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不住的光
作者:郁楓
一道光從窗簾的縫隙射進來,穿過昏暗,正好打在門框和地面交接的地方,顯得異常的明亮。陳默剛過兩歲的孫女,伸開稚嫩的雙手,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握住光,但每次伸開手,手里什么也沒有,她茫然地看看手,看看坐在床邊抽煙的陳默,仿佛在問,我握住的光去了哪里?
陳默無法告訴孫女,那是光,看得見握不住。他只是用關注的目光,看著被陽光打亮的粉嘟嘟的小手,使自己陷入無法克制地攫取生活的欲望里。
每天早上醒來,陳默都會等著陽光打亮臥室的窗簾,然后一抬手,將窗簾拉開一道縫隙,讓一束光投進臥室,就像一把鋒利的劍刺破屋內的昏暗,無數塵埃在光的鋒刃上不停地躥動、翻騰。他會習慣性地點燃一支煙,深深的吸上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煙霧,很快,那種藍色的煙霧會融進光里,和塵埃混為一團,翻卷、扭曲、慢慢稀釋濃度,直到和臥室的昏暗、呆滯、死寂、還有蓄積了一夜的呼吸的味道融為一體。等吐出最后的一口煙氣,陳默會站起來,“嘩啦”一下子拉開窗簾,滿窗的陽光一下子打進來,瞬間逼退剛剛的沉悶和壓抑。屋子敞亮了,心里也敞亮了,這一天的生活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只是,孫女抓握陽光的場景,已經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他有理由懷想,他有理由執著,他甚至想把更多的光給予她,使她感知他這位爺爺溫暖和愛。這種懷想,漸漸的成了一場病態,使他無端的焦躁、暴戾、易怒。
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朝屋外喊了一聲:“有吃的沒?今早有約定的活哩!”
“我以為你不在家吃飯哩!我馬上做!”這是妻子習慣性的回應。
其實,他也不一定要在家吃飯。他更喜歡早上吃一碗五塊錢的鳳翔豆花泡饃。
一
今天,陳默的第一單生意是給客戶安裝坐便器。
按照約定的時間,他準時到達客戶樓下。
這是一個老舊的企業住宅小區,八層高,沒有電梯。客戶從靠院子的窗戶探出頭來對他招招手,喊道:“師傅,在這里!”
他昂起頭,是頂層。好久都沒有爬過這么高的樓了,站在樓腳,竟然覺得八樓竟那么的高。他有點猶豫,有點怯懦。他向上回應道:“是樓頂嗎,這么高啊!?”
“師傅,是高了點,我給你增加搬運費!”
陳默心里很不高興,他向來很煩客戶動不動拿錢來說話,好像這世界上一切問題都可以拿錢來解決。其實,他也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人類行為,都是離不開等價交換這個商業原則的。但他根深蒂固地認為,拿錢說話,就是對體力勞動者的最大不尊重。他不緊不慢地點燃一支煙,悠然地吸了一口,咽下了所有的煙氣,然后盡量用平和的口吻對樓上喊道:“師傅,你能下樓來幫下忙嗎?你必須從后面給我推住馬桶!”說話間,煙氣從口里鼻里隨著說話的節奏噴了出來。
很快,是由高向低越來越響的腳步聲。等樓上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不僅一愣,覺得似曾相識。客戶很隨和地向他笑笑。
他將帶著包裝的坐便器挪到三輪電動車的靠邊位置,并用一條腿頂住車廂,一免挑起車頭。接著,熟練地攀好繩子,轉身低腰,將兩只胳膊伸進繩套里,并指點著客戶等他起腰后,盡可能的推住坐便器的后背。
他開始邁向樓梯的臺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戰戰巍巍。爬到四層樓時,身后的客戶建議他歇一下。說道:“師傅,您歇一會,樓太高了!”
“沒事。慢慢爬,反正都得爬上去!”喘息聲使他的說話顯得很費力氣,“許多年了,我都沒爬過這么高的樓。現在的新樓基本都是高層,也都有電梯。”
然后,他覺得后背上明顯地有了向上的推力。他心想,年輕的時候,背兩個這樣的重量,他一樣上高爬低,眉頭都不皺一下,可現在,老了,不服老不行了。他聽到身后很粗重的喘息聲。
他覺得自己的腿已經顫抖得厲害,汗珠已經順著面頰往下流了,熱乎乎地,像爬過臉龐的蚯蚓。他故意放慢腳步,一是為了讓自己盡可能地平均使用力氣,保持呼吸的勻稱,二是為了讓身后的客戶松弛下來,避免跟不上趟的尷尬。
終于到了八樓樓梯口。在還剩兩級臺階的時候,他轉過身,慢慢地落低腰身,將坐便器放在了住戶的房門口的樓梯平面上。終于可以直起身了,他從口袋里摸索出一支香煙點著,這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在哆嗦,覺得腿也像繃緊的皮筋放松下來一樣,肌肉“突突”地抽搐。他沖著手里拿著一瓶水正向他遞過來的客戶,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大不如從前了,歲月不饒人啊!”
