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憨
作者:甄西同
王大憨,大名叫王大奎。
大憨,不憨,眼里透著精。
大憨出生在五十年代初期。
大憨老家是黃河北人。
大憨爺爺在縣府任職,得罪當(dāng)?shù)匾晃挥袡?quán)有勢官職比他大的官員。
爺爺天生性格倔強,非與那官員抗?fàn)幍降祝Y(jié)果爺爺和奶奶遭此毒手。
爺爺臨死前千叮嚀、萬囑咐兒子:“你和你媳婦趕快逃,逃得越遠越好。”
當(dāng)時大憨娘身懷六甲,就要臨產(chǎn)。
爺爺望著兒子兒媳:“無論遇到什么難,吃什么苦,都要給咱老吳家留個根。”
爹和娘流著眼淚使勁點著頭。
就這樣爹領(lǐng)著娘,拖著笨重的身子連夜從家中逃出,一路南下。
白天爹和娘不敢走大路,專走一些鄉(xiāng)下小路,或躲在莊里人家或莊稼地里,晚上才可偷偷走。
一路顛簸,娘受不了,直覺得肚里孩子往下墜。
爹嚇壞了,好不容易挨到天黑,見路旁有一個破爛不堪的院子,屋里亮著燈光。
爹扶著娘走進院里。
一位干瘦干瘦的老人站在院子里。
爹連頭都沒抬“撲通”跪在老人面前:“大爺行行好,我媳婦快生了。”
老人愣了愣說:“你找錯地方了,我這里不接生。”
“再說家里又沒個女人,就我一大老爺們,你媳婦生孩子,我能幫你什么忙?這不叫我作難嗎?我是個干獸醫(yī)的,專給牲口看病,給牛、馬、驢接過生,從來沒給人接過。”老人說。
爹頭磕得像雞啄米:“求求您老人家,要不大人和孩子的命都保不住。”
老人看著疼得渾身直打哆嗦的娘忙拉起跪在地上的爹說:“快快進屋。”
整整一夜,娘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再也沒力氣了,直到天亮娘長嘆一口氣,閉上那雙不愿意閉的眼睛。
一聲嘹亮地啼哭聲,大憨降生了,娘卻永遠地走了。
見是個兒子,爹沒因娘地走而感到悲傷,反而是大憨地降生而感到高興。
大憨爹如釋重負(fù)長長出口氣,終于完成爹娘臨死前囑咐他的話,給吳家留個根。
天亮了,爹給老人家又是磕頭又是作揖,抱著兒子要走。
臨走,爹哀求老人家給兒子取個名。
這時拴在院東南角一匹騾子沖著若明若暗的天空長長嘶鳴幾聲。
老人突發(fā)奇想對大憨爹說:“叫騾子,好養(yǎng)活。”
爹沒在意,名字就是個記號,叫什么都行,只要好養(yǎng)活。
就這樣爹抱著騾子一路沿討,走了一天一夜,來到一個村莊(現(xiàn)今居住的地方),見這里人們個個很面善,家家過得很殷實。
爹決定留在這里。
第二天,爹打聽,這個莊叫王莊,一百多口人,莊上大多數(shù)人都姓王。
爹找到王家老族長,說明來意。
王家老族長長得慈眉善目,八十多歲。
問:“你們爺倆從哪里來?”
爹多個心眼回答:“從山西那邊。”
老族長:“山西那邊生活條件不是很好嗎?”
“好是好,關(guān)鍵是受人欺負(fù),不能在那里生活下去,所以才出來。”爹回答。
老族長說:“為啥?”
爹回答:“因那家勢力大。”
老族長“哦”了一聲。
老族長又問:“你們姓啥?叫啥?”
當(dāng)老族長提到姓什么時,爹猶豫一下,忙回答:“姓王,叫——。”
“姓王?”顯然老族長是位對家族觀念很重視的人。
“你是哪一支上的人?現(xiàn)在是幾世人?”
爹回答不上來,搖搖頭。
老族長高興了,是王家一脈啊。
“好吧,就住在本莊。”
“你那小子(兒子)叫什么?”老族長又問。
爹支吾半天說:“叫騾子。”
“什么?騾子?”老族長顯然不高興。
“只有馬和驢進行交配,才生下騾子。”老族長接著說
“在我們這里騾子是牲畜,是罵人,怎么能叫這名字?”
