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港的船(短篇小說)
作者:段文昕
1
湯從鍋中溢出,小怡急跑去關火,泡沫如潮撒了一地,她不由得討厭起林昊的不請自來。
臺風前夕是村委會最忙的時候,作為文員,小怡要通知漁民把船停到避風港,叫獨居的老人來服務中心避雨。周伯伯、趙阿姨,她正按名單一個個撥過去電話,卻意外收到林昊的消息。
“你在家嗎?”他問。
小怡沒回復,這半年他們的交流全是空白。像是等不及,林昊又打來電話,說自己正在對岸海島調研,就隔一座鐵橋,能不能來找她。小怡看向窗外,氣旋臨近,云層正為雨水蓄力。小怡的沉默就是應許,她想林昊會知道的。
從村委會回家,她急著將地面拖干凈,解開袋子,蒸魚,倉皇地把姜碎灑于表面,青菜的水沒瀝干,滴滴答答黏在身上。小怡才發現自己在氣惱、緊張,不為長久未操持的兩人晚餐,而為意外將有的會面。
父親的死就像電流,打亂了她和母親的意志,半年前她辭職離開上海,留給林昊的解釋很少,盡管他說可以兩人一起承擔。小怡記得那天母親發來的語音,顛倒混亂,又字字清晰:
司機,該死。殺人犯,知道嗎?撞到人還不承認,要往后倒。本來只是摔倒,從車上你爸爸跌落還磕到頭。想爬起來,視頻里面他站起來的,結果司機倒車,整個人都卷進去。老天爺。
父親的車禍登上本地新聞,用來警戒多事的十字路口和不愛戴安全帽的車主。她反復看監控視頻,進度條還不到半分鐘,比刷過任何一則無聊視頻都要短。父親樣貌,如同母親用的形容詞一般難以辨認,又精確遭受同等的痛。早晨父親照舊騎車去上班,轉過紅綠燈,就到他最愛的海蠣餅店。
小怡決定回家,發完辭呈,她匆匆趕往下午的動車。小怡不常回福州,大學畢業后,她來到上海實習,和林昊相戀,兩人租的單間就算是家。只有春節,沾了喜氣的假期,她才和母親、嫂嫂一起吃幾頓團圓飯。這次回去,一切都變了。快走到家門口,小怡才發現視線里冒出一棟藍白色三層自建房。母親在遠處停下,揮手讓她快跟上。
這是鄭阿姨春天新落成的家,母親感嘆,你爸爸沒福氣,等不到這樣的房子。
回到家,嫂嫂將小怡拉到一旁,反復說母親瘋了,“她真的瘋了,居然還要我兒子給他穿壽衣,小孩才六歲,多遭罪啊。”小怡吃了一驚,她以為喪禮本該由自己操辦,沒想到母親卻堅持,要遵循祖宗留下的道理,一切留給男子,哥哥不在,就輪到哥哥的兒子,六歲的杰杰。
雙腿盤坐在地上,小怡聽見嫂嫂和母親還在爭吵。母親拉出糨糊般長句,平日大概也是這樣,但嫂嫂管錢,向來是不聽的。直至聽見筆筒砸地,她也煩了,起身要去制止。碰見嫂嫂摔門而出,一雙眼被淚洗過,爬滿毛細血管。
“這是你們家的事,我又不笨。”嫂嫂指著小怡的鼻尖。說完,兩邊都安靜下來。
樓下停尸,痛到不能再痛,竟還剩一種加班的心情,小怡反復核對清單,在微信群里發追悼會時間,一遍遍回復親友之節哀。林昊從哪得知的消息,她也不知道。第一頓晚餐,小怡聽見母親在廚房剁肉碎的聲音,很用力,如同要把另一部分從家里剔除。做飯的權利也是母親從嫂嫂處爭來的,還有接送杰杰、在路上乘機勸服他,一并成就母親最后的顏面。青藍夜色里守靈,她第一次看見父親破碎的樣子,不忍別過頭去,血跡板結,經碾壓的五官,勾勒他的掙扎。她極力在心里找另一張臉,那是父親帶著她和哥哥去海邊,趕在日落漲潮前。忽然鹽霧翻騰,浪花和氣泡都凝成透明液滴,浸濕了劉海,小怡額前有傍晚的溫度。三人自岸上往底部爬,落腳之處,海蟑螂如聲浪散開,密集的黑色蟲體,留下一陣皮膚戰栗。
