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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林河悲歌

【中篇小說】

納林河悲歌


作者:呂金海


楔  子

   “我來到戈壁灘南面的炎熱的城鎮薩拉齊,在中國西北的這個地方,我目睹了成千上萬的兒童死于饑荒。這場饑荒一共吞噬了五百萬人的生命,這是我一生的覺醒點。”

這是上世紀二十年代葉末,一位叫埃德加·斯諾的美國記者歷盡千辛萬苦碾轉來到中國北方小鎮薩拉齊,親眼目睹了“施粥棚”、“孤兒院” 和大批走西口而來的晉陜難民后,而寫下的驚世名句。

 

     民國年間,我國北方數省發生了空前的大旱。冬末暴雪,夏季干旱,飛蝗蔽日,秋日田黍顆粒無收。部分地區野菜、草根乃至樹皮全部被饑餓的人群吃光。加之瘟疫流行,至使餓殍載道,尸骨遍野,民不聊生。連續數十年的災荒導致中國北方數省人口銳減。難民背井離鄉,走西口謀求生路。幾年間,大量的饑民潮水般地涌入蒙境鄂爾多斯沿河套地區和黃河以北土默川一帶。東至張家口,西到河套平原,到處是哀嚎遍地,拖兒帶女走西口的難民。此次人口遷徙是人類史上第三次大移民。蒙境鄂爾多斯河套地區和黃河以北的土默川平原,人少地多土地肥沃,成為晉陜難民的棲身之地。

 

    拴拴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一路向西。爬過一座山丘,天邊如血的殘陽已經褪去色彩,夜幕慢慢落了下來。已是深秋季節,咝嚕嚕的冷風卷起枯敗的枝葉,四處飄蕩。拴拴身上裹著一件蜂窩式的薄夾襖,很難抵御刺骨的寒風。他不得不緊了緊系在腰間的布帶子,把嗩吶牢牢地插在腰間,拎著走時從河邊鎮上買來的木碗,艱難地逶迤前行。

其實拴拴歲數并不大,才十五歲,只是個半大小子。眼下,他毫無一點辦法,隨著逃難的人群從老家山西五臺,一路向西北,涉過滹沱河,翻越雁門關,穿過晉北高原,到了殺虎口。他和眾人的想法一樣,能夠盡快找到一個落腳點,有一碗飯吃。

殺虎口是清朝初年設置的專門管理漠南蒙古各盟旗,上傳下達朝庭信函的驛站管理局駐地。共分上下二路十二驛站。上路經歸化城西出至烏拉特各旗;下路經準格爾東宿亥向西到阿拉善旗。由于連年大旱,蝗蟲肆虐,過往殺虎口的人流基本都是走西口的難民。昔日的殺虎口商鋪林立,車水馬龍。旅蒙商者拉著一練練長長的駝隊,穿梭在關樓內外的繁華景象已不見蹤影。讓拴拴看到的是關樓下沿街的店鋪都關上了破舊的門板,不少的麻雀在破爛的門板縫隙里筑起了巢。小麻雀不時地探出頭,張著黃黃的小嘴叉窩,嗷嗷地等著母親喂食。拴拴看著小麻雀張著饑餓的小嘴 ,立刻想到了飯,胃里頓時一陣痙攣,似乎前心在了后背,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昨天夜里,他實在困得不行,在一間破商鋪的檐下倒頭就睡。醒來時,已日上三竿,逃難的人群走得一個不剩,只留下他孤魂野鬼一個。饑餓、寒冷、恐懼一起向他襲來,拴拴禁不住哭出聲來。抽泣了好一陣,他無可奈何地止住悲聲,一個人走出了殺虎口,漫無目的的向西前行。

一出殺虎口關樓就是蒙境了。

康熙初年,朝庭施蒙漢隔離固疆安邦方略。在長城蒙漢邊界劃四十里蒙境為黑界地,不得農懇或放牧,以減少蒙漢往來和糾紛。拴拴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高低不平的草原,在這隨風逐浪的草叢中,有被碾壓的很深很深的車轍,一直通往西北方向。拴拴走在這條彎彎曲曲崎嶇不平的路上,看到眼前殘缺不全的明長城,被遠處一個個高聳在山丘之巔的烽火臺緊緊地連接起來,向西延伸而去。一路上他聽到一行行南飛的大雁不斷地發出 “咯嘎咯嘎”的哀鳴。偶爾遇到一只被驚嚇的野兔,沿著路徑奔跑著,轉眼間消失在草叢中。

拴拴不知道這是山西、陜西和內蒙交界出的四十里“黑界地”,他盼望著盡快遇到村莊,但在這四十里黑界地是絕對不會有人居住的,就是連逐水草而居的蒙古包和流動的板房也沒有。當年康熙爺立這條黑界地的規距,就是懼怕大批如拴拴一類流民進入蒙境,以動搖大清固疆安邦的方略。拴拴一個勁地走著,他不知究竟走了多遠,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晚霞掛在天地之間,天地渾然一體,猶如巨大的穹廬籠罩著他憔悴的軀體。

拴拴爬過一道山凹,薄薄的夜幕拉了下來,拴拴看見遠處隱隱約約有一戶人家。他喜出望外,晃動著疲憊的身軀掙扎著前行。走近,才看清楚是一座瓜庵。瓜庵不大,很簡陋,土坯、椽子搭建而成,有門無窗,沒有墻皮,坑坑洼洼的坯頭裸露在外面。借助星光,拴拴看到里面一盤窄小的土炕,一盤灶臺和一口鋸齒形破鍋。墻面兩端拳頭大小的望風口呼呼透著寒氣。一盞麻油燈碗從頂部吊了下來,風一吹,晃晃悠悠的。拴拴趕忙掏出半盒洋火點燈。剛剛點燃,風一吹又滅了。瞬間的光亮,拴拴看見土炕上有一堆糜穰,他趕緊用糜穰塞進透風口。當微弱的光亮照透整個瓜庵時,拴拴驚喜地發現,土炕一角殘留著幾顆圪蜪蟲遛過的山藥和大拇指粗細的黃蘿卜。拴拴顧不了許多,一把抓過那幾個細細的蘿卜,在臟兮兮的的褲腿上一擦,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在家里,光景窘迫,山藥、蘿卜是主要食糧。但他從來沒有細細品嘗過蘿卜的味道。那甜,那水,那脆,是人世間最美味的佳肴了。幾枚小蘿卜下肚,拴拴感覺到一種氣息在回歸,原來軟塌塌的身子,硬朗了許多。

摩挲著那幾顆殘缺不全的山藥,拴拴轉身朝外面走去。天完全黑了下來,夜幕四合,冷風嗖嗖,拴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螢火般的星光一閃一閃,拴拴看見瓜庵一側堆放著幾捆玉米秸稈,就勢提回一捆,抽了幾根塞進灶臺。從油燈上引火下來,頓時,灶膛里的火苗噼噼啪啪燃燒起來。拴拴頓時感覺到瞬間的溫暖,周身的寒氣從體內驅散了許多,也感覺到了生命的存在。隨著的火勢慢慢減弱,拴拴再續幾根秸稈,火頭再度熊熊燃起。慢慢地,爐膛內積存了不少殘灰,拴拴小心翼翼地用半截秸稈扒開紅紅的積灰,將那幾顆山藥埋了進去。

拴拴爬在炕上,把橫七豎八的糜穰整理好,找了一塊土坯墊在腦后。解下褲帶上那把從不離身的小嗩吶,把揣在懷里的五臺木碗放在一旁,然后調整了一下姿勢,平躺著想歇一歇這酸麻溜困的身子骨。

這一躺,連日來的疲勞、饑餓和透支的小身板一起向他擠壓過來,容不得他喘口氣就呼呼地睡著了。很快,拴拴看見了老家那幾間土坯房,看見積勞成疾的大大(山西人稱父親為大大)和患有病癆癥的母親。

