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萬華原創小小說三題
作者:林萬華
造假
奶奶美容美發后,看上去年輕了十歲。
暑假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寫作業,奶奶說去美容美發店,我抬頭看了一眼她那花白的頭發,長了、的確該剪了。
頭中午,奶奶才回來,她把頭發剪短、白發染黑了,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面龐更有光澤了。我快步迎上前,驚喜的盯住奶奶說:“您變得年輕漂亮了。”
奶奶滿意地笑著,我卻心生疑惑,奶奶平時喜歡看書讀報、做家務,還是社區志愿者,經常參加公益活動:園區巡邏,排查安全隱患;垃圾分類,桶前值守……整日忙碌的她,怎么突然想到要為自己裝扮打理一番呢,這不尋常的行為后面,會不會隱藏著什么秘密?
午飯時,我做出很隨意的樣子問:“奶奶,您今天打理得這么漂亮,是去參加社區的重要活動吧?”奶奶笑而不語,我了解她的性格,沒做成的事,她不會輕易說的,沉默了一會,我突然想到激將法,對奶奶說:“您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出來,只是以后我有什么秘密也不告訴您了。”說完,我故意露出生氣的表情。奶奶見狀,想說什么,但遲疑片刻,還是一言未發,她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我碗里。奶奶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用眼睛的余光都觀察到了,更加確信,她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匆匆吃過午飯,我對奶奶說下樓玩一會兒,便跑到同學小萌家,小萌的媽媽是社區居委會主任,我想從她媽媽那里打探一些消息。
我說明來意,小萌的媽媽說:“為防控新冠病毒疫情,社區組織志愿者在卡口值守,你奶奶聞訊便來報名,志愿者入選條件之一是身體健康,年齡不超過70周歲。她超齡了,我沒同意,她纏住我不放,說雖然超齡了,但身體好著呢,不會影響工作。她說的話我信,但凡事得有個標準,我依然沒同意。原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第二天上午我去卡口,卻看到她臂帶紅袖標,和一名保安員、一名志愿者共同在卡口值守,見她那么執著,我很是感動,便默許了。”
奶奶報名卡口值守遇到的波折,此前我從未聽她說過,但這和她美容美發有什么關系呢?
在小萌家,我沒有找到答案,內心十分失落,悻悻地往回走,邊走邊想:奶奶在卡口值守,也用不著美容美發啊,她不愿意說明原因,一定是有難言之隱。
回到家,我見奶奶站在洗漱間內一面大鏡子前,手拿一支口紅,神情專注、小心翼翼地往嘴唇上涂抹著,我走到她身旁,她有些驚詫、也有些羞澀地說:“快看看奶奶這口紅涂得怎么樣?”奶奶的雙唇比往日紅潤多了,我好奇地問;“您今天又是美容美發、又是涂口紅,這到底為什么?”奶奶微笑著,將口紅放入抽屜,走進客廳,穿上紅馬甲、戴上小紅帽,又在右臂套上社區志愿者的紅袖標,而后對我說:“我去卡口值守,你在家抓緊時間寫作業吧。” 說著,她又走進洗漱間,站在那面大鏡子前仔細端詳了一會,而后才走出家門。
我百思不得其解,奶奶去社區卡口值守,為什么要美容染發涂口紅呢?
我決定去卡口看看,擔心被奶奶發現,便撐起一把遮陽傘,擋住頭和上半身,并拉開一段距離跟著她。
在社區卡口旁的一棵老槐樹后面,我停下來側身盯住奶奶,并仔細聽著那邊的動靜:“劉大姐,您啥時候染發了,喲,還化了妝,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奶奶沒有笑,她認真地說道:“老方啊,我聽有人說咱人老了、不中看,這卡口是咱社區的門面,如今已進入新時代,咱創建新型社區,既要做好疫情防控,也要展示良好的精神面貌和儀容儀表,所以……”奶奶頓了頓,接著笑著說:“我這不算‘造假’吧?”