小怡左腳的鞋掉了下去,父親的臉,隔著石縫沖她笑笑:“你下來,有我接著你。”
父親仍在微笑,風灌進褲腿,終于摸索到石底。父親緊牽她的手,指一塊斜出的棕黃色巨巖,往上看,天被切割成一線藍,海映在身后。
是那樣的笑臉,如今躺在小怡面前。
最終還是由堂哥帶領,杰杰替父親整理,凈身,換壽衣,出殯。六歲的杰杰很配合,知道適時該有哭聲,放肆的眼淚里,不知是否藏著真正的,屬于孩子的悲傷。小怡步步緊跟,隊伍在嗩吶聲中越拉越長,從家門口一路走至鎮上。她的左手扎著一段黑色棉布,裝有骨灰的棺材在眼里熱變了形,分割成棕白兩色。
那日太熱,青煙疊加高溫,灰黑色的人群里充斥著眼淚和濃重鼻音。客廳內新裝的空調,很吃力地制造冷氣,等上菜前,人們把水泥地踩得踢踏響,用本地話細數父親的好日子。兒子出了國,女兒還念到大學。有出國的命,到底是一樁幸事,可惜還是福薄。女兒可要抓緊,早些結婚。
忽然,她接到林昊的電話,說自己在村里迷路了,繞來繞去只看見村口的牌坊。小怡一面溜出來找他,一面叮囑,倘若碰見一棟三層高的小樓,藍色屋頂和白色羅馬柱,后面屋子便是。
回來時林昊已站在門口,站在黑白分明的訃文前。小怡只好帶他進去,屋內極悶,余火未燼的熱度,借來的兩臺電扇如守衛立在父親像旁。該怎么向母親介紹,小怡猶豫著,不免感到一陣輕微的腸絞痛。
“這是公司小組領導,平時很照顧我。”
小怡說完,母親含著淚道謝。
“真遺憾,”林昊說著,“小怡失去父親,我們也沒能留住這么好的員工。”
林昊執意地來,又不掛念地走,跨過門檻,小怡沒能多送幾步。只留下煙混在香壇里,散出一股節制的哀愁。她想那該是兩人感情的終點,雖沒有向父親解釋,但他一定能看見。
隔日黃昏,小怡收到兩箱自上海寄出的行李。像當年搬進林昊家,小怡又將東西拿出鋪滿地板。她驚訝于林昊這樣愛搜集發票,打車、餐廳、咖啡店和面包房,消費的每頓雙人套餐。林昊都整理好,絲絲縷縷還給她。
2
天地浮動,頭頂有海雀成群游行。大家做著臺風前的打點,晾曬在外的漁網往回拉,撲騰一股晚到的咸腥,扯下來的海草長滿地。
鄭阿姨敲響小怡的家門,問她借黃色膠布。
“家里本來還有,但新房子,裝修過,怎么都找不到。”
聽完,小怡苦笑著,將門輕輕拉開一條縫,留鄭阿姨立在廊前。拿完膠布,鄭阿姨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眼神掠過屋梁上的父親遺像,嘴里嚼著房頂高真好,這么悶還有風。再問家里怎么就小怡一個人,難道和媽媽吵架了,女孩子自己住多不方便。
鄭阿姨愛講道理,小怡早就聽慣了。鄭阿姨的兒子和哥哥一般大,女兒也與自己同歲。自幼兩家便是哥哥妹妹混著叫,分食一袋散裝植脂末糖果。從同校到同班,一起升學、畢業找工作,結婚生子。只在最后一件大事,小怡慢了半步。