“是啊。師傅今年有50了吧?”陳默覺出客戶問話中試探的口氣,他知道鏡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何止50歲,說65歲都一點不為過。他開始覺得客戶是一個有修養,有同情心的人。
“58周歲了。在我們農村就要說虛歲60了。一看你是文化人,會說話。”
“嗯?”
“這個小區我很熟,是光華醫藥公司的小區。很多人我都熟悉。也常來這里幫忙干零活。”
“噢?”
“很早時候的事了。我在這個單位做過零時工,具體是在倉庫搬運商品。”
“哦,那咱們應該是見過面,就說剛才咋覺得有些面熟呢?”
一時間,陳默被兩人之間的對話牽絆著,記憶漸漸清晰起來。
八十年代初期,陳默是最先覺醒的一代農村人。他在光華醫藥公司倉庫謀得一份搬運工的工作。工資僅有正式職工的一半,還沒有任何福利。陳默眼里有活,手腳勤快,能吃苦,不計較,很快就和儲運倉庫的人關系搞得融洽。后來。儲運倉庫水電、管道、屋面有了問題,他就鼓搗著去修理,結果,竟搞出了名堂。在工作第五年上,他拉上幾個同村的人,自己搞起了水電安裝、房屋修繕、居室裝修,最火的時候,還拉出一隊人馬,干起了工程土建,專門承包建筑商的土建工程,慢慢地還成了氣候。十多年前,他用手上積攢的錢,在城里給自己買了一套二手房。到兒子女兒成家時,又給兒子、女兒墊付了購房首付。這些年,他因為年齡問題,也就退出“江湖”,只作一些零敲碎打的工作,為自己和媳婦謀得一份維持生計的收入。
要說他有錢,比起有錢人他就是窮人;要說他沒錢,比起和他一樣的同齡人,他就是富裕戶。但他一直都是干的憑力氣吃飯的活路,上了年齡,沒有了力氣,就和社會有了隔膜,就淪為社會這個巨大陶輪上的邊緣人。
現在,他僅有的一份工作就是為小區物業抄水表,收水費,每個月僅有1400元的收入。在這個100多萬人口、物價水平并不低的城市,這點收入根本維持不了基本的生活。至今,他雖居住城市,但仍是農村戶口,沒有養老保險,也就不會有退休工資。他必須像父輩一樣,活到老,干到老。一想到這些,他就很沮喪。為了能夠在城里待下去,他想盡各種辦法,爭取多種工作。兩年前,他通過朋友介紹在電器經銷商和廚衛經銷商名下兼職做安裝工——就是為商家做售后服務。有活的時候,老板都會給他打電話,告訴客戶的住址和電話,談好安裝報酬和收費,約定好安裝時間,他就為客戶上門安裝電器設備或衛浴設備。
一想起大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就落得這樣的結局,他就會覺得很委屈,很憋氣,不公平,心中涌起一股無法消解的戾氣,就像一直躲在暗處的貓,眼里發著綠光,看到的只有黑暗和漫長。
他多么需要一束光,就像孫女用手去握的那束光。雖然,人不能握住它,但它卻能穿透黑暗,穿透蒙在心頭的陰郁,使人獲得期待未來的力量。
“師傅,喝口水吧!”客戶遞過已經打開蓋的瓶裝水,手里還捏著一只沒有啟封的口罩。
他接過水喝了兩口。至于口罩,他沒有接,他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只已經有點污漬的口罩戴上。作為商家的售后,他知道應該遵守的服務規定,但他總是覺得,被客戶提醒是一件很沒臉面的事。因為在一個空房子里,只有他和客戶兩人,沒有必要那么講究。他察覺出不同階層人們對于生命的不同認識。生活質量高的人因為對生活的眷戀,把生命看得無上珍貴;而生活在底層的人因為生活的逼仄,把生命看得無足輕重。
他低下頭,不再說話,熟練地拆卸了舊馬桶,然后,用尺子丈量了新馬桶的尺寸,接著,吃力地將馬桶挪過去放在安裝的位置,用鉛筆繞著馬桶底邊劃了一圈,再將馬桶挪開,將馬桶落水口和下水管接口處的橡膠墊圈固定好,一蹲腰抱起馬桶,這一次他必須將馬桶直接抱離地面,準確無誤地放置在塑料墊圈上。在確定馬桶位置準確無誤后,用衛生紙擦干凈馬桶周圍的水漬,然后要客戶用臉盆接來半盆水,倒進馬桶,觀察沒有漏水跡象,確定沒有漏水之后,才開始用塑鋼泥密封馬桶與地面的接縫。末了,他頭也不抬地對客戶說:“兩天內不要使用廁所!”,便開始收拾工具。他一直低著頭,好像從客戶知道他在醫藥倉庫干過臨時工的時候起,他們之間就好像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實際上,這道屏障是陳默潛意識里的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這種本能反應,所體現的是他自己對自己生存現狀的自卑,而自卑的本質是避免自己受到來自優越環境的傷害。
“陳師傅,我該付你多少工錢呢?”
