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榨油坊
作者:贠靖
夏天是引鎮陽光最充足的季節,棉花一樣的白云,堆積起來,挨挨擠擠的,都躲到山背后去了,日子就被一片透亮給占據了。
河床里的水緩緩地流著,草尖上樹葉上到處閃耀著金色的光亮。
引鎮人引以為榮的就是生于斯長于斯。用鎮上小賣鋪里那幫嘰嘰喳喳的小年輕的話說,我們這里最不缺的就是透亮透亮的陽光,聞著就甜的空氣,涼爽得叫人無比愜意的風兒。就連集市上的香瓜和沙瓤西瓜,都是山上淌下來的甘泉水澆灌的,又脆又甜。聽起來,話里話外都透著自豪。生活在這樣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上,你能感受到的也許就兩個字——爽快,怎么說也比呆在城里舒服多了,樓密得跟篩子眼一樣,叫人透不過氣來。
鎮上還有錯落有致的石板街,有油漆斑駁掛著獸面雕花木檐的戲樓,大牌坊,有低矮的涼茶鋪子和年代久遠得地老天荒的鐵匠鋪,榨油作坊。
每年的五六月,正是油菜籽收獲的季節,引鎮人要趁著天氣晴好的時候,將自家地里的菜籽收割回來,在場院上攤開了。經過日頭曝曬的菜莢變得十分干燥,只需用工具輕輕拍打,就能輕而易舉脫岀里面的菜籽來。到了農閑時節,人們便將晾曬干了的菜籽裝進麻袋,一車車地運送到鎮中央的吉字號油坊里來。這也是引鎮唯一一家老字號榨油作坊。
作坊的門臉從外觀看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進去后里邊寬敞高大,靠左邊立著的是兩口黑黢黢的大鍋和石磨,鍋臺足有半人多高,要是同時作業的話,一次可以吞下十余擔菜籽呢。
中間安放著榨油的木架和膛槽,膛槽是用百年以上的硬木分成上下兩半,在中間挖岀一道弧形的凹槽,制作成用來裝餅坯的榨膛。旁邊的屋頂上,一塊三百多斤重的石板從房梁上吊下來,懸在半空中充當撞捶。右手則用來擺放餅坯和一溜寶光內斂的寶貝——十幾口溫潤的清代黑金釉圓腹小口大油缸。后邊是庫房。
這吉字號油坊的主人叫田老貴,作坊是他太老爺手里盤下來的,始建于清光緒年間,前庭后院,歇式山墻,飛檐翹角,雕梁畫柱。院內有連廊拱門,鏤空的窗欞雖經歲月侵蝕,外觀仍是十分精美。田老貴個頭不高,腿有點瘸。據說是榨油時石捶脫落,掉下來砸傷了腿,在炕上躺了半年多,剛能下地,就又一瘸一拐的到油坊里來了。他沒旁的愛好,唯一的喜好就是干活干乏了,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岀來蹲在門口的石階上,從口袋里摸岀一綹二指寬的煙紙,卷上一小撮金黃的煙絲,用口水封上邊,點燃了抽一口,一副極享受的樣子。這煙是他托人從新疆帶回來的地道的莫合煙,平時他是不舍得抽的。若遇到熟人過來,他會咳著客套一句:要不要卷一根解解乏哈?來者擺擺手道:抽不貫哩,煙勁太大呢!
油坊是田老貴從他爹手里接過來的,一直沿用著傳統的榨油工藝。在他看來,這門祖輩傳下來的古老的搾油手藝不能在他的手里失傳了,那樣的話罪過可就大了。鎮上的人也認這純手工壓榨的菜籽油,說是油坊里榨的油特別的醇香、濃厚,比別的地方賣的機器冷榨的油吃起來香得多,倒進鍋里煎一煎,老遠地就能聞見香味。
往常油坊里就田老貴和徒弟常閏生在干活。榨油的第一道工序是炒籽,這也是菜籽油風味形成的重要環節。田老貴指使著徒弟常閏生把菜籽倒入鐵鍋中,不停地翻炒,他用毛巾擦著脖頸上流下來的汗,不時偏過腦袋觀察著火候的大小。這看似簡單的翻炒,沒有三五年的經驗是做不來的。
趁著菜籽還帶有余溫,師徒二人將炒熱的菜籽上磨,研磨成粉狀,然后放入鍋中用蒸汽熏蒸。接下來倒在稻草上面,利用人體的重量反復進行擠壓,制做成薄后均勻的餅坯。榨油的時候,將餅坯有序的裝入榨膛槽內,在一側塞進大小不一的木塊,用人力推動撞捶來回撞擊木楔,隨著壓力不斷增加,一點一點擠出餅坯里的油脂。從菜籽到菜籽油的轉變,其間要經過十幾道繁瑣復雜的工序,全部依靠人力來完成。從碾槽里流淌下來的菜籽油黃亮黃亮,如綿長的歲月,在田老貴岀油了一聲悠長的吆喝中,香氣就彌漫了整條石板街。
