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親(小小說)
作者:徐刻
1.討賬
賣豆腐的喜歡圓滾滾的好豆子。
在石磨子縣南門鎮。南門口,“豆圓子”豆腐坊,賣豆腐的兩口子。王大明(40歲)和妻子于氏添了個閨女。稀罕得了不得,取名就叫豆圓兒。也把坊名叫成了--“豆圓子”豆腐坊。外號“豆腐王府”。
豆腐生意十分的興隆。夫妻倆忙不可迭,滿面春風。日子過得美滿。
小豆圓兒在8歲時,娘就去世。她就到舅舅那個學堂,念了5年書。念書之后,她就回到家里,幫著爹爹磨豆腐,打理豆腐坊的生意。
豆圓子豆腐坊,在小豆圓兒的經營下,搞得紅紅火火。
十年之后,小豆圓兒長成了大姑娘。成了王大小姐。
人受磨煉武藝高。這姑娘能寫會算,心靈嘴巧,手能當秤使,沒人不夸,沒人不服。好端正的一個豆腐王府的王大小姐!
可就有一條誰也猜不透:二十三歲的大姑娘了,總讓媒人碰釘子,不愿出嫁。
船在哪兒灣著,連他爹也不知道。
這一天,豆圓兒把屋里的活操持完了,坐在屋里又在想她的心事呢。
爹爹忙完豆腐生意回來了。把帽子一撂,坐那里出長氣。
豆圓兒忙問:“爹,你跟誰慪氣啦?”
“這龜孫娘們真少見!”爹說,“今兒個賣完豆腐去收帳,村東口的張十娘(45歲,前年丈夫因病離世。日子過得清苦。)賒咱那十斤豆腐不認帳了,不給豆,也不給錢,還紅口白牙地說我訛她。為這,爹跟她吵了一架。”
豆圓兒忙拿過帳簿子一查,沒錯兒,張十娘賒的十斤豆腐是兩筆,前一筆七斤,后一筆三斤,日子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她怎么能不認帳了哩?
豆圓兒說:“十斤豆腐事小,是真是假要辨個明白。爹不要生悶氣,明兒我找她要帳,不信她喝了甜水說塞牙,吞到袖里說沒拿!”
第二天,豆圓兒早早地趕到張十娘家,一進院,就稱贊起來:“好寬的院兒,好火亮的門,就不知道屋里有人兒沒有人兒?”
張十娘正在屋里紡線子,聽到院里有動靜,隔著窗戶朝院里一看,是開豆腐坊的豆圓兒登門了。
她早就聽人說豆圓兒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可惜沒有打過交道說過話兒,今兒個打上照面了。
她知道豆圓兒是為豆腐帳的事來的,心中暗想:別人家總是孩子辦不成的事大人出來,這豆腐坊可是翻了個過兒,你一個黃毛丫頭又能把我怎么樣?你那活了五、六十歲的老爹不是硬讓我給頂走了嗎?她又坐在炕頭上紡她的線子,只裝耳聾,就是不吭聲。
豆圓兒見張十娘不答話,就走近窗臺,朝屋里說:“紡車轉,嗡嗡嗡,為什么有人不應聲?”
張十娘不能再裝聾作啞了。 她便停了紡車故意問:“誰呀?”
“我是誰,您知道,早在窗戶眼里看見了。”
張十娘心里一驚:可不能小看這丫頭,聽這話語,看這架勢,這閨女不是好對付的。也好,老娘今天就領教領教。
張十娘跳下炕,走出屋門。
她一見站在門口的豆圓兒,笑嘻嘻地說:“俺當是誰呀,十娘我連做夢也想不到是丫頭你呀!也真是的,俺院里沒有梧桐樹,怎么會有鳳凰來駐腳?俺十娘耳聾眼花,丫頭可別見怪呀,快進屋坐吧!”
豆圓兒聽了,心里可笑了:俺正愁沒法子開口討帳哩,沒料到想騎驢你給堆了個坡兒,便說:“您老說這話俺十二個信!有道是:樹老焦梢葉兒稀,人老彎腰把頭低,耳也聾,眼也花,提起記性更不濟,借人家的物件忘了還,賒下帳來忘了給。俺今兒個是登門收帳來啦!”