方奶奶說:“不算、不算。劉大姐,您說得對,現在生活越來越好了,咱老同志也要注意形象,您瞧,我這頭發也白了不少,明天抽空也得‘造假’去。”
聽著她們的對話,我凝視著奶奶,眼前突然浮現出她身穿綠軍裝的身影:軍帽下露出烏黑濃密的齊耳短發,細長的眉毛,大眼睛,身材勻稱,她收腹挺胸,筆直地站在訓練場中,這是奶奶當年在部隊訓練時的留影,收存在她的影集里,我看過多次。而眼前的奶奶,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她手持帶有“健康寶二維碼”的小木牌,堅守卡口,提示進入小區人員掃碼、驗碼、測溫、登記,一舉一動,神情專注、盡職盡責、猶如一名颯爽英姿的衛兵。
為守護社區百姓的幸福安康,奶奶精心“造假”,居民都說她變得年輕漂亮了,我說:她不僅年輕漂亮、也更加可愛了。
稱呼
于館長年近五旬,在省城Z區文化館任館長,平時,無論文化館的同事,還是來文化館看展覽、聽講座、借閱圖書資料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面熟或面生,見到他,都習慣地稱呼他于館長,他則滿臉微笑地應承。
于館長身材適中,戴一副黑色寬邊眼睛,留長發,言談舉止文質彬彬,他文筆好,散文、詩歌時常見諸報刊,深受讀者喜愛,是省城頗有名氣的文化人。
于館長任館長已近十年,自他上任后,文化館便開設了文學大講堂,每周日下午,舉辦一場公益講座,請省內外知名作家、詩人、學者、教授來授課,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于館長,他講文學名著鑒賞、創作經驗,每次都是座無虛席。
文化館辦公益講座,省城日報、晚報、電視臺曾多次做宣傳報道,其中,自然少不了現場采訪于館長、請其介紹講座情況,并將此項活動向市民推廣,隨后,便有更多的市民來文化館聽講座,且好評如潮,于館長的名聲更大了,即便是下班走在大街上,也會有人稱呼他一聲于館長,有的人他自己都想不起來是誰,卻依然微笑地應承,此時的他,心里喜滋滋的,他喜歡人們稱呼他于館長。
省城某大學三年級學生小孫,酷愛文學,每周日都從十多里外的學校趕到Z區文化館聽講座,第一次聽講座,他是慕名而來,主講人正是于館長,他講自己最近創作完成的長詩《故鄉啊,柳河》,從形式到內容,均新穎別致、生動活潑、精彩紛呈,結束前的互動環節更是熱烈,聽眾爭著搶著發言。
輪到小孫發言時,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于老師”。許是很久沒人稱呼他老師了,于館長先是一愣,隨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小孫發言完畢,又說了聲:“謝謝于老師”。那次講座,“于老師”三個字使于館長心里別扭了許久。
三年后的秋季,小孫碩士畢業,應聘到Z區文化館工作,成為于館長的同事和下屬,他感到特別榮幸,報到那天,在于館長辦公室,一見面,小孫便興沖沖地叫了一聲:“于老師”。于館長坐在辦公桌前,詫異地輕聲應了一聲。多少年了,人們都稱呼他“于館長”。極少有人稱呼他老師,他聽著感覺很陌生、也很不舒服,仿佛此時他已不是文化館的館長了。
小孫上班后不久,發現只有自己稱呼于館長為老師,其他同事都稱呼他館長,他想改口,卻總覺得不對勁,在他心目中,于館長一直都是他崇敬的老師,而老師這一稱呼,在他心目中始終都是最神圣、最值得尊敬、最有價值的稱呼,他不想改口,也改不了口,那樣他也覺得很別扭、很不舒服。
時間久了,于館長對于小孫一直稱呼他老師,心中便有了不悅,小孫也漸漸察覺出來了,因為,每次見面,他稱呼他于老師時,于館長只是輕輕地“嗯”一聲,有時甚至連“嗯”也省略了,而別人稱呼他于館長時,他則滿臉笑容地應承。
小孫業務好,人謙和,工作努力,幾年后,被調到Z區文化和旅游局辦公室任科員,又過了兩年,便升任為辦公室主任,小孫再來文化館,見到于館長,仍未改口,依然尊敬地稱呼他于老師,面對已是自己上級的小孫,此時,于館長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又過了幾年,小孫升任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長,于館長退休了,剛退休時,他隔長不短地去文化館參加一些活動,遇到同事或是熟人,他們都改口稱他“老于”,還有的人開玩笑似地稱他“老于頭”。起初他并未在意,可聽得多了,心里便感覺很不是滋味,嘴里嘟囔道:“這些人改口改得真快!”后來,于館長就不愿意再去文化館,也更不想見到那些人了。
逢年過年,小孫代表局里,慰問離退休的老同事,座談會上,小孫見到于館長,仍稱呼他“于老師”,依然那么自然親切,發自內心,于館長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流。
此后,于館長一直在想,與小孫從相識、到成為同事、上下級,時間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小孫當局長后,仍稱呼自己“老師”,從未改口,他把老師這一稱謂看得很重,這意味著什么?他反復思考著,似有所悟,隨后便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還是稱呼老師好啊!”
