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網(wǎng)

首頁 > 小說 > 正文

高雪梅

高雪梅

 

作者:贠靖

 

 

  陳嫣然透過玻璃窗望過去,一團白色的云從遠處的南山那里漫了過來,像一群出欄的羊,撒著歡兒跑到眼前就化成一層薄霧落了下去。

  腳底下是一條熙熙攘攘的商業(yè)街,街上的人像一群水鳥,在陽光下密密麻麻地移動著。

  陳嫣然每天上班就坐在窗前,端一杯滾燙的茶水,望著街上的人群發(fā)呆。如果有人朝這邊涌過來,她的心就驚覺起來,擔心是有上訪的人來了。

  她已在廳里干了十幾年的信訪,一眨眼就從二十出頭的黃毛丫頭變成了四十來歲的阿姨,也和 “老上訪戶”高雪梅成了無話不說的姐妹。廳里的人都說高雪梅腦子不正常,但她覺得她比任何人都正常,就是吃了愛較真的虧。

  陳嫣然第一次見到高雪梅,她大概就是自己現(xiàn)在這個年齡,雖然看上去有點憔悴,但從眉眼、下巴的輪廓依稀看得出來,她年輕時一定長得很漂亮,是個美人胚子。她高挑的個子,穿著水紅的棉襖,翠綠色的褲子,一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眨著,笑起來嘴角上翹,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活脫脫一個《紅燈記》里的李鐵梅。

  她盡量不去想高雪梅這個人,就當是從來沒見過她。

  這會她打開電腦,移動著鼠標,點了一首莫扎特的《小夜曲》。奇怪,播放出來卻變成了布萊茲的《第二鋼琴奏鳴曲》,音色也從優(yōu)美柔和的曲風變得空茫而冷漠。她索性關(guān)掉電腦,閉上雙眼,斜倚在椅子里,讓混亂的思維一點點沉靜下來。當她再次睜開眼朝樓下看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剛才還穿梭不息的大街上竟空蕩蕩的,了無一人。

  她拎上包,帶上門,下樓來到街上。街上的人還和往常一樣熙熙攘攘的,并且每個人都帶著口罩。

  老公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幾個月沒回父母那邊去了,現(xiàn)在疫情有所緩解,問要不要下班后過來接她,一起回家去看看,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她說:“你自己回吧,我有點不舒服。”老公又捎帶問了一句:“你沒事吧?”她說:“沒事。”

  她想起來了,高雪梅是陜北一個縣劇團的演員。她的父親高曉斌是陜北一位小學(xué)老師,母親齊云是北京女知青。

  她姥爺曾在北京的八大胡同里開過煙館,娶過兩房姨太太,在文革中患了精神病,半夜起來光著屁股在院里游蕩,撲咚一聲掉進井里淹死了。姥爺一死,她母親在北京也沒了親人,為了遠離那個傷心的地方,就毅然決然地響應(yīng)政府的號召,來到陜北黃土高原上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插隊。

  高雪梅母親齊云的到來,給這個在地圖上壓根找不著、掩藏在黃土旮旯里的小山村——高家河帶來了一絲新鮮的、躁動不安的氣息。多少年后,提起當年的齊云,村里人還感嘆不已:“那可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姑娘,細皮嫩肉的,硬是讓那個沒良心的給禍害了!”

  北京女知青齊云給高家河人的印象是性格開朗,皮膚白皙,嗓音清亮,留著樣板戲《洪湖赤衛(wèi)隊》里韓英那樣的短發(fā),笑起來像百靈鳥一樣好聽。別看她是個城里女子,干起農(nóng)活來一點不比山溝里長大的男人差,打壟、追肥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推起膠轱轆車一溜風在田壟上跑得飛快。

  她下地干活的時候,隊里那些男人就一個個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她看,都爭著搶著要和她分在一個組。

  自打齊云來到高家河之后,村里的婆姨們就把自家的男人看得更緊了。齊云仍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動不動就咯咯咯地笑。隊長就說:“笑笑笑,像吃了喜娃他娘的奶一樣,遲早笑出事兒來!”

  陜北那地方,山高日頭低,天黑得早。那些沒結(jié)婚的后生,白天干活無精打采的,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到了晚上就來了精神,兩眼放光,夜貓子一樣到處胡亂游蕩。也有的叫上村里的女娃娃,在崖畔畔下,麥秸垛背后,這里一對,那里一窩,像野鵓鴣一樣,擠在一起,嘀嘀咕咕說著悄悄話兒。

  就有那把持不住的,趁著天黑偷吃了禁果,等女子肚子鼓脹起來,生米做成熟飯,引到雙方家長面前,縱有一百個不愿意也沒話可說,只好認賬了。

  高曉斌就是在看完一場電影后,回來的路上情不自禁,把北京來的漂亮女知青齊云拉進了生產(chǎn)隊的苞米地里。

  村里的婆姨都在背地里指指戳戳的,覺得這北京來的女知青真傻,腦瓜有點不正常,大隊書記高玉佩的兒子瞧上了她,托人帶過話來,她一口就給回絕了,卻和這個長相平平,窮得叮當響的小學(xué)老師打得火熱!你說一個窮教書的能有啥出息?他能給得了你幸福?

  但齊云偏就和這高曉斌對上眼了,且在眾人不理解的目光中,抱著鋪蓋卷兒,搬進了高曉斌的窯里,倆人出雙入對,儼然過起了倆口子的小日子。

  人在熱戀中往往會失去理智和判斷力,而只有生活在一起,在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碰撞中,才能更真切地了解一個人。

  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個心里頭清楚。

  齊云和高曉斌在一塊兒過了一段日子,就覺得這人毛病不少,一身的壞習慣。比如說話辦事不切實際,還有就是太自私,做事情根本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齊云和高曉斌領(lǐng)結(jié)婚證還是費了一些周折的。開始村支書高玉佩故意卡著不給開證明,齊云就把攢的私房錢拿出來,讓高曉斌去隊里的代銷店買了一條工字卷煙和半斤水果糖給書記送過去,東西書記收了,卻還是不給開證明,推說會計到縣里學(xué)習把公章帶走了。

  后來齊云被逼急了,直接騎上自行車,到白云街去找公社書記。書記那天下鄉(xiāng)不在公社,她就追到了書記家里。

  “看來你這個北京來的女知青還蠻有個性的嘛!”書記當下給高玉佩打電話,讓他別耍小心眼,痛痛快快地把事給人辦了。書記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落戶農(nóng)村,就是以實際行動支援社會主義建設(shè),我們得支持哩!”

  1978年,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后,各地的知青陸續(xù)返城,國家也恢復(fù)了高考。高曉斌躍躍欲試,準備報考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這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對雙胞胎兒女——女兒高雪梅和兒子高雪峰。

  與齊云一起分到高家河插隊的兩個知青張伯陽和穆曉玲已先后托關(guān)系調(diào)回北京落實了工作。齊云說:“我這一輩子怕是要被這兩個小冤家拴到這鳥不拉屎的高家河了!”但她并不后悔,既然老天爺把她安排到了這個地方,她也做好了在這里生活一輩子的思想準備。

  在高曉斌準備參加高考的那些日子里,齊云這個從小生活在大城市,幾乎沒有干過農(nóng)活的城里姑娘,和高家河的婆姨一樣,包攬了地里家里所有的活路,看孩子、做飯這些瑣碎的家務(wù)活一概不讓高曉斌沾手,他除了給學(xué)生上課,就一門心思復(fù)習備考。

  家里養(yǎng)了兩只老母雞,齊云每天都要給高曉斌臥兩個荷包蛋,自己和孩子一個也舍不得吃。她說:“你大大現(xiàn)在是咱家的重點保護對象,這個家以后就全指望他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令齊云感到欣慰的是,香沒白燒,燈沒白點,高曉斌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耸±锏膸煼洞髮W(xué)。