他終于抬頭,倏忽地瞟了一眼客戶,又快速地將目光移開,說道:“你只需要付給我拆除坐便器和搬運坐便器上樓的工錢,安裝費用由老板支付。”陳默停頓了一下,很用心地想了一想:“拆除坐便器的官價是20塊錢,上樓的費用嘛,就給10塊錢吧,一共給30元吧。”
“是這,陳師傅,我給你轉50元。上這么高的樓,真的很感謝你!”
“……”陳默拿捏出很為難的表情:“這怎么是好?”對他而言,在別處總是跟人討價還價,為五塊十塊的工錢要爭執不下,現在,當陳默主動多給他錢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心里別別扭扭地,好像人家居高臨下地低看了他。他最怕城里人憐憫同情里所夾雜的對底層勞動者的蔑視。但著實,他又覺出客戶的真誠和善意,覺得自己的自卑情結對眼前客戶這類人不免是一種妒忌和誤會。
“陳師傅,你不要覺得我是施舍你,或者別的什么?家父在世的時候,一再告誡我,永遠都不要虧待下苦力的人。”客戶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把目光調整到和陳默對視的位置,“家父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在世時在老家的集鎮上擺小攤賣雜貨,是個農民兼小商業者。他不一定比別人更富裕,但他做人有原則!已經去世快20年了。”
“哦,難得呢!”陳默并沒有當著客戶的面像以往那樣急急切切地掃微信收錢。他故意裝出并不急著收賬的樣子,以顯現他對金錢的淡然。爾后,真誠地說道:“謝謝你!以后家里有什么修修補補的事,你就只管吭聲!”
“我已經存了你的電話。對了,我想問你一下,你能干木工活嗎?”
“具體是哪方面的?”
客戶領著陳默在房間各處轉了一圈,他的計劃是,把客廳所有的東西騰空,在東西兩面墻打上通頂的書柜,在中間安置一張小型會議桌,供朋友們來了喝茶聊天,閱讀寫作,探討文字;在另一間屋子打造一張書畫案,在東墻制作毛氈墻,專門作為書法工作室。然后,在另一間屋子安置一張茶臺。最小的一間作為他的臨時休息室。陳默要做的工作,就是將房子全部粉刷一遍,完成墻氈和書架制作安裝,并換掉所有的燈具和門鎖。至此,陳默才知道客戶姓柴,名叫柴甦,早年從醫藥公司離職,已經是本市乃至省里小有名氣的作家兼書畫家了。
陳默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興奮,而是平心靜氣地說:“如果你信得過我,這事就交給我好了。當然,也可以叫別人做預算,我可以參與公平競爭!貨比三家嘛!”
“陳師傅,不那么復雜了,就你來做吧,這事就這么定了。工錢都好說。”
“那我先做個方案和預算,你給我一把鑰匙,等裝飾完我給你換把鎖!”
陳默在門口停了一下,對柴甦說:“那個舊馬桶,垃圾車里不能扔,屬于建筑垃圾,留著,我來收拾!”