得啊!一句話開門,兩句話入里。
張十娘一句耳聾眼花,可真是她搬梯子,豆圓兒上房。
張十娘看王大小姐(豆圓兒)把話挑明了,也頂了上來:“是為賒豆腐的事兒吧?昨天你爹來過,是他記錯了,沒有的事呀!”
豆圓兒把帳簿子打開,指著那兩筆賒欠,說:“我爹可沒記錯。你看,俺這帳簿上寫著哩:白紙黑字記得準,兩次賒帳共十斤,頭一回是在丁字街,七斤豆腐半瓦盆;二次是在你門口,四月初三近黃昏!”
張十娘聽了,她心里暗暗叫苦:咳,這丫頭真叫她娘的厲害,啥時候、啥地方、用啥打的豆腐都記得這么清楚明白,這筆帳能賴得過嗎?
可嘴皮子仍不打軟,一口咬定說:“管你帳上啥寫法,反正俺不記得賒過你家豆腐吃!”
正在這節骨眼上,屋里頭有人插話了:“娘,你忘了,我可沒忘,咱是賒過這十斤豆腐。頭回七斤,不是做了素菜嗎?二回三斤,你炸了豆腐丸子吃了。俺記得最清楚不過了。”
插話的是誰?張十娘的兒子憨兒(大名張大旺,小名憨兒。)。憨兒同豆圓兒年歲相仿,無論看模樣,還是講人品,他都不象張十娘生養的。
憨兒為人誠實,好事能做一車,假話不會講半句。
張十娘見自己兒子認帳了,滿肚子氣,可當著豆圓兒的面,也不好發作,就順水推舟、就風使船:“丫頭呀,你看俺,還真象你說的,沒一點記性啦!”
豆圓兒笑了笑,說:“這有什么呀?俺比你年輕,也常有丟三拉四的事兒哩。你沒聽人說呀:討價還價是買賣,賒帳要帳兩不怪。是親還要財帛分,你情我義兩不礙!”
憨兒聽了這話,笑著催他娘:“咱把豆腐都吃了,快清賬吧!”
張十娘看看豆圓兒:“你說吧,賒你家十斤豆腐,該還多少?”
豆圓兒說:“是還豆,是還錢?還豆是五斤,還錢是二十文。”
張十娘說:“還你家豆子吧。”(家里清苦,錢幣沒有幾個,黃豆倒是有點。)
說完話,她就用個小瓢舀來兩瓢黃豆,倒進豆圓兒帶的口袋里。
豆圓兒用手掂掂口袋,說:“拋去四兩皮,還差四兩才夠五斤哩。”
張大旺(憨兒)覺著奇,就問:“還沒用秤稱,你咋知道是多是少哩?”
豆圓兒笑笑:“眼是尺子手是秤嘛,不信拿秤來稱稱。”
憨兒真格去屋里取出一桿秤來,勾住口袋一稱,嘿,真是豆圓兒說的,除了四兩皮重,還差四兩!
張十娘也看呆了,不由說:“喲,眼是尺子手是秤的話聽說過,可沒見到過。你這丫頭還真有兩下子!俺想問問丫頭你,別的物件你也能掂得這么準嗎?”
豆圓兒說:“要掂山,是山俺就掂不動;要掂海,是海俺就括不起;若是三、五十斤的東西,只要一打俺手上過,俺就知道有多少,上下輕重若超過半兩,算是俺吹大話!”
張十娘半信半疑,從屋里拿出一小口袋江米、半竹篩棗。
她說:“丫頭,你試試看,過五月端五包粽子,俺這是買的多少江米,多少棗?”
豆圓兒接過來,掂了掂,說:“江米帶皮是二斤十兩半,皮沒掂過,至多二兩半,米是二斤半。棗帶篩子二斤半,篩子估摸有斤半,棗是一斤整!”
聽豆圓兒報了斤兩,真準。
張十娘連聲說:“神了,奇了!真要是都有丫頭你的這把手,修秤修戥子的都得去要飯去,當叫花子了!”
豆圓兒告辭出門走了。
2.說親
張十娘又喜又氣。喜的是象豆圓兒這樣有才干的閨女世上難找,要是娶來做自己的兒媳婦該有多好!氣的是兒子多嘴認了帳,使她的臉面沒處擱。
她訓斥憨兒說:“都快成家立業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胳膊肘子往外擰!”