 

 

  齊云這個單純善良,毫無心計的北京姑娘沒料到的是,高曉斌離開高家河后就再也沒回來過。

  一只腳邁進臘月的門檻,齊云就掐指頭算著高曉斌該回來了。她每天都要往大隊部跑上幾趟,看有沒有她家的信。每回都是興沖沖地去,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回來。

  她還是滿心歡喜地張羅著過年的事情,把窯洞里外收拾一新,早早地貼上了春聯(lián),又到白云街上去,把攢了幾個月的雞蛋賣了,割了四斤羊羔肉,又咬咬牙給他買了兩包紙煙一瓶西鳳酒。

  孩子們也眼巴巴地盼著大大回來。大大說了,過年回來的時候,要給他們買好吃的水果糖,好看的新衣裳。

  直到過了正月十五,高曉斌還是沒見蹤影。他該不會出了什么事兒吧?齊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她把孩子們托付給鄰居的四嬸,打算到城里去找高曉斌。過年的羊肉還一直留著沒舍得吃,她給孩子們切了一小塊,剩下的全裝進布兜里,連同煙酒一起帶在身上。

  齊云先坐大隊運化肥的馬車到白云街,在收購站等了半天才等到一輛往縣城送羊的卡車,給司機說了不少好話,塞了兩個熟雞蛋,司機才不耐煩地擺擺手讓她擠上去。

  一路上她緊緊地摟著布兜,蹴在羊群中間,沾了一身的尿臊味。到了縣城,已沒了去地區(qū)的班車。這時齊云才感到饑腸轆轆,腰酸腿疼,渾身像散了架。她只好倚著墻根坐下來,啃了塊隨身帶的窩窩頭,又到車站門口的水龍頭上接了一捧涼水喝了,然后在候車室里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擠上去地區(qū)的班車。

  到了省城齊云就徹底抓瞎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街上車水馬龍,打聽了半天才打聽到師大的大概位置。

  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空曠的校園里冷冷清清的,青磚鋪砌的林蔭道上落滿了枯黃的梧桐樹葉,風一吹便刷啦啦飛起來,打著旋兒卷向空中。齊云用手摟著鼓鼓囊囊的布兜,仰起臉瞅著空中飛舞著撲簌簌落下來的樹葉,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北京的胡同里,回到了中學(xué)時的校園里。

  若不是嫁給了高曉斌,若不是有了那兩個拖油瓶,她可能早回北京了。不,北京她是不愿意回去的,她寧愿呆在高家河那個鳥不拉屎沒人知道的地方,也不想和那兩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后媽住在一個屋檐下。

  她們老在背后擠兌她,說她是個賠錢貨。還說她和那個掉進井里的爹長得一點都不像。

  或許這就是命吧。不過老天還是公平的,那邊缺少了一塊,這邊就會給找補回來。高曉斌不就順順當當?shù)乜忌洗髮W(xué)了么?這苦日子總歸是有了盼頭。這么想著,齊云的心底里就踏實了許多。她邊走邊打聽,找到了學(xué)校后邊的一排宿舍前。

  “一二三……”她擰過臉去數(shù)著,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她抬手正要敲門,里邊傳來嘻嘻哈哈的嬉笑聲。她輕輕地咳了一聲,里邊的人似乎聽到響動聲,吱拗一聲拉開了門。

  一位穿著時髦,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女子翹著腿坐在床沿上,高曉斌手里拿著削了一半的蘋果,站在門里愣住了:“你咋來了?”“這是誰呀?”女子止住了笑聲,盯著齊云問道。“哦,是、是我一個遠房親戚。”高曉斌慌亂之中搪塞道。

  “原來是親戚呀?咋沒聽你說過有啥親戚!”女子站起來不屑地打量著齊云:“那好吧,你們拉拉話,我就先走了。對了親愛的,晚上我在小禮堂等你,記得一塊去看電影哦,不見不散!”

  瞅著女子離去的背影,齊云手里的布兜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剛看到的一幕:“你一去杳無音訊,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我大老遠地尋到這里來,還以為你出了啥事,原來你不回去是在這里忙著和人談情說愛呢!你拿我當傻子呀?!”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如一瓢冷水兜頭澆了下來,澆得齊云渾身冰涼。她內(nèi)心深處剛?cè)计鸬幕鹈缫幌伦泳捅粷矞缌恕K驹谀牵瑲獾媚樕钒祝慌偶毸榈难例X在嘴唇上咯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兒,淚水像決堤的河水嘩嘩地流下來。“你聽我說……咱好說好散嘛……”高曉斌解釋道:“本來我是要等到暑假回去和你說的,沒想到你卻跑來了……”“哦,原來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怪不得不回去呢,連信也不寫,我們娘三還在屋里傻傻地等著你!”齊云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委屈,跺著腳嚎啕大哭起來:“高曉斌,你的良心是叫野雀雀掏了!”

  “這里是大學(xué)校園,你別哭鬧好不好,讓人聽見還以為我把你怎樣了呢!”高曉斌黑著臉道。齊云知道他們的這樁婚姻已走到了盡頭,沒有了挽回的余地。她已經(jīng)被眼前的這個男人氣瘋了,絕望、憤懣、憋屈一股腦涌上心頭,她撲上去揪住高曉斌的衣領(lǐng),憤怒地撕打著,昏厥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躺在一家小旅館的木床上,高曉斌垂頭喪氣地坐在床沿上。“你走吧——我只當是你死在外頭了,只當是我從來不認識你這個人!”她掀開被子坐起來,指著門外吼道:“你滾,你個野雀雀掏的,我不想再看見你!”高曉斌見她在氣頭上,沒再說啥,站起來走了。

  齊云的心已傷透了,她感到四肢冰涼,像跌進了冰窟窿,冷得渾身發(fā)抖。

  齊云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了縣里。下了班車,灰蒙蒙的天空飄起了雪花,她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路已白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她忍不住又坐在地上哭起來,一個擺煙攤的白胡子老爹筒著手顫巍巍地走過來,在她跟前停下,跺跺腳上的雪說:“這閨女,大冷天的不回家,在這里哭啥哩嘛。”她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被打垮了,那豈不是更讓人瞧不起?!再說了,我還有兩個娃娃,他們還需要我。齊云停了哭聲,用袖子擦擦眼睛,強打起精神回到了高家河。

  自從回來后齊云像變了一個人,臉上再也沒了笑容,下地干活也沒了笑聲。她拼命地勞動,拼命的做家務(wù)活,用勞動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痛苦。挖地的時候,她雙手緊緊地握著?頭把子,手心都磨出了鮮血,仍一下一下狠勁地挖著,像要把腳底下的地挖個底朝天。

  隊里的人隱隱地知道了一些內(nèi)情,私下里都替齊云感到不值。

  齊云,這個骨子里有著一股子倔強勁的北京女知青,她心里憋足了一股勁,就是要讓高家河的人看看,讓高曉斌瞧瞧,她齊云離了男人照樣能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照樣能把一對兒女拉扯成人!照樣能在這高家河站穩(wěn)腳跟,干出一番名堂來!