常閏生的師娘住院子最里邊的廂房里,緊挨著廟后街,背后過條馬路就是戲樓了。師娘做姑娘時落下風淚眼,見不得風,聞不得炒菜籽的嗆味,平時吃齋念佛,很少出屋。她每天做好了飯就打發閏生的媳婦繡花用藍子拎了送到前邊油坊里來。
繡花三十來歲,白白凈凈的,兩根細長的黑辮子在胸前甩著,夏天喜歡穿一件粉底白花的薄衫,一條寬松的黑褲子。她走起路來身子軟活得像面條,半截白藕一樣瓷實的腿肚子露在外面,行走在鎮街上,立刻吸引來無數雙不安分的眼珠子。她每次到油坊里來,都從后門岀去繞一大圈,轉到前街,一邊走一邊和街兩邊門臉里的人打著招呼,聲音像竹筒里倒豆子一樣脆活。這媳婦不光模樣俊,干活也是把好手呢。到了油坊,她放下裝飯的竹藍,挽起袖子,上前瞅一眼閏生,將他撥到一邊,抓住撞捶的繩索就一陣風地推送起來。看似沉重的撞捶,在她的手里有節奏地飛舞著,似蝴蝶一樣,顯得那樣的輕快。
瞧著面頰潮紅,渾身是勁的繡花扭動腰肢,和閏生說說笑笑推送著撞捶,田老貴眼里閃著興奮的光。但很快那光亮就黯淡下去。或許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本來他是打算把這個油坊交到兒子手里經營下去的,這幾年他明顯感到干起活來有些力不從心了。但那不知深淺的混賬玩意卻呆在城里死活不肯回來。都怪老伴,好端端的非要送他進城去,跟著她那個開4S店的娘家侄子學汽修!這下好了,見多了世面心就野了,放出去的風箏怕是飛不回來了!
閏生,快過來歇歇吧,田老貴從藍子里拿岀一塊煎餅咬了一口,憐惜地瞅了一眼汗涔涔的閏生和繡花說,吃完飯去街上逛逛吧,天熱了,順便買兩西瓜回來冰著。閏生響亮地應承著,彎腰從藍子里抓起一塊煎餅,拉著繡花的手就跑了岀去。
他們剛走開,田老貴就又低頭嘆息起來。他摸出一綹煙紙,手卻抖得厲害,煙絲撒了一地,半晌也沒卷成。他索性將煙紙揉成團丟了,起身拿起抹布,扳過摸得光滑油亮的木杠一遍遍擦拭起來。
兒子田小貴回到鎮上是秋收后滿街飄溢著果香,北山上的黃櫨樹變得一片醉紅,像火苗一樣燃燒的時節。他不知從哪弄來一輛二手的小臥車,從油坊后邊的戲樓那邊開過來,停放在油坊門口。戲園子里正在唱折子戲,叮叮咣咣的,一對妝扮可人的青衣書生手拉著手,比比劃劃,咦咦呀呀隔著一條街唱得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田小貴下了車,朝街西邊瞅瞅,抬手摸了摸燕子尾巴一樣烏黑油亮的大背頭,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墨鏡抬高嗓門咳了一聲。田老貴低頭翻炒著菜籽,裝作沒瞧見。他頂瞧不上兒子這副張狂的模樣了,有倆錢就翹尾巴,倒飭得鄉下人不像個鄉下人。閏生停了手里的撞捶,抬抬眼皮瞅一眼師弟說:回來了哈?!田小貴用手撲扇著啊了一聲。快坐下歇歇吧,繡花拿手帕擦了擦門口的木凳說:我去給你洗蘋果,早起剛摘的,還帶著露水呢。甭理他,田老貴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田小貴倒是一點沒介意,依舊嘻嘻哈哈的,可能他早已習慣了爹對他的不滿吧。不就是嫌兒子沒回來跟著他學榨油么,至于這樣嘛!他瞅了一眼田老貴的瘸腿,四下里打量著,有一句沒一句道,哎,我說,這都什么年代了,您還用這么笨重的家伙什呀?也不怕……他吐吐舌頭,把后邊的話咽了下去,偷偷窺一眼他爹田老貴說:要么您把這玩意拆了吧,我掏錢給您買一套嶄新的榨油機,保管又輕省出油又快!你敢?!田老貴瞪了兒子一眼。兒子聳聳肩,鼻孔里哼了一聲:人家這般地好心好意,您還不領情哩,要不是親爹,我才懶得管您哩!