小鎮里的人愛出國,越難越要出去。連做簽證的中介,兩個哥哥都找到同一人。成功案例多,拒簽就退錢。哥哥做的是通過率更高的巴西簽證,一到巴西,就乘船偷渡去阿根廷。鄭阿姨不愿兒子冒出海的風險,寧愿多花十幾萬,堅持要做英國留學的假簽證。那時小怡還在上海,滿心為一年的實習期倒數,午間吃飯,聽鄭家妹妹說大哥面簽沒過,惹得鄭媽媽大哭不止。小怡不知如何安慰,不免也有說英文大家都明白這事靠眼緣,要機會,鄭大哥恰好碰上亞裔簽證官,他假裝上廁所,迎面仍然輪到他,只能緊張地吃下一張拒絕單。
回想起哥哥的進度,小怡裝作無意問嫂嫂,才知道他剛遞交簽證材料。后來母親發來短信,“通過”,三串驚嘆的符號。
劉家的大兒子要去阿根廷了,大家都說。那天,父親雇了戲班,在祠堂一遍又一遍地演出,哥哥充演一日主角,唱響了黃昏。
慶祝的酒席上,父親拆開一包軟中華,很虔誠地點燃第一根。感嘆橘黃的煙絲真香,想起來,忙給兒子燃一支,右手搭靠他肩膀。父親特意叫小怡請假回來,陪哥哥收拾行李,難得。大廳里坐滿了人,趕來吃臨行的飯,高粱酒碰杯,哥哥被灌得面紅耳赤,支吾說不出答謝的話,只一個勁點頭。
“出去要會吃,會喝,才好打點。”去過美國的表舅念叨。
哥哥不語。
“心意記住了,以后雙倍返還大家。”父親拍哥哥后背,熱滾滾的,哥哥徹底伏趴在桌面。
嫂嫂抱杰杰下桌,喂他吃銀魚蛋羹。小怡沾了一身酒氣,也來幫忙,嫂嫂咧嘴苦笑,笑這小孩不懂離別,胃口這么好。父親樂得喝醉了,無邊際地夸口,說等哥哥安定也把小怡帶出國。小怡擺擺手,推說以后回村做個漁民,父親只當是玩笑。
席上親友,有不少經父親挨家挨戶叩門,為了湊齊哥哥出國的費用。他們的名字記在本子上,墨漬拉長,爬滿人情債。鄭阿姨自然是支持者,但她開的利息每月多出0.2厘,賣的是做生意的情誼,父親還是應承下來。對著賬,哥哥滿面蠟黃,像鬧饑荒的人。他的長跑才剛開始,拿簽證是第一步,他還要贏過新來的東南亞學徒,同街區的華人超市。贏過移民政策,逐日難看的美金匯率,掙足夠蓋房子的錢再回國。
哥哥出國后的首個除夕夜,小怡和父母,嫂嫂一起看春晚,聽《玫瑰人生》,看劉歡和蘇菲·瑪索擁抱,記得2008年他還牽過莎拉·布萊曼唱《我和你》,唱“同住地球村”。
要是地球真是一個村就好了,小怡暗想,不至于太遠,也不至于太近。
后來,幾乎在同一條客廳動線,小怡替死去的父親支開大桌子,擺好流水席。當年的座上客,都來給父親上香。村子縱然小,聚散還是寡淡,席間煙酒味彌漫。等人散盡,小怡發現嫂嫂和母親在數錢,一張張翻過,紅彤彤的。印象里操辦白事并不收錢,小怡問了一句,嫂嫂抬頭看她一眼,手中摩擦聲不停。
后來,小怡才明白嫂嫂要買房子。不是母親執意想要的鄭阿姨家的自建房,而是嫂嫂在鎮上看見的商品房,一梯三戶,戶型賣剩下的有108平方米,倒也合適四人居。有錢人都買這個戶型,中介的話術,儼然也將她們歸成一派。嫂嫂簽字,聽起來很滿意。
母親卻一直抱怨:“到時候清明回來,你爸連家都找不到。”這句真令小怡神傷。她想起哥哥結婚前,嫂嫂面對二老說不介意沒有婚房,母親還笑稱這是兒子的福氣。
應對小怡的疑惑,嫂嫂的解釋是沒辦法。只有一份錢,怪只怪他不努力。
嫂嫂又說:“當時要杰杰參加葬禮,說好給我們鎮上買房。我又不是自己住,小孩讀書不方便嗎?天天接送的又不是你。”