拴拴小的時候,家里雖然窮,還有幾畝薄田,大大在田里操勞。母親則在家養幾只羊,幾只雞。逢年過節,母親到有錢人家做些針針線線,縫補漿洗的營生,掙幾個零錢貼補家用。十二歲那年,父親怕拴拴將來養活不了自己,就讓他到鄰村鼓匠班學徒。那時候,雖說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還不至于挨餓受凍。誰知連年的饑荒,霍亂流行,全村五百來口的人家,三分之一染上這種病。四十來歲的母親拋下他爺倆睜著眼睛離開了人世。父親怕栓栓也染上這種要命的病,心一橫,卷起炕上的破草席掩埋了母親。拉著拴拴到村口的土地廟上磕了三個響頭,便踏上了走西口的路途。

爺倆約摸走了二個時辰便來到了河邊鎮。河邊鎮是閻錫山都督的家鄉,北仰五臺山,南眺滹沱河。是晉東北通往省城的咽喉要道,是五臺縣最繁華的地方。爺倆來到一雜貨鋪前一眼就選準一個五臺山產得木碗和一盒洋火,拴拴大大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付給掌柜的,拉著拴拴出了河邊鎮。

偏偏禍不單行,當他們爺倆走到朔州城外的一個村子時,父親不幸染上了霍亂病,連續兩日腹瀉、嘔吐、脫水、肌肉痙攣。第三天夜里,拴拴大大臨咽氣時,斷斷續續地叮囑他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給祖上留下一股根根。說完,兩腿一蹬,撒手去了陰界。大大死后,拴拴哭得撕心裂肺,六神無主,拴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那些逃難的人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幫拴拴把大大草草掩埋。眾人給拴拴出主意: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走吧,孩子,找一個能混口飯吃的地方,總比餓死在這里強。拴拴年歲小,少主沒見的,只能聽天由命,隨著逃難的人流涌到殺虎口。

此刻,拴拴夢見大大和媽媽手拉手在天空中飄忽,拴拴光著一對腳丫拼命地追趕,眼看要追上,很快又飛遠了。拴拴又急又氣,不由得哇哇大哭起來。

拴拴醒來的時候,淚水把枕下的土坯濕了一大片。一股焦焦的烤山藥香味鉆入拴拴動的鼻翼……

 

納林河其實是黃河的一條支流。

黃河穿越庫布齊沙漠,主河道沿烏拉山山脈一路向東奔流。支流卻在這里不斷沖刷,形成了兩條開闊的河床,一條流入杭錦旗的七星湖,集聚成了七個天然的大湖泊;另一條是源于汗山的納林河,經由布爾淘亥,納林,出準格爾境于府谷一路沖刷注入了黃河主河道。納林河像一條優美的弧線,被圍起來的準格爾地成了地肥水美的庶富之地,幾萬平方公里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成了歷代蒙古王公安營扎寨的地方。當鄂爾多斯蒙古部落遷徙到這一帶時,這個逐水草而居的民族自然不會放過長生天賜給他們的寶地。由蒙古包、到板申,漸漸形成了一個個村落。隨著走西口移民的流入,人口的繁衍,到這個時候,已經形成了幾千號人口的大鎮。

大部分蒙古人居住在鎮的西頭,那里有幾萬畝天然草場,有納林河環繞,早牧晚歸,悠然自得。東頭居住的大都是漢民,基本上半農半牧,靠租種蒙古人的地和放牧過日子。如不遇上荒月災年,光景也能馬馬虎虎過得去。

納林河是黃河的支流,每逢夏秋時節,黃河挾裹著大量泥沙匯入納林河。一但進入納林河,洶涌澎湃的黃河就像一匹馴服的野馬,不再桀驁不馴,而是服服帖帖,波瀾不驚,緩緩地流入。原來含著泥沙的河水在沙漠里穿行不到兩三公里,逐漸澄清,變得清清亮亮,透明見底。

每到春季,黃河流凌,潮水漫過納林河南岸,白汪汪幾十里,天連著水,水連著天,水天相接一眼望不到邊。這時候,草嫩魚肥,成群結隊的天鵝在這里棲息,白花花的一群群,一簇簇,有時連成一大片,在夕陽的余暉里,很是壯觀。

 

粉蓮出來吊嗓子時,陽婆已經出宮。她每天出來要比今天早。昨天傍晚,戈力更、巴音朝魯叔叔騎著馬馱著羊骨圇來了。幾個人吃著手把肉,喝著烈性酒,又拉又唱,一直紅火到后半夜。肉吃光了,酒喝完了,三個人倒頭睡了,留下殘羹剩飯,讓粉蓮收拾到很晚。

小粉蓮雖然只有十四歲,沒有娘的孩子總是懂事早。每當巴音朝魯和戈力更叔叔來她家作客時,小粉蓮總是幫叔叔們打下手。燒火剝蔥,洗鍋刷碗,小粉蓮眼里總能看見營生。巴音朝魯叔叔更是對小粉蓮喜歡得不得了,他對小粉蓮大大王留柱說:“留柱兄弟,可惜我家烏蘭是個丫頭,要不咱倆結成親家多好啊!”其實巴音朝魯和留柱同庚,他比留柱還小幾天。

巴音朝魯是典型的蒙古人,人高馬大,絡腮胡子,一張國字臉,說話嗓門挺大,性格直爽,說一不二,從不藏著掖著。巴音朝魯拉得一手好馬頭琴,盡管粗胳臂大手的,只要按住琴弦,卻張弛有度,十分靈巧。倒是戈力更叔叔長得精精瘦瘦的,兩只眼睛明明亮亮,從不多言失語。兩人性格成了明顯的反差。戈力更叔叔吹得好枚,敲得一手好揚琴,小粉蓮大大拉四胡,三個人配合默契,隨心所欲,熱鬧起來沒完沒了。

小粉蓮大大是山西河曲娘娘灘人氏,長得方方正正、白白凈凈,做得一手好木匠活。那年夏天,小粉蓮大大去鄰村太子島上的東家扶梁,粉蓮媽媽一眼就看上了這個模樣俊,憨憨厚厚的小伙子了。半個月房子蓋起來,營生做完了,兩個人眉來眼去也差不多了。秋后,小粉蓮媽媽托人來提親,王留柱那敢說半個“不”字。臘月小年的炮聲還沒響起,一乘騾馱花轎把小粉蓮媽媽娶回了家。

小粉蓮媽媽天生是個美人坯子。一張瓜子臉,白皙透紅,眉毛又彎又細,白生生的一嘴好牙,兩個小酒窩一笑就掛在臉上。不胖不瘦,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每一件件都長得恰到好處。

第二年臘月,王留柱點籽成苗,小粉蓮哭著鬧著來到這個世上。三翻、六坐、九爬爬,眨眼工夫,小粉蓮會喊大大了。

就這樣,生活平平淡淡過了三年,小粉蓮也三歲了。

光景總不能這樣過,三口之家,要吃要喝,不出去做工,老婆娃娃吃甚喝甚?趕上年景不好,家境大不如從前。王留柱為了生計,明沒明夜沒夜出去攬木匠活計,常常半年六個月不回家。小粉蓮媽媽一個人丟在家里,白天飛針走線做些女紅,晚上摟著小粉蓮睡覺。半夜寂寞難耐時,望著天空數星宿。

王留柱有一個遠房兄弟二呲牙,天生就是個二流子。家境殷實,成天好吃懶做,搧個扇子遛著鳥,陰陽頭一甩一甩的,沒事老往女人堆里鉆。一天,二呲牙來家串門,左打量,右端詳,發現族嫂竟是個美人,頓時眼睛冒出了綠光。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拉呱。你來我往,時間一長,一對孤男寡女鉆到一個被窩里去了。

這一天,王留柱在離村十來里的鄰村做工,利用天黑回家取東西。進院推門,門倒插著。喊,沒人應聲。王留柱以為出事了,使勁撞開門,才發現二呲牙和自己的媳婦穿著薄薄衣褲站在地下。王留柱什么都明白了,他順手抄起門后的斧頭,兩個人齊刷刷的跪在地下。媳婦兒抱著王留柱的腿,哭天喊地的求饒。王留柱見不得女人哭鼻子抹眼淚,他的心一下子軟了……