  不久上邊出了政策,包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隊給齊云分了一頭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叫驢。大晌午的,火辣辣的日頭下,齊云套上叫驢在院子里磨包谷糝子,閨女在一邊獨自玩耍,兒子蹬著腿坐在地上哭鬧不止,一泡尿從屁股下流淌岀來,溻濕了半條褲子。

  驢已曬焉了,極不情愿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仰起脖子昂昂地叫著,不肯往前走。看來這日子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連驢也鬧別扭,想要罷工。她用棍子狠勁抽著驢屁股,驢索性臥在磨道里不動彈了。一只老鴉落在頭頂光禿禿的樹枝上,咕兒咕兒叫著,似在看笑話。

  齊云氣得扔掉棍子,揮手吆著老鴉,一屁股跌坐在磨道里,拽過兒子摟在懷里抹起眼淚來。

  齊云打小骨子里就有股狠勁兒,那股犟勁兒上來,誰想攔也攔不住。她說:“天下的筵席離了驢肉還不上菜了?既然命苦攤上了一個忘恩負義的男人,就得打沒男人的主意,不能就這么認慫,就這么趴下了,那樣的話,甭說旁人,連我自個都瞧不起自個! ”又嘀咕:“人都是慣出來的,你不對自己狠點,這日子就沒個出頭之日!”她一狠心,干脆把坡下的麥子地全翻了,栽上了果子樹,又賒了幾頭豬,養(yǎng)了一群羊。

  幾年后齊云就在高家河男人們驚詫的目光中改換門庭,帶著一對兒女搬離了半坡上的土窯洞,在塬上頭蓋起了三間讓人眼紅的青磚大瓦房,檁條、椽子全是從東北運過來的松木,連一個雜木楔子都沒有。門楣、窗欞、屋里的家具,也請了白云街上最吃香的老木匠打制,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全刷了紅漆,看著都喜慶。

  搬家的時候,齊云宰了一只羊,特意把村里幾位長輩和平日相處融洽的鄰居都請到新房里,擺了幾桌酒席,做了一大鍋羊肉燴面片。

  對齊云來說,這回總算是揚眉吐氣,在高家河人面前把頭給抬起來了。提起高曉斌那個白眼狼,大伙唏噓著直搖頭。

  “今兒高興,咱不提他!”齊云端起酒杯道:“來,咱喝酒!我敬老少爺們一杯薄酒,感謝大伙這么多年對我們娘兒三的關(guān)照!”

  一個城里來的女知青,拉扯著兩個孩子,能把日子過得如此紅火,高家河的人不僅對齊云刮目相看,且自愧不如。

  秋天的高家河,像一位出閣的大家閨秀,不施粉黛,也美得令人窒息。藍天白云下,火紅的高粱穗子搖搖晃晃,園子里的果子像一盞盞紅透的小燈籠掛滿了樹梢。無定河唱著歡快的曲兒,從毛烏素沙漠一路下來,卷著細浪向東流去。

  齊云把養(yǎng)攔到山坡上,挽起褲腿,下到河灘里,撩起清亮的河水洗洗手,坐下來給小雪梅梳著辮子,把她打扮得像樣板戲里的鐵梅一樣,在河灘上一比一劃教她“唱,念,做,打”,吊嗓,托絹、拋絹、轉(zhuǎn)絹,翻鷂子……

  這小丫頭片子天生就是個機靈鬼,有唱戲的天分,戲匣子里的詞兒聽一遍就記住了。

  入冬后,白云街上逢廟會,齊云牽著兩只羊到街上去賣,一眨眼的功夫小雪梅就跑得不見了蹤影了。她擰過頭問坐在地上玩蛐蛐的兒子:你姐姐呢?兒子不知所措地搖搖頭。齊云有點著急起來,就沿著路邊的店鋪,從街北頭向南頭找去,到了老戲樓那一塊,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原來是縣劇團被請來唱大戲。

  齊云費了好大勁兒,才擠到戲臺子跟前,大老遠就瞅見雪梅站在臺下的石凳上,仰起小臉神情專注地朝臺上瞅著,一雙小手還在胸前比劃著。

  這熊孩子,齊云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在她屁股蛋上拍了兩巴掌,拽著胳膊拉出了戲園子。這孩子也犟,到了圍墻外邊,又掙脫跑了進去。

  回到家,齊云還生著氣,就讓雪梅在院子里罰站。這丫頭倒好,站在院里的石磨盤上,仰著小臉,一招一式地比劃著唱了起來:“奶奶,您聽我說! 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里的奧妙我也能猜透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哎呦喂——你瞧這小模樣,再聽聽這嗓子多脆活呀,沒看出來我們雪梅還會唱戲呢!”隔壁的四嬸過來串門子,一邁進院子就被這小丫頭給迷得神魂顛倒,一個勁地朝屋里喊著:“不得了咧,齊云你快些來看,這高家河怕是要出人稍子呢!”

  齊云撂下?lián){面杖從屋里出來,兩只面手在圍裙上揩著,偏著腦袋繞著石磨盤轉(zhuǎn)了一圈,臉上就樂開了花:“哎呀媽吔,我咋就沒瞧出來,你個碎人兒還有這本事呢!”她上去就抱起雪梅,在她額頭上響響地親了兩下。

  齊云在北京的戲園子里看過京劇,小時候也是個戲迷。她想,這丫頭打小沒爹,可不能讓我給埋沒了,說不定稍加指點將來還真能成個角兒呢!

  齊云一高興跑到白云街的供銷社,扯了幾尺紅底碎花的燈芯絨和翠綠色的綿綢,回家照著年畫上鐵梅的穿著,給雪梅縫了一身戲服,放羊的時候就帶著她到河灘里排練。

  正午的陽婆下,雪梅穿著紅艷艷的燈芯絨上衣和一條翠綠色的綿綢褲子,一只腳點著地,一只腳朝后抬起,兩手向前舉起,敞開嗓門唱道:“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里生來雨里長。奶奶呀,十七年教養(yǎng)的恩深如海洋,今日起志高眼發(fā)亮……前人的事業(yè)后人要承當,我這里舉紅燈光芒四放......

  “吆,這不活脫脫就是一個小鐵梅么!”齊云樂得眉開眼笑:“再這樣練下去媽可教不了你啦,怕是要把你送到縣里的戲校去呢,可不敢給耽擱了!”

 

 

  齊云同父異母的哥哥齊海從北京寄來一封信,信上說,政府落實政策,把文革期間沒收他們家的四合院給還了回來,希望齊云抽空回去一趟,商量商量怎么處置。

  這節(jié)骨眼上,縣劇團到白云街來招演員,齊云看完信就收起來,帶著雪梅去了白云街。

  說來也巧,齊云以前認識的那個公社書記尚曉武調(diào)到縣劇團當了團長,這次正是他帶人來白云街招演員。剛開始尚團長還沒認出她來,她提醒道:“我就是高家河那個北京來的知青,那回攆到你屋里……” 不等她說完,尚團長一拍腦門道:“你瞧我這記性,想起來了,還真是你!哎吆,這才幾年不見,娃都長這么大了!快讓娃準備一下,先上臺給咱唱上一段戲聽聽!”

  雪梅也不怯場,穿著紅上衣和那條翠綠色的綿綢褲子,跑上臺去,雙手向空中一拋,轉(zhuǎn)身一個劈叉,跳起來,抬手唱道:“聽罷奶奶說紅燈,言語不多道理深。為什么爹爹、表叔不怕?lián)L險?為的是:救中國,救窮人,打敗鬼子兵!我想到:做事要做這樣的事,做人要做這樣的人!”

  “哎喲喲——好好好!”尚團長和劇團的幾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個勁兒鼓掌叫好。尤其是那個司鼓馮老師,眼睛睜得跟老碗一樣,嘖嘖道:“你瞧這丫頭,這小蠻腰多軟和呀,這扮相,還有這嗓音,真是絕了!”“可不是么!”尚團長說:“看來這回咱到白云街沒白來,想不到在這里還能遇上這么好的戲苗子!”

  齊云面露喜色,怯怯地問道:“尚團長,這么說我娃能招上了?”“當然能招上了!”尚團長拍拍雪梅的肩膀道:“我給你說,這個娃娃我要定了!她將來肯定要紅遍全地區(qū)!”齊云聽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激動得抹著眼淚花花抽泣道:“謝謝團長收下我娃,您真是我家的大恩人!”

