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是個木匠,他最拿手的活兒,就是做棺材。棺材,在鄉下又叫“枋子”,諧音“房子”,死人住的“房子”。一般木匠都不愛接這活兒,怕別的東家有忌諱,影響生意。也是,死人滿打滿算就這一件“家具”,而活人的用具卻多著去了。可三叔卻不這么想,他說:給活人做活,是積財。給死人做活,那是積德哩!
三叔熱衷這個,找他做活的自然就多。這中間,有一具楠木枋子,就像楔子一樣,牢牢地楔進他的腦海里。這件事,三叔就在我爹面嘮叨過好幾次。他說這家人就住在二十里外的田家大灣。當他走進一個破敗的小院,看到堆放的棺料時,心臟突然砰砰直跳:那料不是常見的泡桐和杉木,也不是不待見的松柳雜木,而是常人難得一見的楠木。楠木啊!三叔感嘆了一句。后來,給打下手的村人告訴他,你別看這家老頭不咋樣,卻有一個在外面做大生意的兒子。不曉得父子間有啥過節,平日里,都是一個葫蘆倆半瓢,各過各的日子。老頭前幾日病重住院后,他兒子就開始起張羅起后事來。看樣子,是準備風風光光地厚葬老頭哩!
三叔聽了,好一陣唏噓。
經過解板、刨光、合縫,再加上雕圖刻字,一具氣勢不凡的楠木枋子,終于在三叔的手中誕生了。他左摸摸、右瞅瞅,愛不釋手。后來,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趁四周無人之機,爬進枋子,屏聲斂氣地躺了一會——如果我就這樣“老”去該多好啊!三叔說這句話時,一臉的向往。
回到家后,三叔就像遇到霜降的瓜葉,懨了。三嬸見了,就勸:咱院前那棵柏樹,有些年頭了。等些時就做副枋子,鋸四寸厚的板,刷五道生漆,能比那楠木差哪兒去?
三叔想了想,臉色便緩了過來。也是,咱一個平頭百姓,百年睡百(柏)棺,也該知足了!
然而“霜降”過后,一場“大寒”又不期而至了。為了配合新農村建設,政府出臺了新的法規:摒除土葬,實行火葬。村人想不通,三叔更想不通。想不通,三叔就坐在古柏下面發呆。小花狗過去扯褲腳玩,被他踢得嗷嗷直叫。三嬸過去喊他吃飯,又被他吼得直抹淚兒。
過了一段時間,三叔到底還是拐過彎來:政府定的事,是棺板上的釘子,釘(定)死了。想不通又能咋樣,這日子還能不過了?于是,三叔嘆了一口氣,接下了火葬場的訂單——做骨灰盒。
后來,三叔索性把院前的那棵古柏給伐了,做了幾十副高檔骨灰盒,賣給了火葬場。當然,他留下了一塊最好的木芯板,給自己做了一副枋子。對,是枋子,而不是“木匣子”(三叔的稱謂)。盡管只是一副微型枋子,可三叔卻用盡了心力。鋸、刨、鑿、雕,著色、上漆,一絲不茍,盡善盡美。
2010年9月6日那天,天氣很好,三叔的心情也很好。于是,他又搬出他的微型枋子,刷一遍桐油。他刷完了最后一刷,張開手臂準備伸個懶腰,卻突然像一只中彈的大鳥,全身抽搐一下,就徑直栽倒在地上。
到了醫院,醫生翻開三叔眼皮一看,就把白布蓋上了。然后立即撥打了火葬場的電話。
突然的變故,把三嬸一下子擊垮了。三叔的后事,只能由我堂哥全權辦理了。
我接到電話時,正在外面出差。等幾天后回來,三叔的后事已經辦完了。下面的故事,是回家后才知道的。
火化那天,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讓堂哥先去買一副骨灰盒。堂哥說,我現在回家拿去。工作人員當即把臉一黑道:凡送到這里的,就必須在我們這里買骨灰盒,否則不予火化。堂哥無奈,只好跟著過去了。可一看價格,堂哥傻眼了。最便宜的200元,最貴的千余元。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工作人員極力推薦的高檔產品,竟然就是三叔做的柏木“小匣子”。送貨價是300元,可標價卻高達1500元。堂哥突然有了主意,他指著那款樣式笨拙,做工粗糙的骨灰盒說,我要這款200的。工作人員一愣,說,這是民政部門為無兒無女的孤老準備的,你……堂哥堅定地說,就要這款。工作人員翻了翻白眼,只好拿了下來。
回家后,堂哥拿出三叔做的微型枋子,準備把“小匣子”里的骨灰取出來。三嬸見了,臉色突變,連連搖手道:伢嘞,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呀。枋子無二換,要不然,你爹的魂就換散了,再也不能轉世投胎了!
堂哥臉色頓時刷白,過半晌他才緩過一點神來,說,那,那我把這小匣子一起裝進枋子里,總沒有問題吧?
三嬸一聽,又連連搖頭:兒呀,這也使不得。你想想,兩個匣子兩道門,像牢房一樣。這不是讓你爹下地獄嗎?
我回家后,去祭拜三叔時,堂哥哭得是一塌糊涂。他邊哭邊說:爹呀,兒子不孝啊。你老做了一輩子枋子,末了末了,卻讓你睡在這個破匣子里……
同去的三嬸一聽這話,也是泣不成聲:兒、兒啦,這不怪你。老古言說過,做瓦的住草房,賣鹽的喝淡、淡湯。這就是你爸的命,命啊……
三叔也是這樣想的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