冬天上午十一點鐘,陽光打在隔壁一米陽光小區的高聳的商住樓的上半截,非常地明亮醒目,甚至有點刺眼,但給人溫暖的感覺。陳默站在樓下的陰影里,就更加渴望走出寒冷和陰森,走進陽光里。陽光離他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觸手可及。他有點感動,感動于陽光的溫暖,感動于生活的給予,感動于根植于人性的善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也許只有陽光能夠照亮他腳下的路。
突然間,他似乎看到了小孫女就在某一個地方,伸出稚嫩的小手,一次次地握緊陽光……
二
老張家葫蘆頭泡饃館,最多只有20平方米的面積,門的寬度幾乎和間口的寬度相當。后邊隔出一個操作間,外邊的餐廳面積也就最多十四五個平方了。順著東西兩面墻壁擺放著六張方腿、本色、厚實、寬展——被故意做舊的顏色和做工粗陋的桌子凳子,顯得復古、結實、可靠。也使整個店面有了某種滄桑感,煙火氣。
墻上唯一的文字就是關于葫蘆頭的介紹,寫到了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寫到了葫蘆頭美味、保健功效和美容功效等等,看文字都會叫人嘴里溢滿口水。
陳默面朝南坐在靠門口的第一張桌子上,他對面坐著王文清老師。他剛剛給王文清老師家修好了廚房漏水的下水管道。王文清老師也知道他就好這一口,還嗜酒,每次家里有什么事,就一個電話打過去,陳默就會屁顛屁顛地應著點來,凡事都手到擒來。但每次王老師給他工錢,他都不會要。他認為,他能認識王老師這樣的大知識分子,是三生有幸。王老師過意不去,就請他吃飯,這個他很樂意,但要有酒。時間一長,陳默就和王老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和酒友。有時候,王老師想聽他說話,就叫他出來坐一坐。也有時候,陳默想說心事,也會約王老師出來坐一坐。當然,共同的話題并不多,但王老師喜歡聽陳默家長里短的講故事,一來打發了他退休后的寂寥時光,二來給他提供了了解社會底層人們生活的機會。往往這個時候,王老師就是一個很好的聽眾,他輕易不插話,只是偶爾提出某個問題。就像他當校長的時候,真懇地傾聽老師們的意見,而很少高談闊論。
他們常去的地方就是這家老張葫蘆頭泡饃館。他們都喜歡這里的嘈雜、高喉嚨大嗓子、還有猜拳行令聲。對于陳默而言,這就最符合他的生活境況,對王老師而言,這就是人間的煙火氣。
陳默總是夸王老師的酒好,說他這輩子喝過最好的酒都是王老師的酒,說他這輩子都給王老師送不了一瓶像樣的酒。王老師對著他靦腆地笑笑,白凈細密的皺紋里都洋溢著快慰和滿足。他們用大玻璃杯喝酒,一碰即喝,不管喝多喝少,要的就是痛快,要的就是隨意。
王老師點了三個涼菜,兩碗泡饃。老板娘剛給他們端上一盤贈送的酸白菜,陳默就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放在鼻子下聞了又聞,輕輕翕動鼻翼道:“好酒啊,好香啊!”
王老師依舊是笑,笑得天真爛漫。
陳默忍不住抿了一小口,微閉眼睛,就像突然間跌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在跌落中等待觸底的疼痛。俄頃,冒出一句話:“有酒,才是生活啊!”他并沒有等到觸底的疼痛,睜開眼睛,眼里還停留著貪婪的光。他碰見王老師目光,趕緊低下頭,花白的頭發像夏天莊稼地里收獲過后的麥秸茬子。
菜上齊后,王老師才端起酒杯,說道:“這瓶酒,是學生來討要書法送的,今天就拿了一瓶,剩下的一瓶下次再喝。”王老師看著陳默陶醉的樣子,“今天啊,我尤其想喝酒,也想聽你講故事,來,咱倆先走一個!”
喝著,兩人的臉膛就起了酡色。陳默的兩腮邊原有的黧黑就更顯現了。原來就大的眼睛,雙眼皮顯得窄了,好像酒都盛在了上眼皮里,眼睛就顯得更大了,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水井。話也就隨之多了起來。
“王老師,叫你王哥啊,這樣親切。我這陣子過的很不好啊,糟心哪!”