  尚團長忙扶起她:“你快起來快起來,現(xiàn)在可不興這個了!要說我還得感謝你呢,你給咱劇團培養(yǎng)了這么好的一個苗子!”齊云聽了又撲哧笑了。

  高雪梅就這樣進了縣劇團,一邊排練一邊學(xué)習文化課。尚團長專門給她開了小灶,親自幫她過臺詞,讓團里演鐵梅的苗小紅帶著她排練臺上的基本功,幫她糾正發(fā)音。這小姑娘還真能吃苦,晚上劇團的人都睡了,她還在練功場上一個人練臥魚、拿大頂、翻鷂子,練得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全黏在胳膊腿上,仍咬著牙一遍遍地練習。

  齊云隔三岔五地搭白云街拉貨的車來一趟縣里,每回來都大包小包地帶著自家產(chǎn)的蘋果、紅棗、小米,讓雪梅分成幾份,給尚團長、馮老師、苗小紅挨個送到家里去。她說:“這些人都是幫過咱的貴人,一輩子都不敢忘呢!”

  高雪梅十七歲的時候,登臺唱戲一炮走紅,緊接著一場挨一場地演,場場觀眾爆滿,掌聲雷動。后來,她除了演樣板戲《紅燈記》里的鐵梅、《洪湖赤衛(wèi)隊》里的韓英,還排了傳統(tǒng)的秦腔劇目《火焰駒》、《白蛇傳》、《楊門女將》,將戲演到了地區(qū)的人民大劇院,名氣也越來越大。她扮演的穆桂英,英姿勃發(fā),形神兼?zhèn)洌钊诉^目不忘。她每次演出完謝過幕,卸了妝出來,還有不少戲迷在臺下候著,遲遲不愿離去,想再一睹她的風采。

  高雪梅一下子走紅,讓苗小紅在劇團的地位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和挑戰(zhàn),團里排練的幾出大戲,都是由高雪梅唱主角,她演配角。難怪有人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苗小紅嘴上不說,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美氣。有幾回高雪梅興沖沖地請她去排練,她都吊著臉,推說嗓子不舒服,鉆在屋里連門也不開。

  “她那人就那樣,見不得別人比她演得好,娃你甭理她,咱練咱的,離了狗屎還不上席了!”馮老師說:“雪梅你放心,你是憑真本事唱出來的,你現(xiàn)在的唱腔、臺上的功夫,別說是咱縣劇團,就是地區(qū)劇團也挑不出幾個來。你馮老師任何時候都支持你,站在你一邊,你想啥時候練,你馮老師就啥時候給你敲!”高雪梅激動地點著頭。“也算我一個,陪咱雪梅練練!”高雪梅回頭一看是尚團長也來了。

  高雪梅練的還是《紅燈記》,地區(qū)文藝匯演,專門點了他們團的《紅燈記》,雖說對這部樣板戲她已爛熟于心,每一個動作都刻在了心里,但她還是想再練一練臺詞動作,畢竟是參加地區(qū)匯演,得做到萬無一失。

  鑼鼓镲鈸響起,雪梅向前邁了一步,亮開嗓門唱道:“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頂天立地是英勇的共產(chǎn)黨,我跟你前進絕不彷徨!紅燈高舉閃閃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孫孫打下去,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

  她剛唱罷一段,尚團長上前一步唱道:“好閨女! 提籃小賣拾煤渣, 擔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 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行啊團長,您這是寶刀不老呀!”馮老師調(diào)侃道。“哪里,我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業(yè)余的陪練!”團長笑道。

  高雪峰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來劇團投奔姐姐了,他說:“姐你都成名角了,我還上什么學(xué)?你是我親姐,你還能不管我啊!你那光不讓我沾讓誰沾?你就去跟團長說說,給你弟我在團里謀個差事干干吧!”高雪梅被纏得沒辦法,就去找團長。團長倒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給他安排了一個劇務(wù)的工作,主要負責劇團外出演出時的裝臺、卸臺,以及布景和道具搬運。

  干了沒多久高雪峰就撂挑子不干了,又纏著高雪梅去找團長給他換份工作。他說:“這一天到晚錢沒掙幾個還累得跟狗一樣,我累點倒沒啥,主要是怕丟你主演的面子么!”“我不嫌丟面子!”高雪梅說:“你心還野得不行,當團長倒是既輕松也有面子,你去當呀!”“姐你這不是欺人么!”高雪峰嘟囔道:“算了,你不愿給團長下話,我自己想辦法去。”“你可不許亂來啊!”高雪梅警告道。“放心吧,你弟我掂得來輕重!”

  別看高雪峰文化程度不高,情商卻蠻高,他平時不吸煙口袋里卻不離煙,見了團里的人就拿出來發(fā)上一根,并掏出打火機給點上。團長來看排練,大老遠地他就把椅子給擺好了,還用袖子擦擦。團長過來屁股剛落座,他就端著一杯熱茶遞了過來。團長當著高雪梅的面還夸過幾回:“雪梅,你這個弟弟蠻有眼色的,人也靈醒得很。”

  果然沒過多長時間,團長就給高雪峰換了份工作,讓他負責團里對外演出的聯(lián)絡(luò)和演員的衣食住行。這下他就有些神氣活現(xiàn)了,走在劇團院子里的排練場上,頭仰得高高的,手插在褲兜里,一副當領(lǐng)導(dǎo)的架式。

  赴地區(qū)匯演取得了圓滿成功,劇團一連演了十幾天大戲,并應(yīng)戲迷們的強烈要求,臨時增加場次,每天加演兩場折子戲,場場觀眾爆滿,把劇院擠得水泄不通,好評如潮。

  有天晚上演出完畢,高雪梅正在后臺卸妝,高雪峰進來站在她身后說:“姐,有個人想見見你。”“誰呀?”高雪梅問,“你去了就知道了!”高雪峰說著拽上她就走。“我妝還沒卸呢——”“沒事,這樣挺好的!” 高雪峰說。

  高雪梅被弟弟拽著,一路小跑來到白天來過的地區(qū)劇團團長辦公室,高雪峰掀開門把高雪梅推了進去。屋子里亮著燈,沙發(fā)上坐著一位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四方臉,濃眉大眼,咋一瞅有些面熟。見高雪梅進來,他忙滿臉堆笑地站起來。高雪梅轉(zhuǎn)過臉,甩上門氣呼呼地出來。高雪峰見情況不妙,忙嬉皮笑臉地走上前去,想把她勸回去,高雪梅鼻子都氣歪了,一把推開他,一字一頓道:“你以后要再和這個人來往,就別認我這個姐!” “姐,你至于這么大反應(yīng)么!這仇還能記一輩子?”高雪峰撇撇嘴道:“媽不是也說過么,在外頭與人相處,要得饒人處且饒人!”“那是說別人,他另當別論!”高雪梅氣得扭頭就走。

  原來,屋子里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們的父親高曉斌。他后來和那個女同學(xué)孟若男再婚,進了文化廳,當上了分管文藝團體的處長。或許是報應(yīng)吧,他們在一起將近20年了,還沒有孩子。

  見高雪梅真生氣了,高雪峰又低聲下氣地求她:“姐你就別生氣了,那個人我也不想見他,這不是團長發(fā)話了么,我不給他面子得給團長面子呀!” “你那點心思我還不清楚?”高雪梅轉(zhuǎn)過臉去吧嗒吧嗒掉著眼淚:“他害咱媽害得還輕嗎?你還和他一伙!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從地區(qū)匯演回來,高雪梅跟團里請了幾天假,專門回了一趟高家河,把齊云接到了縣城。