第二天,王留柱如同打掉的滿嘴牙吞到了肚里,一口氣咽不下,撇下如花似玉的老婆,拎起挑子,一邊挑著三歲的小粉蓮,一邊挑著木匠家具,頭也沒回,踏上走西口的路。這一走就是三年,一路上,走走停停,靠做木工零活、要飯度日子,酸甜苦辣咸的滋味王留柱嘗了個遍。等到了準格爾地時,小粉蓮已經活蹦亂跳了。

王留柱很有音樂天分,和戈力更、巴音朝魯幾個人黏糊在一起,很快掌握了四胡的演奏技巧,指法一天比一天嫻熟。三個人湊在一起,有酒,有肉,有歌聲,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心中的苦悶也排泄得差不多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在這樣的氛圍中,小粉蓮日積月累學會了不少山西民歌和蒙曲兒。有時候,巴音朝魯讓小粉蓮跟著絲弦唱,雖然稚嫩,但唱的有模有樣,別有一番味道。巴音朝魯說:“小粉蓮天生就是一個戲子,長大了登臺肯定差不了。”王留柱卻搖了搖頭和一聲無奈的嘆息。

                                    

拴拴吃了幾顆山藥充饑,又一連走了兩天,一路風餐露宿,不吃東西的胃空落落的。沙漠里的爬爬水又冷又冰,喝進肚一陣一陣地難受。庫布齊沙漠荒無人煙,只有枯樹、沙蓬、芨芨草和天空中盤旋的禿鷲,遠處禿嘶怪凄厲的叫聲,撕破萬籟俱寂的夜空。

寒風毫不吝嗇地鉆入拴拴單薄的體內。拴拴感覺頭重腳輕,兩條腿如同灌了鉛,兩只腳像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沒著沒落。拴拴心里想: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找到村子或人家,否則他可能困死在這個空曠的原野上,被禿鷲一口一口地撕掉。

黎明慢慢穿透黑暗,幾縷橘紅色的霞光染遍了山川。

拴拴翻過一座山包,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一片綠洲。他看見了波光粼粼的納林河水;看見了丘陵的背風處那綠茵茵的樹木;看見了隱隱約約的召廟;看見了無規則的板申;看見了裊裊炊煙……拴拴想大喊,喊不出聲來,他想狂奔,雙腿如同縻住一般,整個身子一下子垮了下來,癱倒在納林河畔。

拴拴眼睜睜看著自己倒在這里,緩了口氣,掙扎地從腰袋解下小嗩吶,平整地躺在地上,卯足渾身僅有的一絲力氣,對著空曠的四野吹了起來……

小粉蓮剛剛唱了兩聲,忽然一陣咽咽嗚嗚的嗩吶聲從納林河畔傳來。小粉蓮側耳細聽,那音韻凄婉、無助,讓人憐憫。這個曲子她熟悉,是那些外出謀生的人窮困潦倒的時候哼的調調,當地藝人們編成曲兒叫《刮野鬼》

          轉畔畔刮風當中一灘水,

          什么人留下個刮野鬼。

          吃得是張口飯,

          受得是灰人的氣。

          嗯唉嗨吆

          你叫哥哥該怨誰。

          ……

小粉蓮跑到納林河畔時,她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仰面躺著,四肢分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人事不省的一個半大小子,一把嗩吶丟撂在一旁。

小粉蓮手足無措,轉身跑回家。

 

拴拴醒來時,已經是兩天以后的事情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一位身著蒙古袍的中年婦女正用濕毛巾給他擦拭著臉,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在一旁幫忙。

其中一位女孩問:“伊吉,(伊吉,也稱額吉,即母親)他醒了?”

   “是該醒了,他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中年婦女說。

拴拴明白,他是被人救了。拴拴再也忍不住了,淚蛋蛋嘩嘩地從眼眶里噴涌而出。

那位稱伊吉的中年婦女撫摸著拴拴的頭說:“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把不幸和煩惱都哭出來吧,長生天會保佑我可憐的孩子的。”

拴拴聽罷,索性放開聲子嚎啕大哭起來。他想起大大和媽媽的死,自己一路苦難無助,饑寒交迫,差一點死在荒郊野外。越想越哭得厲害,越想越傷心,到最后哽咽得哭不出聲來。

兩位小姑娘看著他痛哭流涕,也哭成了淚人人。小粉蓮一邊抹眼淚,一邊勸他:

“行了,別哭了,男人價,哭天抹地,沒點猴氣!”

另一位小姑娘卻轉身給栓栓端來一碗熱騰騰的奶茶。

端奶茶的叫烏蘭,是巴音朝魯和和云格勒的閨女,這幾天母女倆一直守候在栓栓身邊。

掌燈時分,小粉蓮的父親王留柱和巴音朝魯騎著馬回來了。兩位小姑娘像百靈鳥一樣飛出門外,嘰嘰喳喳個不休。原來二位老人去草原上狩獵,捕獲了一頭黃羊和幾只野雞,他們想好好為這個多災多難的孩子補補身子。

雞湯熬好后,小粉蓮端了進來,粉蓮大大接過來一匙一匙地喂拴拴,拴拴忍不住又淚花四濺。

王留柱一邊給拴拴擦眼淚,一邊喂雞湯,自己卻也禁不住淚花花在眼眶里打轉轉。

第二天,巴音朝魯一家,戈力更叔叔全都來了,問起拴拴的身世,拴拴低頭一聲不吭,只是叭嗒叭嗒地掉眼淚。

云格勒伊吉嘆了口氣說:“這孩子心里苦著呢!”

幾天后,為了給拴拴補充營養,戈力更叔叔提來一籃野雞蛋和一只野兔。王留柱卻讓小粉蓮和烏蘭去納林河畔收網捕魚,順便帶拴拴出去散散心。

兩位小姑娘聽說去河畔下套捕魚,高興得像兩只小麻雀,拉起拴拴就往河邊跑。拴拴一個人走在后面,耷拉著個腦袋,顯得無精打采,前面不斷傳來催促聲。

小粉蓮對這一帶最熟悉不過了,這里有她家租種王爺府的河灘地。春耕,夏鋤,秋收,小粉蓮常在這里給父親打下手。點個豇豆,薅個苗子,拾個秸稈,撿個山藥的。閑時,小粉蓮跟父親學會了下套捕魚。捕魚的過程很好玩,也很誘人。

王留柱那年口里出口外,到準格爾地落腳,正趕上陶亥陶王爺大興土木修建王府。王府的修筑,雕梁畫棟清一色木材,拱斗梁柱全是榫卯結構,不用膠、釘。王留柱原本是山西木匠,對古建筑更有獨道之處。加上他心靈手巧,做起來得心應手,被王爺府看準,留在府上,整整做了三年木工。給王爺府做營生,平時管飯不結工錢,完工后一起結算。三年后,王留柱去府上算賬,王爺府章京(管家)阿格沁拉著臉說:“你小子好福氣,王爺發了善心,把納林河畔五畝河灘地,讓你耕種了。不收租子,怎么樣?”

王留柱心里盤算著,河灘地是好地,黑黝黝,肥著呢。每年春期河水漲潮,大量的牛羊糞全漂灑在河灘上。退潮后,地稍干些,一耕耙,一畝地打個石數八斗糧食沒一點問題。想到這,王留柱當時就答應了。

但河灘地有河灘地的優勢,也有劣勢。如遇夏季雨澇河漲,河灘地就保不住了,籽種全無,顆粒無歸。因此,王留柱的河灘地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好一年,歹一年,收一年,歉一年,加上王爺府吃官田的神馬的遭害,勉勉強強能糊住個嘴。

兩位小姑娘歡快地在河中下漁套子。拴拴抬頭遠望,只見靜臥在群山環抱之中的納林河,晨霧繚繞,河面飄起的霧氣宛若撒落的胭脂粉彌漫在山腰,猶如一條白色哈達在飄逸曼舞。
      隨著日頭漸升,金色撒滿天地。陽光透過云層絲絲縷縷篩瀉下來,像一件金縷玉衣罩在水面上。于是瀲滟蕩漾的水面更加眩目而柔和,更加嫵媚動人。岸堤的垂柳枝葉搖曳,在水面劃出粼粼波紋,歡快魚兒
游弋在波紋中,觸吻著細細的草尖,把個拴拴看得眼睛癡癡的。

納林河的魚類品種繁多,有正宗的黃河紅拐子鯉魚,還有草魚、鯰魚、黑魚、鯖魚、紅眼喇嘛棍、白條子魚等。最有趣的是冬捕,鑿開冰面,下進套子,回家睡覺,翌日取魚,有長有短,大小粗細不一。肉質細膩,味道鮮美,魚湯成了上等補品。

不到兩個時辰,就傳來了烏蘭的聲音:“快來看呀!撈住了,撈住了,還是紅拐子呢!”拴拴順勢望去,只見小粉蓮正在緊一把慢一把地起套子,手法老練嫻熟,儼然一位漁獵的高手。

回來的路上,小粉蓮還是忍不住問拴拴:“你叫什么名字?”拴拴提著魚簍低著頭沒有作答。

 小粉蓮又說:“那我們該咋稱呼你哩?”