“為什么?”王老師問。
“你不知道啊,我有一個不爭氣兒子啊!”他轉動著捏在手里的玻璃杯,看著酒液掛在杯壁,又慢慢地暈開。眼里就有了淚光。
“這話怎么講?”王老師看著陳默就要溢出淚水的眼睛。
“我的兒子沒有什么學歷,也沒有什么技能,就一個勞力,卻不愿意下苦。王老師你知道,當今這個社會,年輕人沒學歷就很難有好的就業機會。我兒子呢,最開始去南方打工,在流水線上當工人,他嫌苦嫌累,干了一陣不干了。后來給人做銷售,績效掛鉤,他東奔西跑,還算不錯,那幾年掙到一些錢。2015春節的時候,開著一輛新買的轎車,帶著一個漂亮的四川姑娘回來了。那個時候,我高興啊,覺得是金子總會發光,沒學歷下苦力也能過好日子。后來,給孩子在咱們的城市買了房,我付的首付。也給他們舉行了結婚典禮。有了家,就算有了安穩的日子。可是問題來了,咱們的城市沒有他們想要的收入,他們總想快點富裕起來。所以,他們又去南方打工了。再后來,結婚好幾年了沒有孩子,我門老兩口著急,他們小兩口也著急,在咱們這的醫院看到了,說是檢查結果兒媳婦有點問題,像這種情況,要想生孩子,應該考慮做試管嬰兒。
可是,做試管嬰兒哪有那么容易。兒子先和醫院約好時間,再帶著媳婦在西安唐都附近租了房子住了四十多天,各種檢查,保胎,把我的一點積蓄全都搭進去了。但總算有了個好的結果。第二年,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眼睛黑湫湫的,又大又雙,討人喜歡。為了掙到錢,孩子生下兩個月后,小兩口又去南方了。但這幾年南方的工作也不好找。他們兩又去了寧夏、蘭州、青海。最終,兩手空空地回來,在家里靠打零工過了一陣,小兩口竟然鬧起了離婚。”
“為什么呢?”
“王老師,你是吃公家飯的人,自然旱澇保收,不愁吃穿,可我們這些人就不行了。每天醒來,都想著在哪里能掙到錢,沒錢在城市里萬萬不能啊!”
“嗯嗯。”王老師不置可否地點著頭,他不知道這時候說什么話才能不傷著陳默。畢竟他自己每月都有6000多的退休金,這種差別是不言而喻的。
“最后,鬧到了法庭上,兒子倒好,留下一句話,他沒有本事,養不活他們母女,媳婦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她提什么條件,他都同意。一臺屁股,走了。人家要帶走孩子,我不讓,可是兒子讓帶走啊,你說,氣人不?”陳默的聲音越來越高,不過,在這樣的小飯館里,沒有人會計較這些。陳默喝干了玻璃杯里三分之一還多的酒,像是要澆滅心中的那團燃燒的怒火。可是酒哪里能夠澆滅火焰呢?他繼續道:“缺席判決,孩子判給了女方,你見過的,都三歲了,該上托兒所了。那孩子是我和媳婦一手帶大的,舍不得啊。后來,我送孫女去重慶,在涪陵區媳婦家附近住了15天,領著孫女玩了許多地方,那些地方,我從來也沒去過,也舍不得花那些錢啊!可這次,我舍得了,我們爺孫的緣分也就只有這么多了。正是九月幼兒園開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將孫女送進了幼兒園。我對孩子說,爺爺要回去了,以后想爺爺就給爺爺打電話,爺爺想你了也會來看你。孩子抱住我不肯松手,最后,在她媽媽的哄勸下,才進了幼兒園的大門,一步一回頭,一步一回頭啊!我是不容易哭的人,那一次,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啊!”陳默說著,眼淚就從眼眶掙脫出來,隨之,是低沉哭聲。
陳默腦海里一下子出現了和孫女朝夕相處的場景。她懷里抱著剛剛會笑的孫女,那笑像陽光一樣燦爛;他用嬰兒車推著看見世界上的一切都覺新奇的孫女,教她認識花,認識鳥,告訴他天空有多高,有多大;他手牽著剛剛學走路的孫女,告訴她走路不能急,要一步步走穩;他用自己開了許多年的五菱面包車,拉著已經能夠懵懂地看世界的孫女,去看陽光,告訴她,太陽一出來,黑暗就被趕跑了,世界上的人就要開始工作生活了。可是,現在,孫女沒有了,他只能在內心想她,猜測她長高了,長大了,瘦了還是胖了。他經常一遇到和孫女一般大的孩子,就停下腳步仔細的看,仔細地想,直到孫女的模樣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王老師舉杯和陳默碰杯,他希望一杯酒下肚,能夠減輕陳默此刻的痛苦。
陳默終于忍住哭聲,繼續道:“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能通過微信視頻看見孫女,可才幾天,視頻就打不通了。我試著打電話,電話已經成了空號。我知道,人家肯定是要斷了我們和孫女的念想。現在,我不光失去了孫女,也不知道兒子人在哪里?”