  這一次,是高雪梅離開高家河后回家住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早起她和母親齊云一起到果園里鋤地,給大蔥培土,回來的時候還摘了一大捧母親種的黃瓜、豇豆、線椒、西紅柿。齊云眉開眼笑地看著閨女問:“你想吃啥?媽給你做!”雪梅躺在炕上,瞅著屋頂說:“媽做啥都好吃,媽做啥我就吃啥!”齊云從來沒這么高興過:“這死丫頭,還學(xué)會拍媽的馬屁了!”說完自己先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整整一個晌午,娘倆坐在院子里的杏樹下,邊說話邊摘菜,完了齊云起身進屋去和面,雪梅便跟進來燒火。飯做好了,雪梅一口氣吃了三個菜盒子一碗蒜蘸面,手摸著肚子,一個勁地嚷嚷吃撐了。

  晚上母女兩就躺在一張炕上。瞅著閨女熟睡的樣子,齊云臉上情不自禁地樂開了花,她覺得這么多年所有的辛苦都值了。閨女長這么大,她還是頭一回近距離這么長時間地瞅著她。都說陜北這地方出美人,她覺得閨女長得一點不比那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貂蟬差到哪里去,你瞧這雙眼皮,這筆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真要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高家河,到城里去居住,齊云還是有點舍不得。不過這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她心里還是蠻高興的。

  齊云把圈里的豬和羊都吆到白云街上去賣了,又把坡下的果園托付給四叔四嬸幫忙照看,她門一鎖就跟著雪梅進了縣城。

  團里給雪梅分了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她簡單收拾一下就搬了進去,她和母親住一間,弟弟一個人住一間。高雪峰經(jīng)常夜不歸宿,問起來總是閃爍其詞,說是忙完團里的事太晚,怕打擾她們休息,就在排練室湊合了一晚上。高雪梅擔心的是這個弟弟在外惹事生非,她不止一次看見他挽著外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在團里溜達,這幾天好像一有空就往劇團后邊的飯?zhí)美锱埽兔缧〖t那個在劇團做飯的妹妹苗小倩勾勾搭搭地有點不正常。

 

 

  團里排《桃花扇》,尚團長特意讓高雪梅和扮演候朝宗的小生關(guān)振東配戲。關(guān)振東長相英俊,父母都是縣教育局的干部,他本人也是團里重點培養(yǎng)的臺柱子。尚團長已經(jīng)注意關(guān)振東有一段時間了,他發(fā)現(xiàn)關(guān)振東對高雪梅似乎有點那個意思,就把苗小紅換下來,讓高雪梅來演李香君。

  這天關(guān)振東和高雪梅在排練場二次排練,尚團長也來觀看。高雪梅一甩長袖開口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關(guān)振東上前一步接上:“今夜晚到此間真如夢境,又是驚又是喜五內(nèi)不寧。可嘆我避難人飄泊無定,只有這一寸心報答娉婷。”

   “好好,唱得好!”司鼓馮老師拍著手喝彩。尚團長瞅著臺上一招一式配戲的二人,搖搖頭道:“我咋看這沒戲呀!”馮老師不明就里,問道:“怎么就沒戲啦?唱得多好呀!”“你不懂”團長說:“敲你的鼓去!”

  看來關(guān)振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了,高雪梅不知是沒意識到關(guān)振東對她的愛慕呢,還是壓根就對他沒那個意思,總之她是一門心思都在唱戲上了,除了唱戲,倆人再沒任何接觸。

  后邊幾次排練完,關(guān)振東就邀請高雪梅出去吃夜宵,她婉拒了,說累得骨頭架都快散了,想早點回去睡覺。

  關(guān)振東照例送高雪梅到劇團旁邊的巷子口,望著她走進巷子里的背影,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黑暗中有人拽了他一下,他扭頭一看是苗小紅。

  走,我請你吃鐵鍋燉羊肉去!苗小紅說。關(guān)振東本來不想去,但看苗小紅興沖沖的盛情難卻,便跟著去了。

  羊肉燉好,在小鐵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兒,苗小紅撒上蔥花香菜末,先給關(guān)振東盛了一小碗,又要了兩瓶啤酒。關(guān)振東說嗓子有點不舒服,明天還要排練,不敢喝。苗小紅就仰起脖子把兩杯都喝了,又滿上一杯。關(guān)振東說:“你也少喝點!”“沒事兒,好不容易高興一回!” 苗小紅端起酒杯盯著關(guān)振東問:“你是不是還放不下那個小賤人?”關(guān)振東啪地將筷子拍在桌上道:“你不許背后這樣說她!”“好好,不說她!”她忙陪著笑臉給他夾菜:“你不喝酒,就多吃點菜,這羊肉補身子!”

  看來苗小紅酒量也不怎么樣,喝完兩瓶啤酒,便有點舌頭發(fā)硬,走路也搖搖晃晃地站不穩(wěn)了,關(guān)振東只好送她回家。

  到了家屬院,上樓進到房間,苗小紅拽著關(guān)振東不讓他走,上前把他摁坐在沙發(fā)上,黏黏糊糊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給你倒杯水。”

  等了一會兒,苗小紅光著腿,穿著拖鞋,披了一條浴巾從臥室出來,走到他跟前一松手,浴巾就滑到了地上,她便赤條條一絲不掛地撲進了關(guān)振東懷里。

  “你喝多了,別這樣!”關(guān)振東站起來往后縮著,欲奪門而逃。“我沒喝多,我清醒著呢!”苗小紅死死地抱住關(guān)振東,把他摁倒在沙發(fā)上。“我今兒豁出去了!”苗小紅壓在關(guān)振東身上,嘴里喘著粗氣道:“姐就給你來個霸王硬上弓,我就不信收服不了你,我就要把你變成我的男人!”

  再排練的時候,關(guān)振東見了高雪梅便有點不自然,高雪梅卻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還和往常一樣排她的戲。她越是這樣,關(guān)振東越是心里難受,排到最后就排不下去了,推說身體不舒服,早早回家了。

  不久,團里的人就都收到了苗小紅和關(guān)振東的結(jié)婚請柬。高雪梅也收到了一份請柬,苗小紅還再三叮囑她到時候一定要賞光,她笑著答應(yīng)了。

  北京的齊海大哥又給齊云來信了,還寄來一筆錢。信上說大媽這兩年身體不大好,且每況愈下,想在有生之年見上齊云一面。齊云正在猶豫要不要回趟北京,四嬸打發(fā)兒子來縣城找她,說村里修路,高增印那二桿子貨把她家屋后的半邊墻給推倒了。

  高雪峰一聽就毛躁起來,嚷嚷著要回去找高增印算賬。齊云說:“你哪是人家的對手,你還是在這里安安生生地呆著,省得給我回去惹事!”

  高增印是老書記高玉佩的兒子,他大退下來后把兒子扶持起來當了村主任,新選上來的支書是個老好人,說話不管用,村上的事基本上是高增印一手搖。

  高家在白云山上開了一個采石場,要往鎮(zhèn)上修一條柏油馬路,正好從齊云家屋后經(jīng)過。事先村里也沒打招呼,就叫人把鏟車開來,將齊云家屋后的一面墻和墻內(nèi)的茅房推倒了,望著半邊塌下來的茅房,齊云氣得蹲在地上說不出話來。這不是欺負人么,齊云放下手里的包袱就去村委會找高增印。

  高增印正低頭看文件,見齊云進來,乜了一眼,頭也沒抬。齊云過去拍拍桌子道:“主任,你咋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我家的墻推倒了?”“這修路是給大伙辦好事,一村人都同意了,還用給你打招呼么?!”高增印說:“不過你可以說個數(shù),那一堵墻的損失村上給你賠!”“這是錢的事兒么!”齊云氣呼呼道:“村里修路是好事,我當然得支持。但總得打聲招呼呀!”高增印瞪著眼道“已經(jīng)這樣了,你就說吧,想怎么解決!”“你但凡把我當個人招呼一聲,我齊云也不是不講道理,村里修路從我家過,我一分錢不要!但你不打招呼就把我家的墻推倒了,你今天要不說出個樣樣行行來,你就是給三萬塊錢我也未必答應(yīng)!”“你這不是胡攪蠻纏么!”高增印說:“你要這態(tài)度,村里沒法給你解決!”“你不解決我就去找鎮(zhèn)上,我就不信還沒個講理的地方了!”