她們在“努力”上存有微詞,一個是為家,一個為自己。小怡知道,哥哥偷渡出國,爭取移民,哪一環都有風險。嫂嫂沒有給她辯駁的時間,一句接一句地說。
“你哥哥都在國外有了新家,我不能有嗎?”原來遠房親戚告訴嫂嫂,丈夫剛開的超市出現一位新女孩,會在收銀時用糖代替零錢,笑瞇瞇地省下一分一厘,捧著過日子的心情。
熱。面對同樣痛苦的表情,小怡腦后一股滾燙。她只好躲進房間,將門鎖全緊閉。正午陽光轟烈,小怡靠角落陰影坐下,瞥見桌面支起八寸家庭合照,玻璃相框鍍著淡金的天色。她憤然扇過一記耳光,相框落地摔得粉碎。
小怡點亮火柴,一根,映亮盆里漸堆起幾張裁碎的相紙,玻璃殘渣,替哥哥整理的筆記本,父親出差帶回的棉花熊貓。另一根,倒插于玩偶頭頂,劃開一團棉絮的焰火。她想倘若父親在,定會狠狠罵上一頓,教哥哥持家應當如何。
再一根,點燃裁出的照片,燃起藍色。火舌從最富氧的空隙間伸出,舔過哥哥的笑臉,作最后炙熱的懷念。
夜里,墻壁那頭傳來哭聲,小怡嘆了口氣,攏起衣服,穿過走廊枕在母親旁側。她伸出手,輕撫母親的后背,哭聲逐漸輕緩。她聞到自己指尖有熏剩的辣味,像是發過霉。
3
跨過鐵橋,出租車司機停在村口,看小道開不進去,便嚷著要乘客下車。小怡只好拎著手電筒去找林昊。
臺風變得更近,沙粒在空中卷出響聲。菜畦前的水泥地全空了,這里原本是村民的樂園,白天曬小魚,晚上聚攏吹夜風的老人,一圈又一圈講閑話。小怡和杰杰一般大時,日日坐在菜圃間,貼著阿公的膝頭,聽他們談起在廈門當兵,對岸金門的炮聲和漲潮一樣,響徹不停。
成功號的船訊,便是從夜晚座談里聽來的。
汛期天亮得急,先是起早的人,由窗望見海面開來一艘船,行速尤慢,銀白色的點徑直印在眼中。大家不敢靠近,取過望遠鏡,探見船身上“成功號”三個黑字。晚間聚會,一人一言便聊起來,有經驗的漁人拍拍胸口,看長度和家用船差不多,斷言不超6米。“啊呀,你看不到,有兩層呢,舵輪這么大。”阿嬤雖未曾親眼見,但從兒子處聽來,也跟著用手比畫。“里面可以藏人的。”
“不會又打過來了吧?”誰說起一句,使人遙想起炮聲里炸斷的尸首和沉船,難免驚懼,急忙唾了幾口,忍不住罵那話茬的主人:“臭奶歹,沒一句好聽。”
“要我說,年紀大,雞皮疙瘩走掉,死是遲早的事。”
“吃茶不會吃,講這么多……”
一里一里地,船靠近碼頭,人們才看見其汽艇模樣,尖三角式甲板,四周用鐵欄桿圍住。不像舢舨畫有魚和海浪,成功號就是藍白兩色,經層層粉刷,顯出整齊的海洋文明。膽子稍大的年輕人跑進去看,才發現船艙空蕩,里面根本沒有人。
大概是養殖場沒系緊,順風飄來的,人們這樣想。戰爭的威嚴落了灰,成功號變成小怡和同伴探險的去處,村民把船斜倚在碼頭石階上,旁邊倒扣一艘湛藍色舢板,畫著海魚豐收,壓一壓成功號的怒氣。八歲的小怡最愛當船長,她跳上甲板,大喊開船啦,轉過頭,看海岸在身后收緊。她想,以后還會有游客一船船遠路而來,像英語畫報上一樣,看海、曬日光浴,人將日光融成調色盤。
終于等到當夜座談會,小怡攀上阿公的背,拜托他帶自己出海。