憨兒說:“咱不能吃昧心食呀,賴帳讓人笑話看不起呀!俺的胳膊肘子在往里擰哩。”
娘問兒子:“你咋著‘往里擰’哩?”
“俺想娶豆圓兒當媳婦哩。”
嗨!娘兒倆的心思想到了一塊兒,張十娘也喜愛上豆圓兒了。
她兩步一跑、三步一躥地去找媒人說親去了。
張十娘對媒人說:“俺滿應滿許,人家要天,咱給天;人家要地,咱給地。提什么條款俺都依,只要豆圓兒家答應這門親事。”
想不到,張十娘托的媒人一登豆圓兒家的門兒,豆圓兒沒等媒人開口就說:“我知道你是來干啥的。實話直說,讓憨兒他娘自己來吧,有啥話,由她當面跟俺講。”
媒人回去對張大娘一學說,張大娘可愣了:莫非這丫頭是三國諸葛亮再世不成?她既然要俺去,俺就豁上這老臉闖一趟。丑媳婦怕見婆,丑婆婆偏不怕見俏媳婦!
冤家路窄。
張十娘剛剛來到豆圓兒家門口,正遇上豆圓兒爹坐著小車出門,催收豆腐帳。
兩個人走了個面對面。
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答理誰。
因為討帳慪了一場氣,兩人成了冤家對頭啦。
豆圓兒爹一擰脖子,開著小車子走了。
張十娘拾腿邁進了豆圓兒家的門。
3.換親
王大小姐(豆圓兒)剛剛收拾好了碗筷,一見張十娘到了,忙把她讓進了屋。
張十娘落了座,開門見山地問:“王小姐,你要俺來有啥事?”
豆圓兒沒答張十娘的話,反問:“你讓媒人到俺家來有啥事?”
張十娘想,到了這地步了,干脆就別忸忸怩怩的了,把話挑明吧:“俺是讓媒人跟俺憨兒說媳婦的。”
“那昨到我家來了?俺又不是你家畦里的茄子、樹上的棗,想摘就摘,想要就要。”
“丫頭,一家女百家求嘛,這可是老古語了!”
王大小姐(圓兒)說:“喲,真是沖著俺來了!俺可沒想到這一層,還以為媒人是來給俺說晚娘哩。你缺兒媳婦,俺缺娘呀!”
張十娘不糊涂,心里亮堂著哩。豆圓兒的意思不用說也不用問,她知道這丫頭打的啥算盤,卻故意說:“丫頭,鼓敲到點兒上,板打在眼兒上,有話就挑明吧,別藏頭露尾的捉迷藏了!”
豆圓兒說:“你知道俺為啥不跟媒人講,要跟您當面說呢?”
“知道,知道!言不傳六耳嘛,有外人礙眼礙口的,還會跑了風聲。”
豆圓兒沒想到張十娘會這樣直耿、暢快!
王大小姐也就去了顧慮,說:“你真是個痛快人!咱就把話挑明吧,說錯了誰也別放心上。俗話說,有鞋樣兒,有帽樣兒,可沒有話樣兒。我說呀,咱兩家來個‘換親’吧,咋樣?”
這張十娘呢,不知她真沒聽明白,還是故意裝糊涂,笑著問豆圓兒:“丫頭,這“換親’咋個換呀?你上有兄?下有弟?”
“俺上無兄、下無弟。”
“俺憨兒上有姐?下有妹?”
“憨兒上無姐、下無妹。”
“丫頭,那你說換親’,可是哪門子話?”
圓兒說:“俺上無兄、下無弟,可有個老爹。憨兒上無姐、下無妹,可有個老娘。俺嫁給你憨兒當媳婦,你來當俺的晚娘。這不也是換親嘛!”
這一席話繞的彎兒比碾盤子還要大,到底算挑明了。
張十娘想了想,說:“丫頭,難得你對你爹的這片孝心,不出嫁,為的是他;要出嫁,還牽掛著他。非給你爹找個伴兒,才放心啊!俺不想駁你的面子,駁了你的面子,憨兒娶不來你當媳婦。只是俺有三怕呀!”
豆圓兒忙問:“你有哪三怕?”