  齊云從村委會辦公室出來,村會計高明放跟出來拽她,高增印擺擺手說:“你別攔擋,丟開了讓她去告唄,她愛上哪告就讓她上哪告去!”“你——”齊云氣得心口發(fā)疼,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四叔和四嬸擔心他們鬧起來就跟了過來,見齊云蹲在地上臉色發(fā)白,就把她扶起來攙到了村委會對面的診所。

  齊云躺在診所的床上掛吊針,村會計高明放拎著一盒餅干進來,他把餅干放到床頭柜上說:“主任讓我來看看你。”齊云還在氣頭上,她一抬手把餅干撥到了地上,轉(zhuǎn)過臉說:“你去告訴高增印,他不是說讓我愛上哪告就上哪告么,鎮(zhèn)上我也不去了,剛好我要回趟北京,我直接去北京,明兒就走!”

  高增印聽說齊云要去北京還是有點慌了,他知道跟齊云一起下來插隊的那個張伯陽在國家的一個部委當上了副局長,這齊云要去找他,弄不好就把事情給捅大了,對鎮(zhèn)上、縣上影響都不好。“這可咋辦?這娘們就是個二百五,她可啥事都干得出來!”高增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他給鎮(zhèn)長打了個電話,鎮(zhèn)長說:“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好,不管采取什么辦法,絕對不能讓她去北京,進京上訪對鎮(zhèn)里縣里影響都不好!”

  天擦黑的時候,齊云掛完吊針剛回到家里,高明放就跟了過來,他咯吱窩里夾了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進了門說:“主任叫我給你送錢來咧!”齊云說:“你拿走,這錢我不要!”“你看你,咋還跟錢有仇呢!” 高明放說:“你也甭多想,這錢和修路的事沒干系,是給你看病用的。主任說了,你病倒了,多少和村里有些關(guān)系。這是三萬塊錢,你拿著先看病,等病看好了,你該上哪告還上哪告去,村里保證不攔著你!”高雪梅說:“看病也要不了這么多錢!”

  高明放把錢放到桌上,掏出一片白紙和鋼筆說:“反正我就是一個跑腿的,錢送到了,你給我打個收據(jù),就說收到村委會三萬塊錢,簽上名字就成,讓我回去先把差交了。至于這錢你若實在不愿意要,可以還給主任,他把收據(jù)再還給你不就行了!”齊云聽著有些道理,也不想讓高明放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就按他說的,收下錢打了收據(jù)。

  事情并非高明放說的那么簡單,第二天一大早,一輛警車鳴著警笛開進高家河,到了村口停下來,幾個人跳下車進到院里,不容分說就把齊云給抓了起來。

  原來村委會報案,說齊云以到北京上訪要挾,敲詐了村里三萬塊錢。

  望著絕塵而去的警車,高增印嘿嘿冷笑道:“你不是要去北京告狀么,這回我把你放到牢靠處,看你還咋告!”

  高雪梅都快要急瘋了,她跑到公安局去找人,公安局說案件正在偵辦取證階段,不能見當事人。她又買了一大堆東西,回高家河去找高增印。高增印說:“你媽也真是糊涂,你說這事咋能威脅村上呢,還收了錢。不過你放心,村里會如實說明情況,爭取公安機關(guān)寬大處理!”

  高雪梅一走,高增印就關(guān)上門,面帶慍色,拉下臉對高明放說:“這回可一定要咬得死死的,讓她翻不了身,把牢底坐穿,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高明放說:“哥你這是要報當年的仇呢,誰讓她不識相,嫁給了高曉斌那個陳世美,還被一腳給踹了!” 高增印說:“快閉上你的臭嘴,少給我皮干!”

  高雪梅回到劇團,尚團長和馮老師都過來幫著一起想辦法。高雪梅抹著眼淚道:“這可咋辦呀?看來這回真遇到麻煩了!” 尚團長說:“要不要去省廳找找高處長?都這個時候了,救人要緊!畢竟他的路子比咱寬!” 高雪梅說:“不用,我媽已跟那個人沒任何關(guān)系了,這事我自己想辦法!”尚團長再沒說啥。

  法院一審宣判,認定齊云以上訪相要挾,收取村委會三萬塊錢,證據(jù)確鑿,已構(gòu)成敲詐勒索、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盡管法庭上齊云再三申辯,自己沒有以上訪要挾,向村委會索要錢財,錢是村會計執(zhí)意留在她家的,但卻提供不了任何人證物證。

  一審宣判后,高雪梅請了律師提起上訴。律師去了好幾趟高家河,但沒人出來為齊云作證。“看來二審獲勝的希望比較渺茫,你要有心理準備。”律師對高雪梅說:“現(xiàn)在唯一能翻牌的機會就是村會計高明放能站出來作證。”高雪梅搖搖頭道:“可能性不大,我知道你也盡力了!”

果然,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齊云入獄后高雪梅四處托關(guān)系,為她媽申訴,劇團演出的事就暫且擱置下來。“看來雪梅這一時三刻是上不了臺了,這樣下去也不成,全團百十號人要吃飯呢,演出是斷不能停下來的。”團長就又把苗小紅給用了起來。

  高雪梅去看守所探望她媽,齊云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一個多月時間,她頭發(fā)幾乎全白了,額頭爬上了幾道深深的皺紋,眼眶也凹陷了下去,看人目光呆滯,從頭到尾老是重復(fù)著一句話:“我沒要挾,我沒向他們要錢……” 高雪梅忍不住就哭了。看來母親一定是受了很大刺激才變成這樣,她恨自己無能,眼看著母親被冤枉,卻無能為力,不能替她洗刷冤屈。她托人找到看守所長,提出要為母親申請保外就醫(yī)、監(jiān)外執(zhí)行,但所長說: “你母親還未達到嚴重疾病范圍,不符合‘生活不能自理’規(guī)定,不具備保外就醫(yī)條件”, 并加上一句:“尋釁滋事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是不能辦理監(jiān)外執(zhí)行的”。

  高雪梅還是不死心,她相信母親不會糊涂到那一步,更不會干出敲詐勒索的事情來,她向團里請了長假,決心要為母親討回個說法。

  高雪梅又去了幾趟看守所,回來把自己關(guān)進屋子里,寫了厚厚的一摞申訴材料,拿到劇團門口的打印部復(fù)印了,寄到省里、市里的檢察院和法院。信寄出去了,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但卻遲遲沒了音訊。

  這樣死等也不是個辦法,高雪梅就到地區(qū)行署去上訪。行署信訪辦的人看了材料搖搖頭說,上訪材料你可以放在這里,我們也會按照規(guī)定轉(zhuǎn)到地區(qū)法院去處理。但已經(jīng)判決的案子,鐵證如山,你又沒有推翻判決的證據(jù),估計是不會有啥結(jié)果的。

  高雪梅近一年時間沒上班,劇團的演出和票房收入一落千丈。尚團長已退了下來,文化局考察后把苗小紅提成了團長。這期間縣里興起了一股流行歌舞風,年輕人閑下來不是坐在電視機前看連續(xù)劇就是往歌廳里跑,很少有人來看戲。苗小紅就把劇團的人分成幾撥,排練歌舞,又把年輕人都撒出去攬活,不論紅白喜事、單位開業(yè)還是娃過滿月都接,攬的活多就提成多掙得多,攬不到活就只能領(lǐng)幾百塊錢的基本工資,生活都成問題。

