放倒一邊
跑到海水里撒鹽
         
（十六）

我的樓在雨中分解
瘋狂，毎一次
好在我沒事
獨留我這間，更瘋
電視日夜傳遞帝國的火焰
即將點著某處久積的世紀戾氣
我的眼睛如被竊的柜子
幻覺與暈眩，不眠不休，像假花
電話響，不接
他們也快到了
舉著石頭，一路跑進
         

（十七）

我的夢里在造馬
而它的殘肢踢著影子
在水壩邊的馬場
坐著我，青澀，沒有在愁
我在等一個人岀來
從后門，雷電轟頂，涉溪將盡時……
起身一跳
靠近我的時間
臉上有好看的傷痕
在造眼淚
 
（十八）

我的夢里上下樓梯的亡靈
有一個偶爾停下，開心和我說話
她長相難看陰氣甚重，胸部扁平
睡夢頻繁的日子
還好沒有跟她單獨碰見
他們越來越多
跑動，吐痰，朝樓上喊＂媽呵——媽＂
或在下一層，集結待發
他們不是來
替我解開荊棘之繩
我不在這里，不在那里
我在等馬群沖過磚墻的骨頭鏗鏗

（十九）

我的夢里時間生產時間
時間相互踩踏，末時的
子宮里面，為減輕痛苦
惡嬰以指割斷咽喉
這下我該驚呆了
我該省點錢，一路上，我沒有親人
唯一讓人釋懷的
我走完幾公里
才＂撲通＂地栽倒

（二十）

我的夢里跑離房間的我
跑過一條老街，已經痛到半跪
肉身的一半蜜蜂占據著
蜂巢中流著記憶的嗡嗡聲
＂一天又要過去。＂
是的，舉起我的半死，時間到了
時間太多。我那么平靜
回到房間，繞著鋒刃來來回回

（二十一）

我的夢里他們的頭半露于電梯
他們在探點，鄰屋的墻鐵定倒霉
鄰屋的燈，煤氣，哲理和性生活
從催淚瓦斯和它的廣場遛回后
鐵定倒大霉。大便拉在褲襠里了
鄰屋的手舉起，左右擺，沒用
母親的表情更呆滯，臭到家
她盯著地上看
孩子們種在那里頭
掉漆，生銹，氧化成謎，還沒發聲
＂我，愛不愛你?＂

（二十二）

我的夢里一件青綠的上衣
掛在老門的把手上
在寂靜中，窗簾卷起
窗戶開啟，超量的白晝涌進來
只見上衣卸下頭
和左手。右手折疊起來，皺褶如刻
影癱瀉，恐懼開口作歌
為一個未知的幸福鑿著病蟲的旋律

         

（二十三）

這就是我所說的夏天，病人
是折皺的紙，在桌邊，床，情色
景頭里，在驚醒和回來的火焰中
焦黑的邊沿喧鬧聲里

抱緊手術未完者，骨肉分開，有的
掉落深淵，都是為了睡夠一場
烈馬奔騰后的塵土寂靜

一些人還在大廳等號
純銀的聲音，叫岀辭別的座次 

（二十四）

此外我沒有別的夏天，另一種汗
或不一樣的焦慮，底色陰沉的失眠
偉大的太陽和以善為恥的司機
每次到達目的地，
我看見自己撒毒一把
而我身穿血管畢現的糖衣

不一樣的是時間的積垢
以前是鼠，現在是蝙蝠
從中竄出，說我是腐蝕的肉類人

腐蝕的思想，開著沉鐘嗚咽的花
巡夜的缺陷基因，呻吟聲恥毛斑白
痛的家，毎根手指都近乎爆破

（二十五）

物理的行醫術在我腦中尋找路徑
＂從東京到拜占庭，銀杏樹林＂
帶上嫩黃、淺藍、精白誘人的藥
水，取自人造的蓮花
假如這叫苦日子，帶上傳家的性器

帶上海嘯，機械鳥群，磨刀石聲
我被監聽的一天，在集巿里聽白色
在電梯間聽地獄一季，第二季
被懷孕了，在學童中，我是表達的

早中期老人，西醫的冷僻詞洞
帶上晩期四重奏，未成年也可參與

（二十六）

宇宙的真理非愛，真；＂超級冷＂
我問醫生，它在遺傳第幾期
為什么是我，為粉碎立傳

是的，沮喪至極。南后街的安娜
你偷走的咒語使雁陣垂斃西湖
在你撞車之地，種子死了
你有華麗的肩頸，細胞悒郁

我的咒語，早安，操，N次的嗯
在顫栗學的帳面上，奴役的手
摘著綠葡萄，等過河，要過河

（二十七）

我的手本來不是這樣 
它變成巖石，纖弱轍痕，風車的擋風玻璃

它使自由的擺動受辱，㑰苦夢中
兒子的尖刃使母親受辱

它使雨水顫抖發岀痛經的聲音
多少腦袋貼著墻，神經制成標本
各種蟲飛臨，知與不知的
密集的災難，黎明的，枯蝶翅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