爹看出老族長臉色在變,忙說:“是我不懂,沒文化,胡亂給孩子起個名,要不您老人家給起個好聽的。”
老族長臉上這才有了笑意:“這樣吧,你就這么個兒子,又是頭生,叫王大。”
“好好,就叫王大。”爹滿臉堆笑,爽快答應(yīng)了。
爺倆住下來,隨他們姓,姓王。
爹勤快、能干,莊里誰家大小事總?cè)兔Γ芸鞝攤z被莊里人當(dāng)做親人看待。
王大沒有娘,吃遍莊上所有懷過孩子婦女的奶水。
爹感激莊上老少爺們,是他們收留他爺倆,養(yǎng)活了王大。
在王大咿咿呀呀學(xué)說話的時候,無論看見誰都管叫娘。
一次,一外鄉(xiāng)夫婦來莊上做生意。中午,那女人坐在地上哄孩子,被王大看見,跑過去,拽起女人懷里的小孩,一頭扎進女人懷里,嘴里不停喊:“娘,我餓,要吃奶。”
王大地舉動,引起路過幾位婦女哈哈大笑,忙說:“王大,你娘在這里,那不是你娘。”
王大回過頭,望著幾位婦女愣了愣,接著撲向她們。
一位婦女撫摸著王大的頭說:“王大啊,你不能看見誰有奶就喊娘,那你不就憨了?以后別叫你王大,在王大后面加個憨字,叫王大憨,咋樣?”
王大什么也不懂,沖著婦女‘嗯’一聲。
從此,王大憨在莊上叫起來了。
以至于后來,人們在與大憨開玩笑時說:“誰見過女人奶子最多?當(dāng)屬大憨,誰摸過女人奶子最多?也當(dāng)屬大憨。”
大憨上小學(xué)時候,老師給他改了名字,叫王大奎。
也許是爹溺愛,也許是莊上老少爺們溺愛,造成大憨任性、自由,但絕對聰明伶俐。
大憨上學(xué)經(jīng)常遲到、早退。常常攪得全班不安生。
老師氣得打哆嗦,多次找到大憨爹。
大憨爹滿臉賠笑:“對不起,老師,我一定嚴(yán)加管教。”
說是說笑歸笑,待老師走后,大憨爹又把這事忘到腦勺后面了。
大憨爹心里清楚,把兒子拉扯這么大,給他們吳家留個根是多么不容易。不僅用大憨娘命換來的,而且還賣了姓。
這樣大憨小學(xué)沒上完就輟學(xué)了,整天跟在爹后面,餓了吃了這家吃那家。
王大奎的名字也就隨著奎的輟學(xué)而輟沒了。
王大奎又變成王大憨。
大憨十二、三歲時,能幫助爹在隊里掙工分。
雖然屋里沒有女人,但大憨和爹過得還算可以。
大憨年齡小,干不了大人活。
大憨找到生產(chǎn)隊長要求放鴨子。
那時候,各家各戶都飼養(yǎng)鴨子,為不讓這些鴨子糟蹋莊稼,生產(chǎn)隊進行統(tǒng)一管理,白天派人放養(yǎng),晚上歸各家。
大憨之所以選擇放鴨子,他有想法。
原來放養(yǎng)鴨子的是一位耳聾大爺,腿腳有些不利索,每到晚上鴨子跑地跑,少得少,人們怨聲載道。
大憨看中鴨子所下的蛋,還可以在空隙時捕撈些魚蝦給爹和自己增加些營養(yǎng)。
早上他把各家各戶的鴨子從鴨圈趕出來,然后再趕入溝渠放養(yǎng)。
剛開始,鴨子從鴨圈出來又飛又跑,害的大憨追來追去。
后來大憨發(fā)現(xiàn),鴨子和人一樣需要‘頭領(lǐng)’,否則也會一盤散沙。
大憨從鴨群中挑選出幾個個頭大的鳴鴨(公鴨)作為“頭領(lǐng)。”撿些小魚小蝦或河蚌或田螺砸碎給這些鳴鴨(公鴨)另起小灶。
“頭領(lǐng)”與大憨熟了,不再亂飛亂跑,只要大憨“一聲令下”,這幾只鳴鴨(公鴨)會乖乖地晃著肥胖身子往前走,隨后其它鴨子會慢慢跟在它們后面,像經(jīng)過訓(xùn)練一樣浩浩蕩蕩。