阿公卻講海哪里好看,船開到中央,四面是藍色的水,白色的水,會暈船的水,生綠藻的水。水上有垃圾和塑料袋。小怡生氣了,決定再也不陪阿公去菜園聊天,她擁有一艘出逃的船。
忽然,一束光聚在小怡身上,她拉回思緒,才發現林昊站在面前,也打著手電筒,身邊另有一個女孩。
“我的實習生。”林昊說道。
他將手伸出來,讓小怡握住,像一場友誼演奏會,女孩齊肩的短發被風吹亂,透出鹽腥味。小怡引兩人回家,女孩很熱情地替她洗水果,葡萄一顆顆摘下放進鐵盆,將實習生應有的緊張和熱度用在每一處,反倒使小怡像個客人。
“阿姨呢?我很久沒見她了。”看見林昊放于桌下的提盒,小怡臉露尷尬,只好說自己早和母親分居了。她瞥見林昊眼中露出冷淡,像是在嘲笑她。小怡原本是為了照顧家人而辭職,沒想到母親并不需要她照顧。
小怡自然沒有說謊。嫂嫂買房后,為了多陪杰杰,母親便搬過去與嫂嫂同住。房子靠近中學,五百米內有菜市場,是鎮上為數不多含小區公攤的商品房。哥哥寄來首付款,名字寫上夫妻二人。交付時簡至不能再簡的裝修,全交由嫂嫂,極快裝滿新生活的熱情。
簽字那天,母親小聲叮囑小怡,朝北的房間留給她,雖然陰冷,但是暫時的,等到小怡結婚,該蓋房子還是會蓋。因著裝修,母親常常和設計師攀談,家庭親緣都問個清楚,母親看男子年紀尚輕,工作穩定,和小怡還算相稱,便長久留兩個人在屋內裝修。油漆襲面,心猿意馬,沒有人受得了,但男子每日身穿西裝,站在旁邊陪她聞,不時出門一趟,帶回飲料和煙味。
“哪個是你的房間呢,怡怡?”男子問。小怡忍著無奈,指向拐角處幽暗的那間,男子輕哦了一聲,說會替她裝節能亮眼款吊燈,為自己能布置她的生活心歡、意足。他常用提問的口吻,使請求顯得設身處地。問墻面漆成米黃色如何,能平和性情。下次見面,不如送她萬年青,放在陽臺可以招財。如果小怡也想結婚,兩個人可以試試。
男子果真如母親說的,不招人討厭,頭發蓄長軟塌,還剩些孩子氣。村委會工作清閑,小怡便答應周末陪他去看電影,爬山。偶爾也會想林昊在上海做些什么,從前的周末,兩人最愛郊游,春天賞櫻,秋日登山,遠離家鄉去擁抱自然的文明。或是在梧桐區典雅的老建筑前拍照留念,她聽說這叫“打卡”,人聲鼎沸,滿是陪伴的樂趣,從不考慮日后照片都在心里打結。后來,她把照片都刪光,只留下一個空蕩的相冊。
離開上海,小怡退回來,陪男子爬山,看電影。這段時間,無論是母親,還是嫂嫂,忽然都感覺日子開闊,可以重振旗鼓,假象變得順意,絲毫經不起打斷。
裝修落定那日,男子遣去工匠,邀她前來驗收。小怡一進門就發現燈流璀璨,餐桌放著兩瓶酒,朦朧望去真有家的心意。兩人交碰,心思從酒杯內蕩出,投下的影子在搖動。小怡不喜歡喝,男子卻笑著往胃里灌,說自己從業這么久,第一次覺得收工是開心的。小怡就是他的收獲,借裝點慢慢顯出明媚。像她這樣,親人在國外,見過大場面仍愿歸家安頓的好女孩太少。小怡不說話,決意把酒喝完。
男子興致勃勃邀她進房間,光線篩出星星點點,還可以調節,他在一旁轉動按鈕,由暖黃轉至藍光,這是德國進口的款式。小怡抬頭凝視,接受由玻璃球鋪灑的愛意,好比放大的星星置于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
忽然從背后被抱住,男子問她:“要不我們試試?”