“你后來去過重慶嗎?”王老師問。
“去過,人家已經搬家了,孩子也不在那個托兒所了。我是和媳婦兩個一起去的。媳婦哪個哭,嗨!別提啦!”陳默抿了一口酒,一聲嘆息,哈出濃濃的酒氣。
“你現在也不知道兒子在哪里?”王老師再問。
“是,都大半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陳默的話說得絕情,似乎要宣泄出心中蓄積已久的憤恨。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恨誰?恨什么?這一生,他常常憤恨自己沒有生在城市里,沒有給兒子接受好良好教育的機會。
在他的人生里,他就是靠誠實勞動而活下來的。一個人如果自己不努力,怨恨別人有什么意義呢,別人不會把饅頭和肥肉無緣無故地端給你吃。農村有句罵人的話叫做:別人把饃往你嘴里塞,你也得動一動嘴啊!在他的意識里,人必須像動物一樣去覓食,才能夠活下去。
王老師深深嘆了一口氣:“嗨,你也別太傷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完這句話,他側臉看見一只蒼蠅撲向滅蚊燈,發出“啪”的一聲,跌進滅蠅器里。他不自禁地端起酒杯,舉起來向陳默示意,自個喝了一大口。
過了飯點,飯館里就剩下陳默和王老師兩個食客了。老板娘和陳默、王老師是熟人,就拉了一條凳子坐在桌子的頂頭,從吧臺拿來半瓶酒,拿來一只杯子給自己倒了,又給王老師和陳默也添上,舉起杯說道:“陳大哥,你也別再難過了,其實一家不知一家難,活著沒有容易的。來,妹妹陪兩位哥哥走一個!”把杯子里的酒喝得點滴不剩,接著道:“就說我吧,我們家不光有年近70的公公婆婆,還有一位80多歲的奶奶,,他們都是農村人,沒有收入,前些年,跟著我們來到城里,現在婆婆檢查出癌癥,要化療,要吃藥,奶奶癡呆,人都不認識。我們眼一睜,就希望今天生意能好。可生意這事,那能夠按照人的愿望來呢?我們得咬著牙往前活啊!誰都有傷心的事,是不是?但我們不能老想傷心事!老想傷心事,生活就沒了奔頭!”
老板娘三十來歲,長得漂亮,見人總是一臉笑容,生意做得活道,遠近食客都叫她“葫蘆西施”。他幾句話,打破剛才沉悶的氣氛。
“是啊,沒有誰活著是容易的,除非家財萬貫。熬吧,熬過一個坎,也許下一段路就會好走些。有句成語叫‘否極泰來’這個成語出自《周易》,是64卦中的兩個卦名。‘否’呢,是不好的卦,‘泰’呢,就是好卦。這個成語的意思是說,厄運到了盡頭,好運就會來了。換句通俗的話說,就是情況壞到了極點,就會像好的方向轉化。”王老師端起酒杯提議三人一起干一杯,“愿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愿,夢想成真!”
陳默眼前出現了一道光,孫女伸著稚嫩的手,努力地捕捉它……
那道光像極了鋒利的刀鋒,劃破了他心靈的甲垢,隱隱作痛。
三
陳默干了大半輩子的活,但卻沒有自己名副其實的公司。他多半的時候是單打獨斗,掙一點養家糊口的小錢,也有掙點大錢的時候,那就是掛靠在別人名下,轉包別人的工程,說大錢,也就是一次掙個三五萬元而已。但這些年,做什么活都不容易。就公家而言,三五萬元的工程都必須招標。為了爭取到工程,他有一陣就花錢買別人的資質。可后來發現,花錢買的資質也不一定能中標。招標的過程也相當的復雜。表面上看似公平,實際上決定中標與否的并不是資質,重要的是看你和人家招標的單位有沒有關系,更直接地說,是你跟單位的掌權人有沒有交情。換句話說,招標就是資質掩蓋下的利益交易。你手中有越多的資源,你中標的幾率就越高。從五年前開始,他基本上就沒有接到過一個像樣的活,他自己覺得好像一下子從某種關系中脫離了,和社會,和過去的各種人脈完全脫離了開來。 甚至想找關系干一個臨時聘用的工作都是困難的。他有時候弄不明白,他能吃苦,不計較,干活盡心盡力,卻也沒有人愿意再和他打交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有一天,他在街道碰見了某單位退休的行政部主任,他過去在哪個單位干過大大小小的許多修繕活。可現在,只要有活,現在的年輕主任也通知他去投標,議標,可是他卻最終沒有中過一次標,最傷心的一次,是他的標的僅僅高出別人1000元,一個給倉庫翻新屋頂的16萬多的工程就差肩而過了。
碰見的這位主任和陳默打過很多次交道,這個人的做人原則是絕不收錢,最大的特點就愛喝酒,當然,酒要有點檔次。所以他們倆也稱得上是酒友。
“怎么樣,現在還在我們單位干活嗎?”