  高雪峰已和苗小紅的妹妹苗小倩住在了一起。苗小紅當上團長后他一下子成了團里的紅人,整天跟在苗小紅屁股后頭,姐長姐短,叫得可親熱了。其實苗小紅重用高雪峰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就是省廳的高處長親自打過招呼,讓她對高雪梅、高雪峰姐弟倆關(guān)照著點。團里的經(jīng)費還攥在處長手里,是不敢得罪的。再說她有點私心,想給自己找個靠山。高雪梅那么高傲的一個人,肯定不愿接受她的關(guān)照,她也懶得搭理她,索性發(fā)個基本工資,由了她去鬧騰。高雪峰看樣子遲早要成為自己的妹夫,她是真的想用他。

 

 

  事情不能就這么認栽了,那母親還不冤枉死了!高雪梅決定到北京去上訪,為母親討個公道。臨走之前,她專門到團里去給苗小紅打了聲招呼。她這個人做事向來丁是丁卯是卯,喜歡擺在桌面上,又不是啥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她覺得沒必要藏著掖著的。

  高雪梅收拾好上訪材料,拎上包,打車到了火車站,上了車睡了一覺,第二天晌午就到了北京西站。下了車,她拎著包,一路打聽著,來到天寧寺附近的廣安門橋,在那里找了一個旅社住了下來。聽母親說過,張伯陽叔叔和穆曉玲阿姨就住在這一片,她想靜下心來把材料再整一整,先找張叔叔把訴狀遞上去,然后再去東交民巷找大舅他們。

  登記好房間高雪梅便給高雪峰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已到北京,住在廣安門橋,家里如有什么事,就把電話打到旅社叫一下她。

  文化局聽說高雪梅到北京去上訪就慌了,把苗小紅叫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通,問她為什么不提前報告。苗小紅說,她也沒想到后果會這么嚴重,又不是去告劇團、告文化局。“告誰也對縣里、對地區(qū)不光彩!”局長說:“你趕緊想辦法把人先叫回來!”

  回到劇團商量一番后,苗小紅就讓高雪峰給高雪梅打電話:“你就說你媽在看守所病重了,叫她趕緊回來。”高雪峰有些不情愿,說他怕他姐回來收拾他。苗小紅就許愿說:“只要你把人哄唆回來,我就去求局長,給你解決一個團里的正式編制!”關(guān)振東說:“這不是騙人么,事情也不能這么做呀!”“這事你甭管”苗小紅說:“我自有分寸!”

  高雪梅一聽她媽病重了,在電話里就哭得稀里嘩啦:“咱媽她到底咋了嘛?”高雪峰說:“我也不大清楚,看守所的人只說叫趕緊過去一趟,姐你也甭太著急。你抓緊去買火車票,最好今晚就能動身,明個晌午我和團長去接你。”高雪梅聽說團長也要到車站來接她,就更覺得母親的病不樂觀,心里越發(fā)地毛焦。

  高雪梅在車上一夜未眠,天亮下了車,弟弟高雪峰已在站臺上朝她揮著手,苗小紅和團里的保衛(wèi)科長張大奎站在后邊。高雪梅見了苗小紅多少還是有點尷尬。她倆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微妙,剛進團時,尚團長安排苗小紅帶著高雪梅,教她唱戲,那時候她是打心眼里敬重苗小紅,感激苗小紅。后來她開始走紅,一步步取代了苗小紅。她能感覺到,苗小紅心里恨透了她,也在演出時處處給她使絆子、為難她,出她的洋相。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她遇到了難悵事,苗小紅能不計前嫌來接她,她心里還是挺感動的,就走過去輕輕地抱了一下苗小紅。

  高雪梅心里有事,一路上低著頭不說話,下車后她才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還沒等她靈醒過來,就被幾個人架著,拖到一個安著鐵門鐵窗的平房門口推了進去。她還不知道這是鄰縣的一個精神病院,這里關(guān)的都是些瘋瘋癲癲、精神失常的瘋子。

  從精神病院隔離區(qū)出來,張大奎去辦手續(xù),高雪峰還是有些不落忍,就對苗小紅說:“你把我姐關(guān)到那里頭不會有事吧?”“這不是沒辦法的辦法么,要說這也是你姐自找的!”苗小紅說:“你放心,等她在里頭性子磨下來了,咱就把她接出來。”

  高雪梅發(fā)瘋似地抓著鐵柵門使勁地搖晃著喊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但根本就沒人理她。她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阉P(guān)到這里,苗小紅也就罷了,高雪峰是自己的親弟弟,他為啥會跟人合起伙來禍害自己的親姐姐?!

  高雪梅的嗓子都喊啞了,兩只手磨出了血泡,她的心里也在流血。她想不通,她又沒做啥傷天害理的壞事,為啥這些人要這樣對她?家里的圍墻平白無故被推倒,母親被人陷害關(guān)進看守所,她又被騙回來關(guān)進這種地方!

  高雪梅肩膀顫抖著,無助地流著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時她聽到身后傳來嘿嘿的怪笑聲,有點瘆人。她轉(zhuǎn)過臉去,發(fā)現(xiàn)靠墻根坐著三個披頭散發(fā)的壯漢,其中一個躺在地上,用舌頭舔著另一個的腳趾頭,一個光著膀子,解開褲子,傻笑著張牙舞爪地朝她撲了過來,她驚恐萬狀地尖叫著捂上臉跪倒在地上。

  高曉斌得知高雪梅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大發(fā)雷霆,拍著桌子大吼大叫道:“混賬,胡鬧!”他拿起電話就把苗小紅劈頭蓋臉地訓(xùn)了一頓:“你趕緊麻利地去給我把人接出來!我告訴你,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掛了電話又呸呸了兩下,嘀咕道:“我這張嘴怎么這么臭!”雪梅的個性他知道,他去了反而會激怒她,他是真擔心她在里邊會出什么事,那樣他就更對不起齊云了。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是有責任的,如果當初他不拋棄他們娘三,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苗小紅從未見高曉斌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氣,嚇得大氣不敢出,掛了電話半天還驚魂未定。很快她又換了一副嘴臉,鄙夷道:“哼,瞧把你氣的,人家倒是認你這個先人呀?!哎,合著我里外不是人了,這鹽里沒我醋里沒我,我跟著操的哪門子心!”牢騷歸牢騷,她還是把張大奎和高雪峰喊來,叫他們趕快去把高雪梅接出來。

  見到高雪梅,高雪峰驚悚得眼睛跟銅鈴一樣,兩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像篩糠一樣,將一泡熱尿順著大腿嘩嘩地撒到了褲襠里。

  高雪梅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蓬亂的頭發(fā)上黏著麥草,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噥著什么。聽見吱扭的開門聲,她擰過臉,駭然地盯著他們,繼而雙眸怒睜,倏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張開雙臂,哭叫著撲過來,抓住高雪峰的衣領(lǐng)一下一下地撕扯著。高雪峰怔怔地立在那,褲腿上還往下滴著尿液,臉上就有了幾道刺眼的抓痕。張大奎則轉(zhuǎn)身把一肚子火撒到了精神病院的人身上:“你們他媽是怎么搞的?好好的一個人兒,才幾天時間就給折騰成鬼了么!”