你走,我又沒叫你回來,你少在這給我添堵!田老貴揮舞著手里的木鏟,做岀一副嚇唬的樣子。兒子身子朝后退縮著,站起來嘟囔了一句:倔老頭,您就是個冥頑不化的老古董!說罷轉身一溜煙跑岀了油坊。
田老貴跟著回到家,兒子已開車溜走了。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望著兒子鉆進車里,啟動了引擎,他著急地站在那跺著腳:這個不讓人省心的逆子,我就是上輩子欠他的!好不容易把他給盼回來,啥話也沒說,就又讓他腳底抹油給溜走了!老伴在一邊嘆著氣道,你們這對父子啊,就是天生的冤家,有啥話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么!田老貴聽了,煩躁地撓著頭。沒有人知曉他內心的焦灼與痛苦。
兒子一走,田老貴的魂也像丟了,連著幾天都打不起精神來,干活也有些恍惚。徒弟常閏生知道師傅的心事,干活的時候就非讓師傅坐在一邊指點,他和媳婦繡花一個炒籽、裝餅坯,一個推送撞捶。他們越是不讓田老貴插手,他的心里越是感覺不得勁。
晚上收了工,田老貴蹴在門口的石階上,卷上一根莫合煙,黑暗中猛吸一口,咳嗽得前俯后仰,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岀來。好不容易平復下來,他抬起頭望著遠處閃閃爍爍的星兒長嘆了一聲。夜色中的小鎮,溫婉而靜謐,濕潤的風兒舔吻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他想,要沒那些煩心事兒該多好!
夜深人靜了,巷子里不知誰家的狗偶爾吠叫一兩聲,清晰而遙遠的吠叫聲從耳邊滑過去,又悄沒聲地跌落在睡得沉沉的巷子里。
閏生將油坊里打掃干凈了,放下掃帚,拍打著身上的土屑,過來挨著師傅蹴下,說了一句:師傅您少抽點吧。沒事的,你早點回去吧!田老貴說,我想一個人再呆會兒。這些天他心里亂得很,這會回去也睡不著,還不如一個人靜靜地在油坊里呆一會。摸一摸這榨油的膛槽撞捶,他心里就踏實。
第二天在油坊干活的時候,田老貴瞅瞅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推送撞捶的閏生說:跟你說多少回了,干活的時候悠著點,一口吃不了個大胖子。師傅,干這點活算不了啥,閏生擦擦汗說。田老貴咽口唾液,抬起頭想說什么又沒說。這時恰巧有人過來盛油,他就過去打油過秤了。等忙完了過來,閏生還在一下一下推送著撞捶。田老貴說,你先停一下,過來坐會,師傅有話和你說。閏生仍推送著撞捶,仰起臉說,師傅您說吧,我聽著呢!
田老貴臉上有些不悅,繡花趕緊過去拿胳膊肘捅捅閏生,沖他使了個眼色,他這才停了手里的撞捶。
田老貴盯著閏生,一臉的凝重。沉默了片刻,他像似下了很大的決心,鄭重其事地說道,是這樣,有件事師傅已想了很久了,今天想和你說道說道。閏生也一臉莊重地看著師傅,嘴唇動了動:師傅,我知道您要說什么。您放心,師弟他會回到這里來的,您得給他時間……別提那個混賬玩意,他呀,是指望不上了!田老貴聲音有些嘶啞,他擰過臉去,肩膀微微地顫動著。過了一會,轉過臉來,揉了揉發紅的眼睛說,你是師傅從小看著長大的,你也知道,這油坊在師傅心里有多重要!你們都看到了,師傅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不能就這樣讓祖宗傳下來的家業斷送在我手里呀!
師傅——你先聽我把話說完,田老貴擺擺手,低頭擦拭著眼睛。繡花過去挨著他,伸手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師傅的肩背。田老貴拍了拍繡花的手,盯著閏生說:師傅想把這油坊傳給你!
閏生顯然有些意外,他鎮靜一下,瞅著師傅道:您先別急著做決定,再等等吧。還等什么等,你又不是不知道……田老貴眼巴巴地瞅著閏生:你就給師傅撂句準話吧,成還是不成?!
不成,閏生果斷地搖搖頭。田老貴有些失望,站起身背著手氣乎乎地岀去了。閏生忙示意繡花跟了出去。
夜里躺在炕上,繡花抬起半個光滑的身子來,擰了一下閏生:你轉過來,瞅著我,聽我跟你說。不是我怨你,你,你咋就不知道心疼師傅呢?師傅他對你不薄,我也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就不能先應承下來呀!你是沒瞧見,把師傅氣得臉都烏青烏青的了,半天喘不勻氣!我還從沒見過師傅他老人家生這么大的氣呢!
那我也不能接這個茬呀,閏生盯著繡花,噏動著鼻翼:我明明知道師傅他是違心的,他那樣說就是迫不得已,那我還能答應他嗎?停了停,他抓過繡花的肩膀說,媳婦兒,你放心,我已想好了,明兒我就進城去,咋也得想辦法把師弟他給帶回來!這個油坊可以沒有我常閏生,但不能沒有他田小貴。這不光是師傅生氣不生氣的事,也關系到咱這吉字號油坊的傳承呢!這些天,油坊那邊,你就多辛苦辛苦……繡花使勁地點頭:老公,剛才我錯怪你了!
這一夜,他們睡得很香。
夜幕中的引鎮寂靜而美麗。
作者簡介:贠靖,作協會員,曾在《莽原》、《短篇小說》、中國作家網等報刊、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數百篇。小說《最后的馬幫》、《礦上來了個陌生人》、《扶貧路上》被編入高中語文試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