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忠散文詩十章
文\蘇忠
家譜
開始是有人說話誠懇,辦事靠譜,不沾便宜,慢慢的,鄉里鄉親都喜歡與之來往,連喝開水都樂于招呼他,來來,歇個腳,喝口水再走吧。
收山貨的、賣銅器的,都找上門與他搭檔,合伙搗騰的也不少,還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聽從遣派。到晚上,一群人圍著篝火與他大碗喝酒,隨意聊天。
鄉里頭喜歡抖機靈的,人們覺得說話總變卦,辦事也總吃虧,不知不覺地就開始防著,掖著。與之聯手的事,得抬出許多門檻而且還不放心,連收垃圾的老人都不愿往他屋子跑。
一傳十,十傳百。漸漸的,大伙兒都不怎么喜歡和他來往了,有的遇見了也避路,他只好每天躲在角落里曬太陽,數自己的胡子長長短短。
久而久之,這些好的壞的譜兒,經過井邊巷頭的口口相傳,不知不覺成了鄉里外不成文的規矩。
青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時光起伏里,這譜兒信者恒信,交往的、辦事的,人們都有了事先盤敲側擊的習慣:這人的口碑怎樣?辦事有譜嗎?
城里的文人,堂上的爺們,坐不住了,下鄉一溜采風,好家伙,這譜兒“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嗯,不錯,姑且稱之為誠信吧,且找來竹簡石碑刻下,希望不走樣。
再后來,大伙兒走南闖北,覺得這么做能走得更遠,更久,喝水也安心,喝酒也放心。于是乎,這事兒自然而然就成了父傳子、子傳孫的家譜了。
水中草
如果退后一步叫失敗,那么,承讓了,請允許我往后挪.
心事重重的腳步,會留下洼地。陰天時,有雨水斜披,青草凄迷,也有蟲蟻蛇蝎,瘴氣彌漫。
如果你也退一步,當然只是假設,但不希望還是虛構,那洼地將更大,水面將更寬闊,會有蛙鳴,有魚躍。
能對流的是活水,天晴月圓時,憑欄臨風,倒影是兩株水草,惺惺相惜,從容溫柔……
驚蟄
那是初春的某天,白云托著藍天。
田間,地頭,鋤頭起落。
一條蚯蚓,被鍘為兩段,一半在田里騰挪,一半蜷曲到草叢。
草綿延。
猩紅的傷口,沒有血。
都一樣的春天,有兩截的痛。
這是初春的某天,藍天按著白云。
在鄉里
在鄉里,青石街頭,榕樹下,有長衫老者搖著蒲扇,眼光交匯,點頭,微微笑,并不相識。擦肩時,老者和顏悅色招呼,來我家吃茶吧。
在鄉里,海灘,幾個小孩合力搬礁石捉螃蟹,久久不動,紅了小臉蛋。見我負手在不遠處,似乎無所事。急呼。我笑而不動,遂補充,快來幫忙,也分你一份嘛。
在鄉里,從前的路上,有婦人在后面親切喊道,你是鄰村人家嗎?我一愣,她接著說出我的名字。驚訝站住,拉呱了會兒,依然想不出對方是誰。滿懷歉意問,你家孩子是誰?婦人說出個似曾相識的名兒。想起,可能是舊時的同學吧。
誦者
那是故事里的夏天了。
高高的樹上,幾只蟬不知疲倦地吟誦。掉落的樹蔭,都是些不求甚解的繁體字。
池塘里的漣漪,一層層的,卻悄無聲息,難不成比劃的是手語?
往村子去的路上,一簇簇牽牛花拉長了耳朵。
蜻蜓點水,到處寒暄,看樣子拉來了不少客人。
紅番茄夾道挑著燈籠。
稻田一畦畦的,排著整齊的方陣。
寂靜,土墻后的狗兒突然瞪圓了眼。
風吹過,前前后后的樹葉,紛紛兜出白花花的陰面。
一目十行,蟬迅速接上章節,繼續搖頭晃腦。
被拉得長長的池水,有一群浪花在遠處拍手跺腳。
廢寺
坐在蘆蒿里的廢寺,是被黜逐的王,寬袍大袖,蓬頭垢面,亂發如草。
柱礎,瓦當,滴水,窗欞,磚雕,碎礫,三三兩兩的殘垣,撐著日暮幾分。
一只石獸,踏過厚厚的夕照,在寂靜中回首。
石階里外,山門前后,掛著時光彼此,都望不到邊。
黜逐的王,突然眼神明亮,猶如灰燼里的菩薩,斷頭里笑。
積塵重重的天空,裂開。
落霞紛紛,推遠了層巒疊翠。
岸邊的蘆蒿,在風中漸行漸淡,是一群駝背的苦行僧的背影。
雨后山寺
路的頭,樹木森森,山寺在眼前了。
樹陰濕漉漉貼在地面。前走一步,影子就退一步,再向前,再退。
群山環抱的山寺,在雨后,空無一人。
我踩著呼吸,踏著起心動念。
蓮花開啊。
無數過往,不知不覺擠滿了廊前閣后,像雨水的光芒,一束束。
都望著我。
背面,有樹蔭數行,覆過濕漉漉的腳印。
安靜地站在眼前,不說話。
臉記
土里埋過多少張臉?長滿雀斑的占卜者說,其實數數地上的青草,就知道了,還有星星,那是土里擠不下的臉,只好吊半空了。
長滿雀斑的占卜者說,舊瓶換不了新酒,一張臉通常只能用一次。
春夜里,鼓聲沉悶,一陣陣……
空房子
是一條七色彩虹,緊緊扯住了天宇。
曠野之上,天晃了幾晃,也沒走成。
走過風雨沖刷的時間,電閃雷鳴都存于過去的格子,一層一層,我都看得見。
天色反復折疊,夜深了。
也該讓星空走上山巒,撒花撒花,雷電劈過的大地,只能做做幕景或配角,溪流也不是不可以,水聲潺潺是星星滑動的聲息。
它們都那么遠,那么淡,一般人聽不清。
至于你,是雨后的豹子,在山的那邊,探過眼臉。
我晃了幾晃,影子緊緊撐住我。
在無垠的空房子。
火燒云
暮色一點一點暗下去了,那么慢。
天邊,抹過一層火燒云。
你的臉頰,微微泛紅,在黃昏的一側。
隔著無數虛實,有人居然聽見了心跳的異數。
就扯來一幕黑云,讓雨點一陣緊似一陣。
陽臺上的人們收拾酒杯,咕隆著雞毛蒜皮,都撤了。
于是我緊緊抓住你的手,摟你在懷中,吻你。
說了許多驚雷能聽懂的話兒。
都說是一把飄搖的雨傘,是雨中的蘑菇,許多年前的童話。
空空的天宇下,有一種情愛疑似火燒云。
后來,那個人悄悄來了,不是薔薇,是壁虎,一動不動,盯著,在暗黑里。
雨水漸漸密集,把周遭虛化,許多翅膀順著光線地往上飛奔,又紛紛揚揚灑下,我曉得,那都是祝福種種。
知道人間陰晴不定,一把傘下的愛情都有一對人兒。不是說遲到的心動必須在雨中,是喧囂塵世當退后。
那么,當壁虎的眼中再次看到火燒云,雨水似笑非笑,說夜色恰好,適合散步去。明天,天氣也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