榜單
向災區、偏遠山區小學獻愛心,馬局長每次都帶頭捐款,而且捐款的數額最多,局機關辦公樓一層大廳宣傳欄上貼著光榮榜,紅紙黑字寫滿捐款人員的名字,馬局長的名字每次都排在大紅榜單的第一位,走進大廳,一眼便能看到。
局機關辦公室的小王,上午將捐款通知發出后僅半個多小時,馬局長的秘書便從財務室出來,手里拿著一張收據,來到辦公室對小王說:“這是馬局的捐款憑證。”小王看了一眼,數額800元。隨后便將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數額寫入統計表中。
秘書走后,不一會,小王桌上的電話便接二連三地響起來,都是各“處室辦”打來的,也有人直接上門,他們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或半認真半玩笑地向小王打聽捐款的事,尤其關注局領導的捐款情況,弄得小王直犯疑惑,捐款的具體事項通知上已寫得清清楚楚,怎么還來問,他將通知又仔細地看了兩遍,沒問題啊,越是沒問題,他越是疑惑,尤其是想起剛才龐處長來時,看到放在桌上的捐款人員統計表,笑呵呵地說:“馬局,800元。”小王覺得他這話說得蹊蹺,里面一定藏著什么秘密。
下午,各處室辦負責統計捐款的人,陸續來到辦公室,將本部門捐款人員、數額統計表、財務出具的收款憑證復印件一并交給小王,局機關的捐款工作當日便順利完成了。
小王在辦公桌上鋪開一張大紅紙,備好筆墨,正要抄寫捐款人員榜單,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頓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問題出自宣教處的于方,他是年初應聘來的一名博士生,平時不愛說話,辦事卻一絲不茍。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就喜歡看書。剛到局里時,同事私下里聚會,都主動招呼他,卻被他拒絕了,后來便沒人再招呼他,有人說他清高,不合群,不懂人情世故。就是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于,這次捐款1000元,比馬局長多200。再看各處室辦人員的捐款數額:600、500、200、100。小王仔細回想著,這些年局機關人員捐款,其數額沒人超過馬局。小王突然悟到了什么:“怪不得各處室辦都在關注捐款的事,興許只有這個不合群的小于不知內情吧。”小于給他出了個難題,以往,抄寫大紅榜單,按捐款數額排列,第一行、第一名毫無疑問是馬局,這次,小于捐款最多,把小于排第一,那不就亂了多年的規矩,馬局和其他領導會怎么想、同事們會怎么想?小王手握毛筆,遲疑著不知如何落筆。
辦公室主任見狀,便問:“小王,怎么還不寫啊,下班前還要公布出去呢。”小王嘆了口氣,說:“主任,宣教處的小于,捐款1000,比馬局還多,這榜單怎么寫?”主任愣怔了一下:“有這事?” 隨后走到小王跟前,拿起捐款統計表看了一遍,眉頭隨之皺成了疙瘩:“這小于……”主任欲言又止,想了想,便用輕松的口吻說:“這好辦,就按姓氏筆畫排序吧,我以前統計過,局機關人員中姓‘馬’的筆畫最少。”小王面露喜色:“還是主任辦法多。”說著,小王便在心里比較著“馬”字與“于”字的筆畫,很快,便一臉尷尬地說:“主任,‘于’字也是三畫。“那就看看下一個字。”主任提高了嗓音。“‘元’和‘方’筆畫也一樣啊。”小王滿臉失意地望著主任。“那就按年齡大小排序吧,這叫‘尊老敬老’。”主任說完,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表情。
下班前,大紅榜單在一層大廳張貼出來了,大家圍觀。
榜單按捐款人員年齡大小排序如下:
馬元:800元。
張明新:600元。
……
于方:1000元。”
……
看過大紅榜單的人,便默默地離開了,他們心里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次日剛上班,馬局長就把辦公室主任叫來,他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局機關里的人就數我年齡大,看來,我該申請退居二線了。”
主任鄂然無語,臉一陣紅一陣白,額頭上已冒出細密的汗珠。
作者簡介:林萬華 男 祖籍北京。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在國內多家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散文等作品,多篇作品獲全國、省市及期刊征文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