“早不干了,你離開以后,我就基本退出了。現在啊,已經不像老哥你管事的時候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能理解。我們這一茬人還講個責任、質量、原則和公平,可現在的年輕人,講究的是實惠,是關系!”
當然,老主任不說這話,陳默心里也明白自己退出公司的原因。不啻年輕人的觀念變了,更重要的是單位管理嚴格了,還有自己年齡也大了,落伍了。一個人的邊緣化,首先是自身能力和觀念的邊緣化,還有技術進步對市場需求的大幅擠壓和利潤縮水。從這些方面考慮,每一個人退出人生舞臺,只是時間問題。
“這不能全怪誰,只能怪我自己老了,缺少實力,錯過了許多競爭的機會。”
那一天,他和那個主任站在路邊聊了許久,到最后,都覺得人愈老,愈難活。和老主任分手后,他看著老主任有點駝的背影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看見主任陽光下拖著的背影顫抖了一下,他心里就針刺似地抽搐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影子跟著老主任走了,一個老邁的自己,戰戰巍巍地正朝著光走。
活下去,對于陳默是很重要的。在社區的兼職也就一個月忙三五天。其余時間只要沒有其他任務,所有時間都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所以,他就想盡一切辦法,多干活,多增加收入。因為除體力之外,他已經沒有什么優勢的資本可言了。他也不知道,再過幾年,他連體力也沒有的時候,他將怎樣活下去?
前年冬天,他得到一個消息,在小區看暖氣交換泵的李師傅因為搬家到了城市的東邊,說是家離得遠,不想看交換泵了,問他愿不愿意看交換泵,要是愿意,就去找人給領導說說,剛好也能兼顧小區收水費的工作。陳默認識管事的物業公司經理,但覺得自己說沒把握,怕人家一下子就將自己給拒絕了。后來他想到了找他給干過活的、原先在物業公司所屬集團的董事長給物業經理打招呼。董事長當著他的面就給物業經理打招呼,讓盡可能的叫陳默在供熱季看管交換站。物業經理滿口應允,說只要老李不干,就一定讓陳默干。還說,就這么點小事,哪用得著董事長出面。陳默心里熱熱的。一直等到冬天供暖了,陳默也沒能得到這個工作。后來,陳默才弄清了,那個老李還繼續看管交換站,但只是名義上的,平時,人卻不再來上班了,只是在領工資的時候閃一面。實際的看管人,卻是小區的物業主任。真正領工資的實際上也是小區的物業主任,但他猜測,老李一定也是從中得到了一些利益。暖氣交換站的看管時間每年只有三個月,每月800元工資。但陳默想干這份工作,三個月2400元對他而言,也是一筆很管用的收入,他真的很需要錢。
有一天,王老師碰見他,問他看管暖氣交換站的事怎樣了,他耷拉著腦袋,毫無生氣的回答:“黃了!”然后就看著冬天早上遠處的陽光,那時的陽光像失血的產婦,慘白慘白,冰冷冰冷,不禁使他打了個寒噤。
去年夏天,王老師幫他在他侄子的工廠找到一個給車間彩鋼板屋面刷油漆的工作,因為是私企,人家生意也好,只要求干好活,錢不會虧著他。這是他幾年來都沒有接到過的大活路。
因為是王老師侄子的工廠,陳默就想著一定要把這但活給干出色了。于是,他約上王老師專門去工廠進行了實際考察,并根據天氣預報確定了大致開工和完工的時間。這次考察,使他眼界大開。他以前只聽王老師說過他侄子搞機械加工,但不知道工廠的規模這么大。并排有四個標準車間,一棟五層的辦公樓,樓前有一個很大的草坪,還有一個帶雨棚的停車場。現在要刷油漆的車間只是四個標準車間的其中一個,面積最少在1000平方米往上。他心中大喜,只要這單活做好了,那就等于在王老師的侄子工廠立下了口碑,也就是合作的良好開端,加之王老師的這層關系,不愁以后沒有活干。他甚至想,有可能的話,他還可以包下整座工廠的管道、水電維修。回家的路上,陳默一再感謝王老師,說完工后要好好感謝王老師,掙得的利潤里也有王老師一份。王老師笑著搖頭:“老弟啊,我可跟掙錢的事沒有關系啊!你啊,就好好把活干好,機會難得,這單活干得好,以后少不了有你活干。我是誠心幫助你!”王老師突然話鋒一轉,表情嚴肅,加重語氣道:“記住,我的幫助是友情,可不是同情!”