    “俺叫拴拴”。拴拴地說。

“啊呀,你是山西人?和我大大說話一個腔調兒。”小粉蓮詫異地問。

拴拴“嗯”了一聲。烏蘭接起來說:“肯定是山西人,怪不得叫‘酸酸’。”

拴拴被烏蘭的話逗得“噗呲”笑出聲了,眉頭上疙瘩解開了不少。

“就是嗎,大人們常說;山西人有錢沒錢喝醋過年。”烏蘭扭著身子笑著說。

 河面上的薄霧完全褪盡,河對岸朦朦朧朧呈現出高大建筑的影子來。拴拴手指著低聲問:“那是甚?”

烏蘭答到:“河對面是伊金霍洛。”“甚?”拴拴一頭霧水。

烏蘭告訴拴拴:“伊金霍洛也是個大鎮,是蒙古語,用漢語說就是‘圣主的陵園’。那里有成吉思汗陵寢,是我們蒙古人祭拜先祖的地方。去年,阿爸還帶我去過那里呢!”烏蘭說話時,頭撟得老高,像一只打鳴的小公雞。

其實烏蘭比小粉蓮小一歲,長得卻比小粉蓮還高,微凸的高原紅臉蛋,高顴骨,深邃的眼睛忽閃忽閃,顯得十分機靈懂事。

拴拴怯怯地問:“那,那咋過河呢?”

小粉蓮搶著說:“坐劃子唄!”

拴拴過黃河時就是坐的劃子,況且在老家滹沱河上也見過,他知道劃子就是小船。緊接著,小粉蓮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打魚劃劃渡口船,

           扳上妹妹過河南。(黃河南岸簡稱)

           河南不如咱準格爾地好,

           調轉船頭往回返。

拴拴聽著聽著從腰間取出嗩吶跟著曲調吹了起來。

烏蘭接唱道:

           妹妹坐上哥哥扳,

           姊妹二人心喜歡。

           盼得咱倆能成親,

           殺上牛羊敬河神。

兩個人一唱一和,聲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細,在嗩吶的伴奏下,在空曠的河面上回響,傳得很遠,很遠……

       

時進臘月,過完小年,轉眼間就是二十七八。巴音朝魯、戈力更叔叔,兩家人家都聚集在王留柱家,商量辦理年貨一事。近幾年,三家人家走動的挺近,大事、小事商量著辦,情同一家。其次王留柱住的是漢人的立架平房,有大土炕,有大鐵鍋,又熱乎,又方便。蒙古包里怎么說也冷清寡水的,王留柱和小粉蓮。拴拴也不習慣。

三人商定,由巴音朝魯去鎮上置辦年貨,順便帶上拴拴出去走走,開開眼界,見見塞外的世面。小粉蓮一聽,吵著        鬧著要一起去,王留柱瞪了小粉蓮一眼:“甚事也愛出個風頭,和你……

王留柱沒有說下去,小粉蓮就知道大大要說甚了,禁不住眼圈紅了。九歲那年,小粉蓮看見烏蘭在她伊吉懷里奶聲奶氣地撒嬌,惹得小粉蓮回去問王留柱,她怎么沒有媽媽呢?誰知道她大大一聽就像蜂蜇了一樣,跳起來就給了她一巴掌:“以后再不許提調你媽,你媽早死了!”要在平時,小粉蓮在大大眼里是蜜缽缽,是奴蛋蛋,不要說打,就是連罵也不曾有過。

打那以后,小粉蓮再也不敢提自己的母親了。

看著小粉蓮淚眼婆娑,巴音朝魯趕緊出來打圓場:“叔叔的小天使乖,叔叔一定給你買好吃的回來。下次,就下次,叔叔一定帶你去。”

其實,準格爾鎮子離他們居住地不過四五里的路程,騎馬也就一兩袋煙的工夫。小粉蓮沒事偷著去過,只是沒敢讓她大大知道,大大不愿意一個女孩子在外拋頭露面。

拴拴不會騎馬,兩人合騎一匹,拴拴被巴音朝魯攬在懷里,一股熱流涌遍全身,他又找回那種父愛的感覺。

準格爾鎮,的確是一個大鎮,比老家五臺縣大多了。老家那山山洼洼、溝溝岔岔,零零星星商鋪和幾輩子的老住戶,沒有一點生氣。

準格爾鎮這幾年由于大量的漢民涌入,人口不斷遞增,又逢年關,人們熙熙攘攘擁來擠去。各路商賈、貨家爭相吆喝叫賣,更顯得熱鬧非凡。什么四和園樓的燒麥,同盛茂商行,瑞蚨祥的綢緞莊,天泰店的糧油,大盛魁的典當行星羅棋布,還有河曲、府谷和托城來的商號,把個拴拴看得眼花繚亂。

其實巴音朝魯也沒多少置買的。牛羊肉、山雞、野兔家里都有。奶酪子、炒米、疙瘩卜素自己會做。至于蘑菇、木耳、金針之類只要在草原上轉上半個時辰,足夠裝上一褡褳子的。

兩個人遛遛達達把整個街道轉了個夠,只買了二大塊磚茶和一些紙雜、香燭、燈籠、響炮、糖果之類的東西。拴拴見買了二大塊磚茶,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隨口問道;“巴音朝魯叔叔,咋能買這大二塊磚茶?”

巴音朝魯看著拴拴說道:“孩子,一塊是給王爺府的禮品,一塊是我們幾家過年用的。”拴拴聽著還是不解其意。巴音朝魯耐心地說;“這是我們準格爾蒙古人的習俗,每到年關,我們這些百姓都要給王爺、臺吉人送年份禮。”老小二人,邊走邊說,看看天色尚早,巴音朝魯領著拴拴去“四和園樓”吃燒麥。四和園樓門臉兒不大,里面卻不小。上下兩層,樓梯、地面都是榆木板條鋪的,一層能放六張桌子。吃燒麥的人不少,店小二時不時地吆三喝四:“樓上請,樓上寬敞。又來倆位,請您老落座”。爺倆找了個利落的地方坐下來,點了三兩燒麥,叭咂叭咂地喝起沏的紅紅釅釅的磚茶來。

工夫不大,燒麥端了上來,拴拴看著燒麥發怔。巴音朝魯催促他趁熱吃。拴拴不知道如何下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吃燒麥,也是第一次下館子。

巴音朝魯叔叔告訴拴拴,吃燒麥是有講究的,先把碟子和筷子用開水沖刷干凈。等燒麥上來,要一個一個翻轉,防止塌底。第一個燒麥什么也不擱,才能嘗到羊肉的鮮美;其次再加醋蒜,然后喝一口釅茶,叫細嚼慢咽,這樣才能品出燒麥的味道。拴拴哪里知道這些,按照巴音朝魯的說法,小口小口地咀嚼,感覺燒麥很好吃,比餃子香。

回來時,途經巍峨氣派的王爺府時,拴拴又一次看呆了。他從沒見過這么排場的府邸。占地大概有幾十公頃,四面紅墻碧瓦,里面亭臺樓閣,假山秀水。門口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拴拴只從門縫里看了個大概,就匆匆離開了。可拴拴感覺心里怪怪的,甚至有些不舒服。

