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的柱子爺就要下山了,就要離開他住了30年的護林小屋。經(jīng)過村支書的多次動員,老人終于同意搬到敬老院里頤養(yǎng)天年。
這是深秋的一天,柱子爺起得很早。其實,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衣服和被褥,一一都被打包捆好,只等著村里來車拉走。炊具就留下了,敬老院里無需自己起火,柱子爺再也不必為一日三餐忙活了。將一切收拾妥當,老人便走出了這間煙熏火燎的小屋。
沿著彎曲的小路,順手采下路邊的野菊——黃的像金子一樣燦爛,白的似羊脂玉般瑩潔。一大束盛開的菊花,被柱子爺用細藤扎好,并莊重地捧在了胸前。
小路的盡頭,在幾棵蒼松掩映之下,有一丘墳墓,周邊用碎石砌成的矮墻圍護著,但墳前并沒有樹碑。柱子爺俯身將花束放在墓前,口中喃喃低語:“珍啊,我今天就要下山了,往后不能經(jīng)常來看你。你耐心地等著,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了。”他的眼角滾出幾滴渾濁的老淚,記憶的閘門再次打開——
那是1948年,16歲的柱子爺入伍不久,就參加了解放青島的戰(zhàn)役。初生牛犢不怕虎。柱子爺在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勇敢,沖鋒在前,就在他與頑敵追逐巷戰(zhàn)的時候,一顆手榴彈讓他身負重傷。
在陸軍醫(y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冥冥中柱子爺仿佛聽到一個姑娘在不停地呼喚,這熟悉的聲音使他勇氣頓生,終于掙脫了死亡的邊緣。住院期間,柱子爺一直由一個叫巧珍的女護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原來他們竟是來自同一個縣的小老鄉(xiāng)。兩顆年輕的心,日漸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但部隊有嚴格的紀律,戰(zhàn)士之間是不能談戀愛的,他們只能把愛的秘密深藏心底。
傷好后,柱子爺成了部隊后勤首長的警衛(wèi)員。雖說與巧珍同在一個兵營大院里,幾乎每天都能見面,但他們只能裝做像老鄉(xiāng)那樣打個招呼,相互一笑。有些東西是壓抑不住的,尤其是愛情。巧珍在私下里給柱子爺鼓勁:“好好干,爭取早日進步,那時咱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柱子爺進步很快,先入了黨,又當了警衛(wèi)班長。正當兩個年輕人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時候,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即將拉開序幕,每個中國軍人都做好了隨時跨過鴨綠江的準備。
那是一個永遠難忘的黃昏,巧珍匆匆跑到警衛(wèi)班,氣喘吁吁地對柱子爺說:“老鄉(xiāng),我明天就要去朝鮮了,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這個本子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盡管是那樣的依依不舍,盡管心中有著千言萬語,但此時已經(jīng)來不及表達。巧珍匆匆地走了,柱子爺還愣愣地站在那里,當他打開本子,幾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柱子:
等著我!
巧珍
1950年10月
直到第二年,柱子爺才知道了巧珍犧牲的消息:那是開赴前線的第七天,巧珍便犧牲在上甘嶺附近的戰(zhàn)場上。巧珍的遺體也沒有找到,殘酷的炮火撕碎了她年輕的生命……
后來,柱子爺響應建設新中國的號召,主動要求復員回到老家。除了孝敬自己的父母,他還以戰(zhàn)友的身份,盡可能地去幫助巧珍的雙親。那些年,盡管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兒,但他心里只裝著巧珍,牢牢地守護著那份純潔的愛。
50歲的時候,村里安排柱子爺?shù)搅謭霎斪o林員,那是個沒人愛干的差事,可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而且一干就是30個春秋。眼前這丘墳墓,是柱子爺親手修的,里面葬著巧珍送給他的那個筆記本。聽人說塑料幾百年都爛不了,他就用塑料紙將本子嚴嚴實實地包了10幾層。柱子爺不僅守護著山林,還守護著這座墳墓,每當孤獨的時候,他就會來跟巧珍說說心里話。
山下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柱子爺知道那是村支書親自接他來了,他一步一回頭地說:“珍啊,等著我,只要還能動,明年的清明,我就一定會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