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在燈影里嗤嗤地笑。
    娘就嗔她：“笑，還笑，明兒就嫁娶的人兒了，不哭，還傻笑！”
    阿秀還是笑。
    阿秀的男人，姓龔，尖嘴猴腮，好吃惡勞。阿秀下田鋤地，婆子們便取她樂子，大老遠(yuǎn)就喊：
    “阿秀，阿秀，怎么又是你呀？豬呢？”
    阿秀知道，那說的是她男人，不急也不惱，仍是笑，隨口卻說：“睡呢。”
    那人又喊：“摸根棍子轟起來，拱拱就是二畝地哩！”
    阿秀還是笑。
    早晚去井臺擔(dān)水，有人幫著拔筲，幫忙的男人蹙蹙眉，說聲：
    “你來，他呢？”
    阿秀低下頭，紅紅臉，笑笑，擔(dān)起水桶就走。
    男人就在背后說：“我來替你擔(dān)！”
    阿秀，人已去遠(yuǎn)了。
    阿秀的男人是根獨苗，公公死得早，婆婆寵他，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養(yǎng)成了游手好閑的惡俗。念書的時候，也不甚用功，吊兒郎當(dāng)不說，更不是那塊料子。那年村里老會計死了，婆婆以為是個空檔，又是找老相好的幫忙，又是托門子送禮，準(zhǔn)備著兒子輟學(xué)回家頂替村會計位兒；龔某是巴不得的，只要不念書就行，學(xué)也退了，會計的事兒也黃了。他便偷雞摸狗地家里外頭昏天熬日地混。
    阿秀回娘家，埋怨娘給她找了一房好人家。娘哭淚抹淚地勸，說，妮，忍忍吧，誰叫你爹祖上積德呢，成份高，人家可是正根子的貧農(nóng)哩！
    阿秀又說，那男人不知過日子。
    娘就說，他還小，不收心，有了娃了就知回脖子。
    可阿秀三年五年還是沒生育。
    阿秀家屋后有盤碾，冬夏里阿秀便去碾米又碾面。每次去，準(zhǔn)有村里的男人小伙們幫著推碾子，婆婆就在院子里開始吆喝著貪睡的兒子小名、鎮(zhèn)綱砸邪地罵。阿秀呢，聽了，明白那是在罵自己，氣得只是哭。后來也就想開了，亦不當(dāng)真，婆婆罵，有時她也跟著罵，氣的婆婆直跺腳。
    阿秀模樣俊，細(xì)腰白腿長身子，莊稼地、家務(wù)活，事事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太陽卻總是曬不黑。人又極愛干凈，發(fā)髻一絲不亂，儀態(tài)從從容容，冬日紅襖，夏天月白衫子；五冬六夏沐浴洗澡；炎夏里，月黑頭，關(guān)了門，就在院子燈影里用清水洗，每晚一次，嘩嘩啦啦，撩撥著水響，也撩撥著村里好些男人的心系子酥酥癢癢。有人就爬上樹去，有人就蹲上墻頭、房頂。阿秀權(quán)當(dāng)看不見，花白的身子，透著白玉般的光澤，神圣凜然，不可觸犯。寒天里，燒一鍋沸水，用塑料布罩了，躲在屋子里浸泡。阿秀的皮膚又香又嫩，聞一鼻噴香，而身子總那么潔凈光滑，綢緞子一般。
    婆婆死后，小男人更沒了約束，便摸了家的錢財去賭，先是小打小鬧的十塊八塊，后就輸宅子輸?shù)氐摹０⑿愠沉恕⒘R了、也打了，還是管不住，最后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賭光了，小男人就跟阿秀商量，說是把老婆賭了。阿秀哭一場，鬧一場，后來又大笑一場。三天后的夜里，卻洗洗梳梳，腳腳頭頭打扮起來，搽了香粉，蒙了紗巾，挎了個竹籃出門子去了。院子里，小男人撕扯著頭發(fā)蹲在地上，豺狼似的嗥叫了好大一陣子。
    從此之后，阿秀似乎更快活了，臉上帶著笑，家里有了吃的，也有了喝的、用的，孩子隔一年生一個，一連生了六個。小男人呢，抽大煙，后跑外做買賣，盡是撒栗子賣藥不干正事，有時整年價不著家，最后落下癆病，咳咳嗆嗆，后來酗酒成癖，還是大煙火明明滅滅不斷，一年秋后失火燒了蚊帳，從此一蹶不振，沒幾年就嗚呼哀哉，死了。
    阿秀沒有再嫁。她拉扯著孩子種著地，翻蓋了房子、院子，置辦了家產(chǎn)。六個兒女也長大了，個個有出息。女兒們出落得像阿秀，一個男孩卻長得看不出像誰來，但他們都很孝順娘。后來女兒嫁的嫁、走的走，兒子也考大學(xué)外地去念書，工作后在城里安了家。阿秀呢，把房產(chǎn)一賣，隨兒子走了。
    很多年后，有人進(jìn)城，竟在大都市的街頭遇到了抱孫子的阿秀，回村說，阿秀頭發(fā)白了不少，還能叫上他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