村前莊后,溝溝渠渠,鴨群一過,如風(fēng)卷殘云一般,水中一些小生物全進入鴨子腹中。
大憨會手持一根竹竿,竹竿另一頭綁著用化肥袋做成的網(wǎng)兜,站在溝渠邊撈一些被鴨子追趕無處躲閃的草魚、泥鰍等。
大憨還會把各家各戶的鴨子按照公母、大小、數(shù)量一一記在本上,并在鴨子翅膀或鴨腿上系一些紅的、綠的、藍的布條作記號。
夜幕降臨,大人們收工,大憨會把鴨子趕進隊飼養(yǎng)場,然后再有各家各戶認(rèn)領(lǐng)。
這時候,大憨會原路折回,撿些落在溝邊或水中的鴨蛋偷偷跑回家。
生產(chǎn)隊有規(guī)定,鴨子夜間下的蛋歸各家各戶,白天放養(yǎng)期間下的蛋歸生產(chǎn)隊食堂所用,那就可多可少了。
秋天,正是鴨子下蛋旺季,大憨除白天撿的鴨蛋上交隊外,總是再撿些拿回家給爹吃,補些營養(yǎng)。
大憨知道爹每天在隊里出得那個力,流得那個汗。
大憨知道爹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無論隊里臟活、重活,只要隊里委派他,爹總是欣然答應(yīng)。
有時大憨對爹地做法想不通。
但爹還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辛勤付出著。
營養(yǎng)上補充給爹的身體帶來變化,雖然爹常年辛苦勞作但和同齡人相比并沒像他們那樣蒼老而憔悴。
同樣和大憨一般大的孩子,他卻吃得壯壯實實。
人們猜想不到,只覺得大憨小時候吃的奶多,奶水充足。
爹幾次把大憨撿來的鴨蛋上交生產(chǎn)隊,被大憨攔住。
爹知道兒子心思,常常望著兒子自言自語:“是我吳家后代,夠聰明,只可惜對不住孩子他娘。”
有時大憨會利用中午鴨子在溝渠邊或蔭凉處歇息,去溝渠捉魚、蝦帶回家,叫爹做湯喝。
漸漸大憨長大了。
一年冬天,地區(qū)搞水利工程大會戰(zhàn)。大憨和另外兩名青年派去工地。天冷得出奇,寒風(fēng)呼嘯,時不時天空飄著雪花,站在河套里,如果不活動會把人凍僵。
盡管天氣達到零下十七、八度,但整個工地上人山人海,紅旗招展。機器轟鳴聲,牛馬騾嘶鳴聲,人們吶喊聲,此起彼伏。大會戰(zhàn)指揮部上空廣播喇叭天天播放著革命歌曲和各縣區(qū)進度情況。
來自參加會戰(zhàn)的都是從各村抽出清一色青壯年。人們爭先恐后,各突擊隊呼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口號。
人人沒有一點懈怠思想,是因為你的懈怠會影響一個公社或縣的榮譽。
人們不敢懈怠,在這零下十幾度里,稍有不動會被凍的手腳發(fā)麻,腳站不穩(wěn),手里鐵锨抓不住,只有不停超負(fù)荷勞動產(chǎn)出的熱量來抵御寒冷對身體地侵蝕。
大憨被分配到“紅旗突擊隊”,共有十二名隊員,隊長是位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的青年,年齡二十歲左右,每天天不亮就叫醒所有隊員。
大憨支撐不住,想打退堂鼓,可他羞于開口。
隊長猜出大憨心思勸道:“革命戰(zhàn)士一定要堅持住,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想想死去的先烈們,我們年輕人哪還有理由掉隊呢?”