“俺一怕外人說閑話。”
“外人說閑話,陷不了地,塌不了天!不如砌茅坑的半截磚!”
“俺二怕你爹氣性大,俺倆前天吵過架。”
“爹爹的脾氣俺知道,車到自然油慚(舊時牛車上掛的盛潤滑油的器具)到。”
“俺三怕憨兒把頭搖。”
“他要搖頭沒二話,豆圓兒不往你門里嫁!”
張十娘說:“俺信你的話。這樣吧,我回去跟憨兒商量商量。三天之內,俺要是不再登你家的門,換親的事兒算成了。”說著,起身就走。
張十娘回到家,把換親的事跟憨兒一說,憨兒連聲說:“這好,這好!豆圓兒盼晚娘,俺還盼晚爹哩!”
三天的期限不算長,可豆圓兒只嫌過得慢。她想,雖說寫八字收了筆,寫九字翹了尾,可八八九九不是十,一旦有個萬一,換親的事就吹燈了。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過去了,張寡婦沒有登門。豆圓兒高興啊,心想,只剩一天了,再不來就成了。
第三天,直到太陽要落山了,張十娘沒有登門。豆圓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大功告成了!
豆圓兒上街打酒、買菜,回來又沏上了茶。單等爹爹回來,慶賀慶賀。
爹到家見了桌上的酒菜和茶水,忙問:“孩子,你一向省吃儉用,今兒個是咋啦?”
豆圓兒笑著說:“今兒個咱家有兩樁大喜事,值得慶賀。來,女兒先敬爹三杯酒!”
爹說:“咦,好事成雙啦,是哪兩樁啊?”
豆圓兒說:“您不見那天來個媒人嗎?爹讓女兒當家,俺的終身大事俺就自個拿主意了。”
爹說:“唉,你娘死得早,爹不治事。尋夫嫁主你就做主吧,只要你說中,爹就辦陪送!”
豆圓兒說:“您猜俺看中了哪一個?”
“爹猜不著,你說說。”
“就是,就是...就是張十娘的兒子張大旺(憨兒)呀!”
“行。這孩子心眼好,不似他娘。”
“再說另一樁大喜事吧…”
“還有啥大喜事呀?”沒等豆圓兒說出來,爹接上了腔,“再大也大不過你的大喜呀!”
豆圓兒說:“兩樁喜事一樣大!女兒為爹爹尋了個老伴兒,往后女兒有娘叫了!”
爹聽了,喜得一愣,嘴里卻說:“爹入土多半截的人了,算了,算了:只要有你這個孝順閨女,爹啥都不想啦!”
豆圓兒說:“爹,您不聽人常說,老伴兒、老伴兒,您有個伴兒,女兒才放心哪!”
爹被豆圓兒的孝心感動了,說:“有個伴兒倒比沒有好,省得你出嫁了還掛牽我。不知你給爹尋個啥人呀?”
豆圓兒說:“啥人?親上加親!憨兒的娘、俺的婆婆--張十娘呀!”
爹一聽,不停地搖頭:“丫頭,你尋憨兒俺不攔,他娘尋爹爹不干!”
“這是為啥?”
“爹跟她剛吵過架,咋能配夫妻哩?”
豆圓兒說:“爹呀爹,吵幾句架算啥呀,您老沒聽人說:三國有個孫尚香,招那劉備為夫郎。吳蜀本是對頭兵,偏讓仇敵臥東床。成了夫妻,一好百好,還記啥仇啊!”
爹聽豆圓兒說得在理,就點了頭。
過了不久,擇了個黃道吉日,老少兩對夫妻,同拜了花堂。后來,兩家合成了一家,兒媳成女兒,婆婆當晚娘,岳父為繼父,女婿變兒郎。
從此,張燈結彩的婚禮之后,豆腐王府的生意更加興隆。昔日(喪夫的)張十娘,就成了王府的夫人,更加滿面紅光,笑逐顏開。
豆腐王府,在王大明夫婦二人苦心經營之下生意興旺,美名相傳方圓百里。被石磨子縣評為十佳民營企業。王大明被評定為石磨子縣優秀民營企業家,出席了縣里的民營企業表彰大會。
豆腐王府火爆的生意讓人羨慕,稱贊。
徐刻xuke,廣州。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