就近訂了一夜旅館,小怡仰躺著,感覺被單上顆粒分明,她的眼睛將黃色燈管分作一塊一塊,細數那人用胡須擦過的區域,從雙頰,到脖子,乳前。分不清何種心情,只感到身下一陣緊縮,男子趁親吻間隙要她放松。進去了仍然吃痛,因僵硬被撐開的感覺。光線被壓至眼皮下,她雙手往后一撐,便著急退出來,男子再碰不到唇上那顆痣。
我們不合適,小怡一字一句通知他。男子著急辯解,凡事總有第一次。看著他急紅的臉,小怡忽然歪過頭,笑了起來,她想起林昊,左臉頰有塊紅色的胎記,總是消不掉。
4
房子裝修完,小怡和男子也掐斷了聯系。她安心留在村委會工作,整理電子檔案,記錄自治活動,申請低保,繁瑣又必須,反而喚起她對生活的熱情。年底她要負責人口登記,一家一戶地敲門,問名字,再一筆一畫謄于問卷,記下家庭幾口,為何只剩老人獨居。村上多少戶,她都數得清。村莊老得很快,常住人口比登記戶籍少一半,每年底錢仍舊照發。銀行賬戶也像一冊戶口本,總是存取用度,但戶主不詳,日子和錢一樣迷迷糊糊便用完了。趕上醫保政策更新,宣傳之余,小怡最繁復的工作是教阿公阿媽用微信,發語音一定要等浪型聲波出現,群聊需按綠鍵屏蔽。她發現自己對不愛的人比較有耐心,可以好言相勸,不執道理。
唯有母親不領她的情,任憑鄰居怎么說女兒乖,對老人又有耐心,母親都不滿意。踏過25歲,小怡還沒結婚,于己是犯忌。電話里,母親常抱怨自己入睡困難,小怡又不時給她熬煮中藥,買安神補品。后來她才明白,真正讓母親失眠的,是那座總蓋不起來的新屋。母親常常描述鄭家落成的過程,前后三個月,兩層的石頭古厝全拆掉,換作新瓦片,照亮眾人潔凈臉色,期待、欣喜、祝福,和仿古家具一樣看不清原貌。母親確實不解,兒子都送出國了,房子怎么還沒蓋起來。手執匯款單,母親總是咂咂嘴,盡管很輕聲,小怡總能聽見。“不夠啊,還是不夠。”母親說以前不是這樣的,出國幾年就賺到一座房子,現在怎么比不上在家做生意。小怡理解,大概是母親實在怯于抱怨兒子,只好這樣折磨她的耳朵。小怡是拆過的磚瓦,不夠新與亮,填不滿遺憾。但偏偏,母親對自己又是沒有期待的。
總在周末早晨,她與異國哥哥通話,想問那個女孩,話到嘴邊又按下不提。她清楚做妹妹的職責,領域分在后方,于是關心生活和治安,瞥見新聞及時問候。只有一次,她說漏了嘴,哥哥反倒很坦然,只交代她不要驚動母親,絲毫沒有對嫂嫂的悔意。“女孩子我不會帶回來,家里歸家里。”小怡詫異于哥哥話含自豪,說明他為持家做的貢獻,怎么聽也不像醉酒會臉紅的人。這大概也是異國的“贈禮”,于謀生中炸開一星火花,布局單屬于他的新生活。恍惚間,她明白嫂嫂指著她鼻尖,說“這是你們家的事”,竭力將兩家人劃分開的毅力,因為怎么也劃不開。護照是哥哥的護身符。
“不要以為自己很厲害,沒有我們,你哪能這么安穩。”小怡撂下一句話,當即便掛斷了,空蕩蕩的房間留下回聲。
除了給杰杰挑選新學期文具,定期打掃房間,記錄村莊日常事務,小怡不再有太多生活難題。返鄉已是兩年,生日那天,小怡給自己買了一個蛋糕,小票的藍色油墨見證她的27歲。她正想將其收起,卻發現抽屜老得拉不開。小怡猛力向外一抽,反而震倒坐在地上,柜子砸在地面,褶皺的紙片嘩地如潮聲席卷。她忍耐著痛,將張張展開,都是林昊寄的小票,從前的日子,從海上郵回來,逐漸失了色。