回到家時,陽婆已經偏西。才知道戈力更叔叔出去放牧,崴了腳踝子,腫得老高。巴音朝魯不得不去準格爾大召請寶木白音喇嘛。

寶木白音是大召佛爺,熟讀佛經玄法,精通蒙,藏,漢三種語言文字,精通蒙、藏兩醫,又和戈力更有些交情。準格爾大召每逢重大法事活動或召廟弘法大會,需要的牛羊肉量挺大。寶木白音總是把戈力更找去,戈力更也總是把最肥最好的肉送到召里。有時候召內忙不過來,戈力更就搭把手幫忙,從不計較報酬。另一個原因是戈力更早年在歸綏城土默特學校讀過五年書,兩人能談得攏。不像巴音朝魯那樣豪爽,粗喉嚨、大嗓門的。戈力更辦事穩重,說話有板有眼,只要話一出口,讓人覺得入情入理。乍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位牧人,倒像是一位私塾先生。

片刻工夫,寶木白音喇嘛推門進來:“蒙古人的身軀是鋼鐵鑄成的,怎么也會有不舒服的時候?”寶木半開玩笑地說。

戈力更坐起來:“草原上的雄鷹也有折了翅膀的時候,有勞嘛嘛(蒙古人對喇嘛的尊稱)親自前來,辛苦了。”

幾個人寒暄幾句,寶木從藥箱里掏出一把用中草藥和礦物質制成的蒙藥放在碗里調成黏狀,敷在戈力更的腳踝上,用白布裹緊,然后拍了拍戈力更的肩膀:“賽諾,沒事了,我包你三天后下地。”

小粉蓮很識趣地端上奶茶,炒米和圪瘩卜素(馓子),拿上了楊家灣釀制的烈性酒。幾個人邊喝酒邊寒暄起來。

寶木白音臨走時看了看栓栓,拍了他一下肩膀沒吱聲走了。

送走寶木白音,幾個人說起拴拴。

這后生也不小了,過年都十六歲了。俗話說,男人十五掇父字,總不能坐在家中吃閑飯,找個營生做吧。

戈力更思謀了半晌說:“還是和寶木白音張一嘴吧,看能不能在大召里打雜啥的。”

小粉蓮呆呆地聽大人們說話,聽說要把拴拴送出去打短工受苦,免不了表情有些復雜。

 

過完正月十五,戈力更叔叔領著拴拴去了準格爾大召。

經過一個冬天的調養,拴拴身體逐漸得到恢復,臉色變得紅潤起來,身子雖然還是瘦瘦的,穿上云格勒伊吉臘月給他趕制的新衣,顯得格外精神。

準格爾大召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間,是成吉思汗二十世孫鄂爾多斯部首領額林臣汗,請活佛到漠南蒙古地區弘揚佛法時興建的。因大召位于納林河畔的準格爾腹地,人們便稱準格爾大召,是喇嘛教傳入蒙古地區的一個重要的弘法中心。

準格爾大召的建筑風格是仿中原漢式,融合蒙藏風格而建的。寺里主體建筑有經堂、大雄寶殿、羅漢堂及觀音殿。還有天王殿三間,供奉四大天王;大經堂四十九間,門樓二層,共七楹,大殿二十五間,供彌勒等諸佛像。殿前懸掛蒙、漢、滿、藏四種文字鐫刻的金字“準格爾大召”匾額,五個碩大的漢字遒勁有力,一眼就可認出是出自二百年前的康熙大帝御筆。后殿是歡喜佛殿,東西八角樓供奉十八羅漢。另有閻羅殿七間,殿宇莊嚴肅穆。殿內陳列神像、法器,墻面繪有黃教故事和護法神像等內容的壁畫。各殿佛像均由黃銅鑄成,工藝高超,栩栩如生,是其它召寺所少見的。

準格爾大召背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丘壑,冬有積雪,夏傍納林河,是天然的牧場。站在召廟俯瞰,山壑松柏茂盛,白樺挺拔。峰間怪石嶙峋,泉水裂石而出。嚴冬,白雪皚皚,銀妝素裹;春季,山杏野花爭芳斗艷;盛夏,山風習習,沁人心扉;秋日,霜葉火紅,層林盡染。真可謂佛地洞天,修心養性的好去處。

拴拴第一次見到這么宏偉高大的廟宇,不由地聯想起老家五臺山大廟的模樣,看到遠處納林河清澈的河水緩緩向東南老家的方向流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的時候在滹沱河里摸小魚的情景,拴拴的腦子一片凌亂。

拴拴再次見到寶木白音時,感覺和上次完全不同。寶木喇嘛身著紫紅色僧袍,腰系金絲帶,方面大耳,慈眉善目。看樣子不到四十歲。當拴拴的目光與寶木喇嘛相遇時,拴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當戈力更和寶木喇嘛談及拴拴的事時,寶木白音一邊和顏悅色地打量著拴拴,一邊爽快地應允了。

“我們這里三十多個喇嘛,房間廟宇又這么多,里外打雜就兩三個人。今年五月十三,是三年一度的召廟大會,來的是時候,我這里正缺人手。”寶木喇嘛不緊不慢地說。

戈力更連忙站起來,右手放在胸前,弓著身子說:“又給大喇嘛添麻煩了,讓我怎樣感謝您才好呢?”

寶木笑了笑,雙手合十:“無妨,無妨。”

臨走的時候,寶木喇嘛又拍了拍拴拴的肩膀說:“你塵緣未了,就在這棲身吧,事可為而不可犟為。”說得拴拴云里霧里,心里空落落的。

正月十七傍晚,召里的管事告知栓栓十八早晨就上工。當天晚上,巴音朝魯一家,戈力更叔叔都來了,烏蘭和小粉蓮忙前忙后幫留柱大大做飯。巴音朝魯下午剛打了兩只野兔,正好給拴拴解解饞。

飯端上來,拴拴沒胃口,也不說話。大家知道拴拴的心事重,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不停地安慰。拴拴只是低著頭,杵在那里不吱聲。

小粉蓮看拴拴既不吃飯也不說話,眼圈一紅,躲到外面去了。

第二天,戈力更叔叔送拴拴去召上。一路上,戈力更說著些拴拴似懂非懂的話:“到了召里一定要聽從安排,本本分分做好事情,要尊重召里的喇嘛和他們的風俗習慣,要和一些正直、善良懂事理的人接觸接觸,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苦日子總有一天會熬出頭的。”

拴拴去了召內整整一個禮拜,和小板定(小喇嘛)吃住一起,營生并不繁重。無非是打掃打掃殿里殿外,照看一下殿院,沒事給寶木白音端個茶遞個水。哪里有事幫個忙,尋個長,問個短,眾人看他勤快,識眼色,也就不難為他了。

黃昏的時候,拴拴沒事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大召門口的臺階上,眺望老家五臺方向天邊的彩云。他覺得云彩很有意思,千變萬化,一會兒像萬馬奔騰,一會兒如犀牛望月,一會兒翻江倒海,一會兒又如涓涓細流。就像他的人生一樣,跌宕起伏,變化莫測:一會兒寒冷如冰,一會兒溫暖如春。看著眼前的蒙古準格爾大召,再想想老家五臺山大廟,想著想著不覺悲從中來……

忽然,小粉蓮不知多會兒站在拴拴的面前,嚇了拴拴一跳,慌忙側身抹掉了眼眶中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咋來了?”