  高雪梅回家后梳洗一新,又像個正常人一樣在劇團家屬院出出進進,只是見了誰都不說話。她獨自到派出所報案,說縣劇團的團長苗小紅和張大奎、高雪峰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讓一個瘋子給強暴了。派出所十分重視,把苗小紅和張大奎、高雪峰傳喚到所里做了筆錄,又帶著高雪梅到精神病院指認,現(xiàn)場調(diào)查取證。關(guān)在精神病院后頭的三個重癥病人,其中兩個都不能證明另外一個強暴了高雪梅。

  派出所又依照法定程序給他們做了精神鑒定,結(jié)果是他們分別患有精神分裂癥和先天性精神障礙、間歇性精神失常,沒有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按照法律規(guī)定,這樣的人既是犯了罪,也不負刑事責任,只能責令家屬或者監(jiān)護人嚴加看管和強制醫(yī)療。

  法律上不支持,制裁不了那個強奸犯,高雪梅就到縣文化局狀告苗小紅和張大奎、高雪峰。文化局的人說:“他們的做法雖然欠妥,但初衷是為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且從法律上夠不上犯罪。”

  縣文化局不給做主,高雪梅就到地區(qū)文化局和省廳上訪。在省廳信訪辦工作的嫣然也就這樣認識了高雪梅。高曉斌處長在任時還當著她的面給地區(qū)文化局打過電話,問能不能把高雪梅的工作關(guān)系轉(zhuǎn)到文化局,讓她離開劇團那個是非之地,離開苗小紅那些人。地區(qū)文化局考慮情況特殊,答應(yīng)給辦,但高雪梅死活不去。

  后來高雪梅再來的時候,嫣然就覺得她腦子有點不正常。這時,她母親齊云已提前釋放出來,但她仍四處上訪,說要討個說法。她到北京去過很多次,每次回來都要來看嫣然。她說,只有嫣然是個好人,對她好,不趕她走,每回來還帶她出去吃飯,給她錢。其實,那些錢都是高曉斌放在這里,讓嫣然給她的。

  高雪梅每次到廳里來上訪也不多待,像走親戚一樣,坐一會兒就走。有時她還給陳嫣然講北京的新鮮事,講他們怎樣記領(lǐng)導(dǎo)的車牌號,如何在路上攔堵領(lǐng)導(dǎo)的車,聊到高興處還眉飛色舞,笑得前仰后合。嫣然問:“那你每回去都住在哪里呀,是住那個張伯陽局長家,還是大舅家?”她搖搖頭,過一會笑笑說:“哦,住么,火車站,橋洞子底下,隨便找個地方就對付了,咱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沒那么多的講究。”陳嫣然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天市政府信訪辦把電話打到省廳,陳嫣然拿起電話,那邊說:“你們底下的縣劇團是不是有個叫高雪梅的,就那個老上訪戶,她又到市政府這邊來了。這回她的情況有些不妙,看那樣子病得很重,你們得趕快過來把人帶回去。”

  陳嫣然聽了心里咯噔一沉,她已經(jīng)一年多沒見高雪梅了。她怎么會跑到市政府去?她趕緊將這一情況向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領(lǐng)導(dǎo)說:“把人接上直接送到人民醫(yī)院吧,醫(yī)療費廳里想辦法先墊著,找專家會診,全力進行救治,絕對不能讓上訪群眾生命安全出現(xiàn)差池。”

  見到高雪梅陳嫣然就有點想哭。她才四十多歲,背已經(jīng)駝了,臉上爬滿了皺紋,像一個六十多歲、飽經(jīng)滄桑的叫花子,瘦小的身材在冷風中佝僂著,瞅見她咧咧嘴痛苦地笑笑。陳嫣然很難把她和那個曾經(jīng)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鐵梅及意氣風發(fā)的穆桂英聯(lián)系起來。信訪辦的人把陳嫣然拽到一邊小聲道:“她可能患了乳腺癌,身上已經(jīng)潰爛了,老遠地就聞到一股子惡臭。”

  廳里的領(lǐng)導(dǎo)來醫(yī)院探望了一下,安排陳嫣然和前臺接待室的小姑娘在醫(yī)院輪換照看。

  高曉斌來到醫(yī)院,偷偷地在病房外邊看了一眼,他沒敢進去,怕高雪梅一激動于病情不利。他說:“我知道她恨我,恨就恨吧,是我對不起她。但病總歸還是要看的,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她!”他把一張銀行卡塞到陳嫣然手里說:“這里邊有八萬塊錢,我這些年的積蓄都在這里了,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說著泣不成聲。

  高雪峰和苗小倩也來醫(yī)院看望姐姐,高雪峰見了面就抱著姐姐痛哭起來:“姐,你咋成這樣了?都是我害了你!”高雪梅眼角流著淚,伸出手撫摸著弟弟的頭,哭著道:“別跟咱媽說,姐不行了,不能孝敬媽了,你要替姐照顧好媽,給媽養(yǎng)老送終……”

  高雪梅住進醫(yī)院的第三天,病情有似乎所好轉(zhuǎn),精神狀態(tài)看著也不錯,她坐起來,吃了一個饅頭,又喝了半碗稀飯,完了抹抹嘴對陳嫣然說:“你這兩天也辛苦了,夜里也沒睡好。你瞧我腿腳好著呢,能吃能走,上茅廁自己也可以,你就回家去睡一覺吧,哪怕下午有空再過來。”嫣然就點點頭,去給護士說了一聲,回到病房又問高雪梅:“你真的能行?”“行——沒問題!”高雪梅說:“你快去吧!”“那你多注意著點,我到廳里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回家取點東西就過來了。”走到門口,嫣然轉(zhuǎn)過臉,高雪梅還朝她笑著擺了擺手,說了聲拜拜。

  下午陳嫣然來到醫(yī)院,高雪梅已經(jīng)走了,病床上空蕩蕩的。醫(yī)生護士都慌了神,找遍了醫(yī)院的角角落落也沒找見高雪梅。

  廳里報了案,又發(fā)動所有人到大街小巷里去尋找。幾個月過去了,高雪梅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渺無音訊。

  也許高雪梅在什么地方躲起來了,她不想讓人看到她痛苦、難受、不堪的樣子,她想把美好的一面留下來,想走得有尊嚴一點,也許她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    陳嫣然站在玻璃窗前,淚如雨下。忽然,她耳邊響起一首陜北民歌: “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著那好光景,有朝一日翻了身,我和我那個干哥哥結(jié)個婚,哎依兒呦……”

  高雪梅,陜北高原上一支鮮艷的紅梅花兒,人長得那么美,那么有藝術(shù)才華和表演天賦、那么心高氣傲的一個人,但剛綻放便凋謝了。陜北是個生長愛情的地方,她卻沒談過戀愛,沒過結(jié)婚。她唱過很多與愛情有關(guān)的戲:《白蛇傳》、《桃花扇》、《長生殿》,而她自己卻從沒談過一場戀愛,哪怕是一次短暫的約會都不曾有!上天對她是不是有點不公呢?

  陳嫣然關(guān)上音響,陷入了沉思……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作家網(wǎng)新圖標

主站蜘蛛池模板: 青娱乐在线免费观看视频| 极品精品国产超清自在线观看| 91福利视频一区|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综合区| 国产欧美日韩精品a在线观看| 日韩av无码精品一二三区| 美女一级免费毛片| 97av麻豆蜜桃一区二区| 亚洲av无码久久寂寞少妇| 国产jizz在线观看| 大肉大捧一进一出好爽视频mba| 欧美日韩另类综合| 蜜柚视频影院在线播放| chinese国产在线视频| 亚洲人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啊昂…啊昂高h| 国产精品久久毛片| 幻女free性zozo交| 欧美69式视频在线播放试看| 精品国产欧美另类一区| poren日本| linmm视频在线观看| 久草资源站在线| 亚洲精品午夜久久久伊人| 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 国内精品一战二战| 成年人免费观看| 日韩精品电影在线|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在线 | 亚洲最大视频网站| 午夜剧场1000| 国产女人91精品嗷嗷嗷嗷| 国产精品爽爽V在线观看无码| 忘忧草日本在线播放www| 日韩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永久在线毛片免费观看| 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888蜜芽| 鲁啊鲁在线观看| 高清永久免费观看| 91精品在线看| 亚洲欧洲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