咖啡、甜點、毛絨玩具,原來與林昊分開后,她再也沒有買過這些東西。小怡擔憂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漸漸成為一個沒有消費欲望和激情的人,不要結婚,不想看鏡子里脫去衣服的自己,連老阿公摸她大腿都不情愿憤怒,固定開支是往漸空的冰箱內填新鮮蔬果。
卡住抽屜的元兇,是小怡13歲寫過的滿滿一本日記。她翻開,上面記載討厭和喜歡的人,才想起那時她愛張國榮,但未來得及買演唱會門票。還有兩頁,有關如何將村子建成陽光浴場,原來她還曾認真想過,日后該向誰申請經費。為此,以后要學城市規劃,英語也要足夠好,方便接待國外賓客。日記里的她對未來充滿希望與安排,然而長大,她的許多念頭在父母眼中,又變成開玩笑。但這日記提醒她,不是這樣的,她還有一艘“成功號”。
“你們想不想看成功號,就在海邊。”小怡看向林昊,開了口。
女孩在一旁連忙擺手,表示對臺風的恐懼,再說了,船有什么好看的?只有林昊重重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跟你去。”
沉默地,兩人離開家,往東南角走,越走越顯出海面和更遠處島的輪廓。空氣壓薄,逼出緊張氣氛,風里夾雜草籽翻過的味道。小怡不時側過身看林昊的臉,對曾交換過愛字的人,小怡總期待他再說些什么,埋怨也好,調侃也罷,自己都會照單全收。她不知道,林昊也早養成等待的耐性。
走在碼頭上,所有系緊的船,不是為暫停,就是為出發。星象被霧氣遮掩,銀光水色。兩個人的距離開開合合,剪出一道船行的痕跡。
到了,小怡指向那艘傾倒的成功號。小時候,每年她都報名替船畫漆的活動,不為證明兩岸關系,那只是她的儀式,她的周年慶。陰云下,船模糊掉邊界,變得像紙,薄薄地透出光。小怡先踩上去,林昊很自然伸出手,曾經遞文件的左手,戴戒指的右手,力量全壓在掌心,要她把自己拉上去,去她小時候最愛的成功號。
甲板歪斜,兩人站不穩,索性就著欄桿坐下。一滴落雨將她驚醒,小怡明白這警告。說些什么吧,她松開林昊的手,再說點什么吧?小怡勸自己。
第二滴雨落在頭頂,旋渦處生出冷意。
“你跟我回上海。”對面的人開口說道。
“你媽媽不需要你,”林昊勸道,“為什么要留在這里?”兩人身影在甲板上對折,看似上弦月落至眼前。彼此只剩影子的距離,凹陷之處可以互補,林昊抱住她。
“跟我走吧。”
他們又松開,林昊徑直扳過小怡的臉,用發白的雙唇探尋她的痣。
小怡扭過身,再不敢回頭。雨轟然應雷音而落,她停頓一步,自船向下看,泥地晃蕩如海浪,她跳下船,拼命往家的方向跑,燈光都在眼中化開,于闔窗收衣鎖門的紛紛聲中她聽到林昊的聲音,大聲念著自己的名字。
那艘船明明是出不了海的。她想,自己怎么還不明白。
——刊于《草原》202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段文昕,1998年生,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研究生。作品散見《上海文學》《中國青年作家報》《少年文藝》《解放日報》等。
編 輯 | 塔 娜
初 審 | 高 陽
復 審 | 蔣雨含
終 審 | 阿 霞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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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