“咋?俺不能來嗎?”小粉蓮的嘴快得像刀子。

“不,不是!”拴拴有些結巴。

看著拴拴高興起來,小粉蓮的情緒也一下子調動了起來。

“拴拴哥哥,咋又抹眼淚呢?男子漢整天哭喪著個臉沒出息!”小粉蓮說話時嘴噘得老高。

拴拴不說話,盯著小粉蓮不住地看。他覺得幾天不見,小粉蓮長大了許多;一雙毛花眼眼像兩顆黑珍珠,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小臉上還有一對淺淺的小酒窩。

“看甚了,沒見過?”小粉蓮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拴拴說:“我是覺得你長大了好多。”

小粉蓮噓了一聲,松了一口氣。“這是格勒伊吉給你煮的雞蛋,連我和烏蘭都舍不得給吃一顆,全給你這個楞頭青了。”小粉蓮嬌嗔地說。

拴拴接過雞蛋,看見小粉蓮兩只手凍得通紅,忍不住想拉粉蓮的手。小粉蓮一閃,抓住拴拴衣袖向外就走:“走,到外面看看去。”

遠處的夕陽慢慢地落在地平線上,與山丘相吻,仿佛像一對戀人,吻得那么深情,那么投入,那么意味深長……

“拴拴哥哥,你要是覺得冷清了,我就來看你,陪你說說話。”小粉蓮天真無邪的話,讓拴拴感覺是一個成人的深情撫慰。小粉蓮無意間改變了稱謂,讓拴拴心里暖暖的。

是啊,一個疲于奔命、居無定所的人,能遇上小粉蓮一家,還有巴音朝魯和戈力更叔叔的眷顧,就像一葉漂泊的小舟,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兩個人坐在沙丘上,看著指間的沙子細細撒落,望著夕陽慢慢投入大地的懷抱,把一縷淡淡的霞光留在半天空。

“拴拴哥,能不能給人家吹個曲曲兒,人家愛聽嘛。”粉蓮央求道。

“吹個甚調調?”拴拴一邊從褲帶上解嗩吶,一邊問。

小粉蓮托著腮想了想說:“就吹個‘北京喇嘛’吧。”

拴拴吹,粉蓮低低地跟著唱: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頭上眊妹妹。

            半個月眊了你十五回,

            因為眊你跑斷兩條腿。

遠處,傳來“粉蓮,粉蓮”的呼喚聲。小粉蓮一骨碌爬起來:“是大大喊我呢,大大平時不讓我一個人在外面野跑。”說著,一邊揮手,一邊匆匆離去。

望著小粉蓮纖細的背影,拴拴心里亂麻麻的……

 

三年一度的準格爾大召廟會轉眼間就到了,召里召外開始忙乎起來。今年不比往年,西藏的十三世活佛土登嘉措應邀來參加佛事活動,規模要比往年大得多。河北吳橋的“馬戲團”、“山西晉劇團”、“寧夏的花兒”、土默川上的“二人臺”班子云梭陽都要來。黃河兩岸的買賣人不失商機地組織物產交流,大批的物品從四面八方涌入準格爾這個彈丸之地。

因為是農歷五月十三大召會,寶木白音大喇嘛從四月份初就著手準備上了。按部就班,各司其職,隨著時間的慢慢臨近,籌備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拴拴在管事安排下,從早忙到晚,兩頭不見陽婆。拴拴雖然年歲不大,受過煎熬,這點苦,對拴拴來說算不了什么。即使是累,倒頭一覺,醒來后,精力又是那么充沛。

這天中午,拴拴吃完飯,回到廂房,剛想舒展舒展疲憊的身子,小粉蓮來了。

小粉蓮給拴拴送來夾襖、夾褲,還有白洋布做的半袖袖。夾襖是大襟襖,夾褲是大襠褲,半袖子是對門門桃疙瘩扣子。

小粉蓮說:“天氣越來越暖和了,大大想著你哩,特意跑到鎮子上扯的布料,讓云格勒伊吉給你縫制的。穿著試試,看合身不?”小粉蓮邊說邊幫拴拴脫衣服,弄得拴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拴拴一邊試衣服,一邊打量起小粉蓮來了,幾個月不見,小粉蓮又長高了許多,小臉越來越白凈,粉嘟嘟的,長長的睫毛和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更加討人憐愛。原來瘦得像高粱稈稈的身材,現在也發育了不少。小粉蓮過年才滿十五歲,得生兒早,是正月十六的生日。

小粉蓮發現拴拴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臉上一下子飛上了兩朵紅暈:“咋了?沒看夠?當心看在眼里拔不出來!”小粉蓮說話時有些嗲聲嗲氣的,逗得拴拴哈哈大笑起來。

止住笑,拴拴問粉蓮:“你現在還跟兩位叔叔學唱曲兒嗎?”

“人家就喜歡唱戲嘛,可大大不想讓我學。說女娃娃學點甚不好,偏偏學那下九流營生”。小粉蓮哭喪著臉說。

拴拴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澀澀的。

臨近召會前幾天,大劇團、小班子、耍把賣藝的,大商號、小商販、橋牙子、算卦的,三教九流紛紛涌入準格爾這塊風水寶地。王爺府的章京(管家)阿格沁早早派出兵丁出面以維護治安為名,收取地租費,搞得人聲鼎沸,吵鬧不止。

土默川上二人臺班主云梭陽提前三天來踩臺,晚上去了巴音朝魯家。原來云格勒伊吉和云梭陽是堂兄堂妹。其實巴音朝魯和云梭陽也是遠房姑舅,這門親事更是親上加親。大家都不是外人,巴音朝魯拿上鼻煙壺、茶、羊肉、奶酪、黃油、酪丹、炒米、圪達卜素,招呼上戈力更叔叔一起去了小粉蓮家。

小粉蓮聽說云梭陽是土默川上的名角兒,仰慕得不得了,跑前跑后,端茶遞水。

工夫不大,云格勒伊吉就張羅好了。奶茶、奶酪皮、炒米、酥油、酪丹子擺了一桌。幾個人興高采烈地一邊喝著奶茶,一邊天南海北地閑拉呱。幾個時辰,手扒肉端了上來。巴音朝魯提議用碗喝酒,戈力更和云梭陽一致附和。只有王留柱倒了半碗酒,出去到南房撈了一碗山西人腌制的濫腌菜。云梭陽笑道:“這個好,在我們土默川上家家戶戶都腌這玩意兒,去腥膩,解口淡!”

云格勒伊吉悄悄把烏蘭拉在一邊說:“你去把你拴拴哥哥叫來,一起熱鬧熱鬧,沒有奶羊的羔子,怪可憐的。”

烏蘭轉身連蹦帶跳地走了。

等烏蘭和拴拴返回來時,幾個人已經酒至半酣了。云梭陽看到這個眉頭緊鎖,嘴角輪線分明,站在那里一聲不吭的半大小子詫異地問:“這是誰家孩子?”

眾人你一言,他一嘴,簡單地說明了拴拴的身世。云梭陽嘆了口氣說:“走不完的西口,唱不盡的寡婦上墳,這個世道好人難生存嘍!”

戈力更叔叔接著說:“太陽也有烏云遮蔽的時候,但太陽總會出來的。”戈力更叔叔雖然平時話不多,一旦說出來,總讓人感很信服。特別是戈力更叔叔那雙眼睛里,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東西。

云格勒怕攪了眾人的興致,趕忙提議說:“蒙古人有酒,有肉,哪能沒歌聲?”

巴音朝魯接著說:“大舅爺是土默川上的名角,咱們熱鬧熱鬧?”

云梭陽酒喝得高興,說:“行,紅火一陣兒!”

幾個人,你找揚琴,他尋枚,王留柱從墻上取下四胡,吱吱扭扭在那里定弦。

云梭陽敲揚琴,戈力更吹枚,王留柱拉四胡,巴音朝魯打四塊瓦兒。四個人簡單地一合計,先耍個牌子曲《巴音杭蓋》。《巴音杭蓋》是由二流水板轉變為捏字板,節奏由慢變快,演奏漸入高潮。老話說得好,枚為骨,四胡即肉,揚琴是衣,四塊瓦是筋。耍四塊瓦的巴音朝魯側頭閉目,雙手舞動,“噔噠”之聲有板有眼;吹枚的戈力更和拉四胡的王留柱都緊盯著云梭陽手下的揚琴,生怕錯開一個音節,幾個人大多是些行家里手,手中的樂器得心應手,結尾時,隨著四塊瓦兒的節奏,音樂戛然而止,中間停頓了一個氣口,緊接著是一個高音長調打住。

眾人隨之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云格勒、小粉蓮、烏蘭三個人是現成的觀眾,又是鼓掌又是喝彩。

稍憩片刻,云梭陽對云格勒說:“妹子也來一段,哥哥知道你嗓子好,能唱。”

云格勒有些忸怩,不知道該唱甚?云梭陽說:“就來個《哈勒正達瓦》”(又稱韓慶大壩)。云梭陽話音剛落,絲弦就起了。

           二套那個牛車拉干柴

           問一聲哥哥你多會兒來

           桃花開罷杏花開

           李子花開眊你來

           ……

云格勒唱得是梁外的漫瀚調,和土默川上的山曲兒有些大同小異,黃河北岸的山曲兒受了二人臺的影響,遠沒有漫瀚調的韻味純正,真正的漫瀚調,有一種大開大合,蕩氣回腸的感覺。

眾人又喝了一回彩。

稍事休息時,烏蘭指著小粉蓮對眾人說:“我姐唱得可比我伊吉好,讓我姐露一手!