盡管大憨對這些道理很懂,可自己身體扛不住啊。
晚上大憨躺在床上(地鋪)翻來覆去睡不著,手和腳被凍裂出口子,時不時往外滲血,疼得專心。
隊長和隊員來到大憨面前,噓寒問暖,隊員打來熱水,隊長拿出臨來工地前娘塞給的兩個雞蛋。
大憨感動了。
由于大憨所在突擊隊任務(wù)完成好,受到地區(qū)表彰。
縣廣播站一位記者專門來到工地找到大憨進行采訪,“如何從一位思想消極轉(zhuǎn)變成一名先進隊員”,并大肆報道,上了地區(qū)報紙頭版頭條。
大憨出名了。
一位新聞愛好者對大憨采訪時,問大憨能否把名字改一下,不叫大憨,憨叫著不好聽。
大憨不同意說:“這名字是莊上老少爺們給起的,叫慣了,叫著順嘴。”
大憨憨里帶著精,憨里藏著厚道,是憨給大憨帶來好運。
從工地回家沒多久,大憨進入大隊部班子,成了班子成員并兼任生產(chǎn)隊長。
那一年大憨二十歲。
大憨頭腦靈活,想著法子叫莊上老少爺們吃飽肚子。
源于這里離微山湖近,村民們有著編織葦席的傳統(tǒng)手藝。大憨為給村民增加收入,偷偷派車派人去微山購買湖葦分散各家各戶,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或晚上編織葦席,然后組織人拉到外地去賣。
大憨還曾派人去湖里挖湖葦根,種植在溝渠邊。后來這里溝溝渠渠長滿蘆葦,大有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之勢。
七十年代初,有一年天氣大旱,毒毒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樹木焉了,柏油路化了。正值水稻插秧季節(jié),莊前村后溝溝壑壑旱的裂縫有二指寬。秧板田地里稻苗被烤得黃黃的,大有一觸即燃。
村里老少爺們急得像六月天,頭上直冒火。
大憨從公社農(nóng)機站求爺爺、告奶奶借來打井設(shè)備,硬是和村民連戰(zhàn)一個月,打出兩眼深口井,保證村里一百多畝水稻灌溉種植。后來,每年遇到天氣旱時,這兩眼機井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老少爺們豎起大拇指:“多虧大憨。”
那一年,生產(chǎn)隊水稻出現(xiàn)空前大豐收,除上交公糧外,家家都分的缸里滿滿的。
大憨和他所在的生產(chǎn)隊成了全縣先進典型,縣長親自上臺給大憨披紅戴花。
莊里有些“好事者”開始質(zhì)疑大憨身世。
“咱老王家?guī)纵叾紱]出現(xiàn)這么風(fēng)光的人,為啥偏偏發(fā)生在大憨身上?”
正是那一年,大憨交上桃花運。
姑娘叫榮,是臨村的和大憨同歲,是出了名的“鐵姑娘”。
有一年,公社組織舉辦水稻插秧大比武,
大憨代表本隊,榮代表她隊。
經(jīng)過十天的角逐比賽,無論從秧苗的行距、株距、棵數(shù),整齊劃一上及動作嫻熟上,大憨代表隊獲得公社第一名,榮代表隊獲得第二名。在個人單賽中,大憨和榮雙雙獲得并列第一。
這樣一來二往,兩人漸漸熟悉了。
結(jié)婚那天,兩邊生產(chǎn)隊都放假一天。
榮是被大憨這邊生產(chǎn)隊兩輛馬車迎娶過來的。
婚禮舉辦的隆重而又簡樸,公社革委會副主任親自主持婚禮。
夜幕降臨,大憨送走客人。
大憨和榮還有爹沉浸在幸福喜悅中。晚上時,爹不見了,大憨和榮四下去找,在村家后一條通往北的大道旁找到爹。
只見爹面部朝北,雙膝跪在地上,哽咽地說:“爹、娘您二老在九泉之下合眼吧,還有孩子他娘,你也可放心了,我把兒子拉扯大,娶上媳婦,兒子很爭氣,雖說沒能光宗耀祖,但也沒給咱老吳家丟人。”
“只是現(xiàn)在兒子姓王,不姓吳,啥時候能把姓改過來,也就了卻我的心愿。”爹痛哭流涕。
大憨這才知道自己身世。
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生產(chǎn)隊沒了,大憨閑下來了。
隨著國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實施,頭腦本來靈活的大憨有了用武之地,他不再圍著那幾畝責(zé)任田打轉(zhuǎn)轉(zhuǎn)。
大憨和榮借助無息貸款東風(fēng),湊措資金做起販運生意。
幾年下來,大憨和榮手里有了積蓄,并依靠當(dāng)?shù)厮举Y源豐富優(yōu)勢,做起大米加工業(yè),全村近三分之一的閑散勞力來廠打工。
大憨靠勤勞富裕了,手里有了錢,幾十年為村里捐款五十多萬元,給村里鋪設(shè)水泥路,架設(shè)路燈,安裝自來水。
一雙兒女相繼考入重點大學(xué)。
爹也因疾病去世了。
爹臨走前對大憨說:“我唯一愿望就是啥時候把咱的姓給改過來?”
大憨望著爹說:“姓改不改都一樣,關(guān)鍵是我和您孫子孫女都有出息。”
爹怔了怔,點點頭,這才閉上眼睛。
后來,聽說大憨一雙兒女很爭氣,現(xiàn)已做到縣處級這個位置。
村里一些“好事者”又說開了:“大憨老家到底哪里的?是不是咱王家的后人?他家祖墳上啥時冒的青煙?”
“冒沒冒過青煙,咱也沒見過?”
“憑什么說人家祖墳沒冒過?”
“好事者”竟為這事爭論得面紅耳赤。
大憨和榮聽后,臉上笑得像朵花。
滿臉皺紋被花給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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