回到家里,陳默就和媳婦忙了起來,先從熟悉的油漆店賒賬購買了油漆、刷子、砂紙、口罩、手套,又添置了角磨機、切割機,再從朋友處借來了氣泵和噴漆槍、電焊機等施工設備。施工人員除他和媳婦外,又落實了3名臨時幫工的親戚。萬事俱備,單等開工。
開工后的前期工作就是對車間頂棚和彩鋼瓦進行修整,對生銹的地方用砂紙打磨,對油漆脫落部位鏟除清理,不平整的屋面要進行整形,還有幾處大的裂縫處需要焊接。
八月份,正是暑期,蹲在彩鋼棚上,上曬下烤,陽光就像無數根鋒利的針,火辣辣地扎進人們的身體,把人們體內的水分不斷地釋放出來。每個人都有擦不干的汗,喝不夠的水。汗水跌落到彩鋼板上,就“刺啦”一下,倏然消失,留下一個圓圓的帶著齒痕的暗印,析出淺淡的鹽分。
高處作業,最重要的是要做好安全保護。每一個在屋頂上作業的人,腰里系著一根繩子,戴著安全帽,陽光下,就像是幾只覓食的螞蟻,斜著身子在屋面上忙碌。陳默的媳婦一個人在下面,遞工具、送材料、不時給屋頂上的人用小鐵壺吊上去茶水。有那么幾次,陳默看見卸掉草帽的媳婦,臉膛通紅,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反射著干澀的光,他的心有點痛,媳婦跟了他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馬上就55歲了,還得跟著他打工掙錢,他對不住她啊。她如若是一個真正的城里人,也許已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退休生活。這就是命運啊!話說回來,誰又能夠把握自己的出身呢,誰不想投胎在富裕之家呢。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啊。不是有句話叫做“盡人事,聽天命”嗎?他知道那意思大概是說,盡心盡力去做事,能否成功,還得順其自然。他想起來了,這話是王老師說過的,意思也是王老師講給他的。有人向底下喊叫關掉氣泵開關,說噴槍嘴堵了。他回過神來,才發現,他把一處接縫打磨得白光發亮,在陽光下猶如一條脫干水分的蛇。
在臨近完工的前一天下午,他要處理屋檐水槽油漆噴不到的地方,這種危險的活,他肯定不會讓別人來干。他蹲著順著屋面由高處慢慢地滑到屋檐口,將安全繩子緊到身體不致掉下屋面的程度,圪蹴在屋檐邊用油漆刷子給導水槽刷油漆。屋面是藍色的,天空是藍色的,藍色延展成闊大深邃的海,他蜷曲在屋檐邊,就像一個早起趕海的人,沿著海岸線打撈海產品,又像是一個匍匐在懸崖邊的人,在努力的采擷珍貴的藥物。不管從哪個角度理解,都會詮釋生活的艱辛、不易、無奈和辛酸。
忽然,腳下一滑,頭直超前躥。他身體本能地猛力地向后挺了一下,如鯉魚打挺一樣站了起來,但還是仰面朝天地摔倒了,然后就頭朝下,腳朝上整個身子懸掛在了屋檐邊。世界在瞬間就顛倒過來,被陽光攪動的帶著火焰的灰藍天空,深不見底,他的身體輕盈地朝虛空而去,快速融化。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幾秒鐘之后,她聽見了媳婦和眾人的驚慌的喊叫聲。接著他感覺到腰背部有很灼熱的疼痛感,這種疼痛很快地傳遍全身。他亦感到了心臟的劇烈跳動,汗珠也從臉頰往下掉。
毫無預兆地,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道光,不,是一道斜射的光柱,正打在他臥室的門口,小孫女伸開稚嫩的手,試圖握住那光。
接下來,他覺得身體一下子飄忽了起來,變成了一朵云。光越來越亮,他確定,他永遠也握不住那光。
2023.02.18
作者簡介:郁楓,本名范宗科。陜西省寶雞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寶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著有詩集《生命的顏色》《在陽光的側立面》《秋天最末的憂郁》,隨筆《走進詩經》,長篇小說《熱土》《塵囂》,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在報刊網絡發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評論60余萬字。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