云梭陽看了看這個花眉參眼的小粉蓮招呼道:“來來來,唱一個。”

小粉蓮聽見生人叫她,嬌羞地躲在云格勒背后不肯出來。

王留柱難為情地說:“她娃娃家,會唱個甚?”

巴音朝魯嚷著道:“怕什么?咱家又沒外人,平時唱得挺好嘛!來,來一段!”

小粉蓮不再忸怩,站出來,把兩只小辮向腦后一甩說:“唱甚?”

戈力更抬起頭來:“你會啥就唱啥吧。”

“就來一段《走西口》吧。”小粉蓮說。

云梭陽驚訝道:“《走西口》你也能唱?”

小粉蓮大大方方回應道:“聽說舅舅是名師,想跟舅舅學學唄。”

云梭陽說:“好,那我就是太春,你就是玉蓮,行不行?”

小粉蓮說“行!

絲弦一起,云梭陽從太春亮調一直唱到“走出二里半,擰回頭來看,我看見玉蓮她,還在房上站。”幾個人完全沉浸于二人臺的音樂里,有閉著眼睛的,有身子前仰后合像喝了酒似的來回搖晃。雖然激情飛揚,但弓滿弦張,不長不短,牢牢地拿捏在二人臺“尺寸”里,幾個人已經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

小粉蓮從“家住在太原,爹爹名字叫孫朋安”開始,該高的高,該低的低,大彎大調,把握得十分到位。唱到“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那段,早已是淚眼婆娑了。

最后,絲弦聲打住,眾人鴉雀無聲,把個拴拴和云格勒、烏蘭三個人聽得傷心,止不住淚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

云梭陽做夢也沒想到,在這偌大庫布齊沙漠中,還有一只雛鳳。小粉蓮不僅嗓音干凈圓潤,舉手投足很顯大氣,是他從藝幾十年不可多見的好苗子。

云梭陽抬頭看看王留柱,又看看小粉蓮說:“讓小粉蓮跟我走吧,學個三年五載的,保準成個氣候。”

王留柱頭也沒抬:“女娃娃,學這一行,張口飯不好吃。”小粉蓮看了看王留柱:“大大,我想跟舅舅學戲。”

巴音朝魯也說:“孩子現在小,學點本事,自古道藝不壓,將來生活也有個著落。”

王留柱頭杵在那里,自始至終沒作聲。

 

五月十三,轉眼間就到了。拴拴這兩個多月忙得腳不沾地。雖然有會首籌辦,有管事,但大家誰都愿意指派拴拴干這干那。拴拴年輕,腦子活,腿腳快,又無怨言,人緣也好。事情干得多了,拴拴倒像成了管事。

今年的召廟弘法大會,比往年規模大,隆重得多。邀請西藏布達拉宮、青海塔爾寺和陰山古剎五當召的喇嘛前來誦經作法。

為了大會有序進行,王爺府章京專門編排了大會日程。  

整個召會分兩個主會場,召東面設一個,主要是商賈買賣,橋市交易;西面是慶典活動的主會場。除此之外,還設立了祭敖包、比武大賽。蒙古人崇尚勇武,凡年滿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均可報名。比賽項目一般設有騎馬、射箭、摔跤、羊等。頭名是一匹駿馬,二名是兩只肥羊,三名則是兩壇子楊家灣釀的草原白酒,并由這里最美麗的姑娘獻上哈達。

敖包本來是蒙古人祭祀山神、從事重大活動的地方。每當人們從這里經過,總要停下來,給敖包添幾塊石頭或捧一抔土,以示對山神的敬意。

五月十三這天,整個準格爾地徹底沸騰了。

會場彩旗飄飄,人聲鼎沸,方圓百八十里的,甚至黃河北岸的鄉民爭相來這里逛召會,購買東西,湊個熱鬧。

東市場更是空前的繁華。有平津的洋貨、蘇杭的綢緞、武夷山的茶葉、山西的手工業產品;也有綏遠的東西,像皮毛、馬具,各類手工布料、縫制品、精米洋面、家俱、農俱等。還有賭博掏寶、押寶的,扭秧歌、踩高蹺的,踢拳賣藝打場敲鑼打鼓的;小商小販的吆喝聲;橋上牲口市場馬、牛、羊的叫喚聲;喧囂形成了巨大的聲浪。

略靠南端,有擺地攤算卦的,看西洋鏡兒(景)的;賣風箏、風車的;也有當地村民賣野生蘑菇、地皮菜、黃花菜的。應有盡有的小吃更是花樣翻新:有盡肉沒血,浮頭漂點辣椒的羊雜碎;酸辣爽口的府谷麻鎮驢肉碗饦兒、米涼粉;河曲手搟長豆面,香甜酥脆的保德大麻花、油蛋蛋、糕圐圙;薩拉齊的饞嘴茶湯、瓜子麻子、冰糖葫蘆引得小孩們垂涎欲滴,纏磨著大人買這買那。

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紛紛挑選著自己中意的貨物。

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一個五短身材的貨郎子,操著山西口音在那里吆喝“針頭線腦,零七碎八,有要的沒有?”偶爾有幾個中年女人上前問詢,貨郎子一邊搖著撥浪鼓回答,一邊用機警的眼光觀察著四周。當買貨的人走散時,他又和他身后的人攀談起來,那個人就是戈力更叔叔。

 

祭祀敖包這天,成千上萬的人群一起涌向那里。敖包的樹枝上已經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幔布和藍、白二色哈達,四周堆放著夜晚篝火的木柴。一字排開的七根蘇勒德上,掛滿了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馬鬃編織的經幡。蘇勒德是大蒙古軍旗,是圣主成吉思汗戰無不勝的象征。

隨著嘹亮深沉的牛腿號和喇叭聲,一群喇嘛來到敖包前誦經。草原上的人們和看客都是虔誠的信徒,一起跪在那里祭拜敖包,大塊大塊的牛腱肉,羊胸叉兒用白駝毛裹著投進火中,以示對長生天的敬意。人們捧著哈達,雙手合十,跟著喇嘛轉敖包,嘴里不停地祈求著:“愿年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牛羊肥壯。”

最聚人氣的地方,還是大戲臺,招引來了一萬多人觀看。況且云梭陽在黃河兩岸可是大名鼎鼎,家喻戶曉。人們為了一睹風采,干脆不吃飯早早來這里臺前占座。

戲場的前排放著一排桌椅,是當地豪紳和達官顯貴就坐的地方。開戲的頭一天,陶亥陶王爺領著一個腦滿腸肥的人和幾個說著生硬漢話的人趕來捧場。幾個人毫無顧忌,一會兒大聲交談,一會兒肆意狂笑,惹得周邊戲迷們指指點點,眾人敢怒不敢言。膽小的干脆躲到一邊,省得招惹麻煩。

在準格爾扎薩克王爺陶亥陶的兩邊分別坐著還有扎薩克東協理和西協理(民間習慣上稱之為東官府和西官府)。東、西官府是旗里軍政大權的實際掌控人。此次弘法大會期間,東、西官府各派一個團蒙古軍值班護衛,以防晉軍和周邊土匪流寇襲擾

幾天下來,把云梭陽拿手好戲抖得貨盡毛干。什么《三百六十只黃羊》、《阿拉奔花》、《白菜花》、《走西口》呀,《軋糕面》、《五哥放羊》、《打櫻桃》、《賣碗》、《跳粉墻》……硬碼戲、軟戲、牌子曲該演的都演完了。當人們余興未盡的時候,召廟安排的日程也到期了,云梭陽一行也收拾行囊道具準備返回土默川。

拴拴待召會一結束,匆匆回到召里的西廂房,連臉都懶得洗,草草吃了一口飯,和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起來。

約摸五更天,拴拴聽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他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睡眼,的確是有人在窗臺下喊他。拴拴忙打開門,是小粉蓮。

“你咋來了,半夜五更的?”拴拴看著冷得瑟瑟發抖的粉蓮驚訝地問。

粉蓮頭低下,默不做聲。兩只手不停地搓著。

   “你倒是說話呀!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了?”拴拴著急地催促著粉蓮。

半天,小粉蓮斷斷續續地說明了原委。

原來,自從上次在家里,眾人都說小粉蓮是唱戲的料子,粉蓮就更想跟云梭陽舅舅學戲。粉蓮軟纏硬磨跟大大泡,可大大拉著臉說什么也不讓去。沒法子,粉蓮就想偷偷跟舅舅走,到時候,生米做成熟飯了,大大也沒法阻攔了。

聽完緣由,拴拴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年滿十五歲的小姑娘,這樣有主見。

拴拴說:“依我看,還是不走的好。你年紀這么小,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況且留下大大一個人在家,整天為你操心勞肺的,該咋辦?”說話時,拴拴不停地用眼神瞟著小粉蓮。其實,拴拴極不情愿讓粉蓮一個人漂泊在外寄人籬下,學唱戲畢竟是吃張口飯的一種職業。

粉蓮用眼睛盯著拴拴嬌嗔地說:“人家就走個三年兩載的,又不是不回來了?”

兩個人嘀嘀咕咕了一個時辰,拴拴也沒有說服粉蓮,小粉蓮是鐵了心地要走。

臨別的時候,粉蓮掏出一帕繡有“鴛鴦戲水”的手絹,塞在拴拴手中。千叮嚀萬囑咐叫拴拴等她走后再告訴大大,待她學藝期滿就回來。粉蓮說著,兩行淚蛋蛋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云梭陽一行已經從高龍渡口渡過黃河,行走在到功德成庫倫為東宿亥驛站,七十二掌蓋唱堂會的路上。

五月的草原風清日朗,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各種野花一夜間悄悄綻放,遠處呈魚鱗狀的山丘,高低起伏,逶迤連綿,與云天相接。云梭陽一行,吆喝馬匹的聲音,驚起了草叢中的野兔、獐子和撲棱棱的山雞。

忽然,云梭陽聽到遠遠的有人在呼喚,他勒住韁繩,扭頭望去,是小粉蓮追了上來……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間,幾年過去了。拴拴從一個青澀的半大小子,長成一個體格健壯、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角輪廓分明的大后生。

幾年來,拴拴一直召里忙這忙那。原來那位老管事,因體弱多病已經回家養老。寶木白音看拴拴手腳勤快,憨厚實在,又一表人才,就讓拴拴做了小板定的幫手,當上了小管事。拴拴是個有心人,他不愿意讓別人說長道短,在背后指手劃腳,一撲真心地打理召內召外的事情。

閑暇的時候,拴拴抽空回去看望看望留柱大大,及巴音朝魯叔叔一家和戈力更叔叔。戈力更叔叔有時候留住拴拴,兩個人一說就是多半宿的話。“你現在也不小了,也該懂道理了,沒事的時候讀些書,識些字,將來會有用處的。現在這個社會不公平,窮人太窮,富人太富,總有一天,要把這個社會顛倒過來。”剛開始,拴拴一句也聽不懂,慢慢地拴拴有些懵懵懂懂。他認為聽戈力更叔叔的話,沒有錯。

農忙時,拴拴看召里沒事,就去留柱大大的田地里幫幫農活。積攢下點零碎錢,為幾家人家添置幾件衣服或家俱。看著這個又勤快,又憨厚,濃眉重眼的俊后生,沒有一個不喜歡的。要是誰家吃點稀罕的,總得把拴拴叫來,否則就像缺點什么。

粉蓮走后,留柱大大大哭了一場,變得更加無語了,一天到晚唉聲嘆氣的。留柱大大心知肚明,粉蓮三歲離家,自己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不容易。如今女大不由人,一個人流落在外,拋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有說不出的辛酸和無奈。

粉蓮給大大捎過幾次話,說在河那邊挺好,云梭陽舅舅對她悉心照顧,當做親閨女一樣看待。就是那時候有個不成文的行規,三年學藝期間,管飯沒工錢,也不許回家探親,苦得粉蓮直喊想大大。當下,雖然學藝期滿了好長時間,可云梭陽藝德好、人緣兒廣、臺口多,粉蓮又是臺柱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幸虧這邊有拴拴、巴音朝魯一家和戈力更時不時地過來和他說說話,縫補漿洗有云格勒。烏蘭也長成大姑娘了,很會體貼人,三天兩頭跑過來,尋長問短,在留柱眼前繞來繞去的,使王留柱少了許多的惆悵與寂寞。

 

八月的草原,云淡天高,雁陣行行,到處是草木繁茂,瓜果飄香。王爺陶亥陶是八月十五的生日,王爺要在八月十四、十五、十六,在府上大唱三天堂會。府上章京阿格沁早早去了準格爾大召和寶木白音商量誦經一事,并派人過黃河北岸的土默川,邀請云梭陽的戲班子來唱堂會。

拴拴得知這一消息時,輾轉反側睡不著覺,胡思亂想了多半夜,黎明時分才打了個盹兒。恍惚之間,拴拴看見粉蓮披著大紅蓋頭款款向他走來,眉宇間洋溢著從來沒有的笑意。拴拴張開雙臂想擁抱粉蓮,結果撲了個空,不知什么時候他摟著自己的夾襖睡著的。醒來后,拴拴把粉蓮送給他那塊鴛鴦戲水的手帕拿出來,左端詳、右揣摩,終于明白了一個少女情竇初開的心事。

中午將近,拴拴趁召內沒事,一遛煙地跑到留柱大大家,正好巴音朝魯和戈力更叔叔都在,幾個人聚在一起喝酒,得知小粉蓮要回來,眾人高興地又多喝了兩碗。王留柱喝得有點多,歪歪扭扭地躲在一邊偷偷地哭了起來。

 

寶木白音把去王爺府辦堂會誦經具體事務交給拴拴辦理,拴拴第一次走進王爺府。

王爺府背靠圣山,面臨納林河。在納林河畔的高坡上用萬塊卵石筑有一個巨大的敖包,敖包之上由旗王爺立祭一尊一丈九尺高的圣蘇勒德,圣蘇勒德是權貴的象征。用紅馬鬃編制成的經幡在夏風的吹拂下微微晃動。遠處納林河的潺潺流水,清格凌凌,緩緩向東南流去,經直由府谷注入黃河。 

王爺府紅墻碧瓦,朱漆大門,兩面門扇上各鑲九顆銅釘,中間是兩副青銅椒圖輔首環一對兒石獅子蹲踞大門兩側,彰顯王府的尊貴氣派。府院內,整個建筑群的蒙古民族特色極其濃厚,造型宏偉,結構獨特,雕刻精細,繪畫美觀,飛檐翹角既精巧,又古樸。正庭、配庭、廂房組成品字形三個相連的四合院。兩側結構一致的偏庭,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建筑群,使整個王府形成了左右對稱的布局。庭堂邊角均刻畫有猿猴攀柱、喜鵲登梅、駿馬馳騁、松鹿延年等象征佛教意義的圖案。檐下每根椽子頭部都繪有牛、馬、羊、駱駝等圖畫,形象逼真,色彩鮮明。正庭前豎立著兩根十余米高的“查迪格”,后面立有“蘇勒德”。  

拴拴輕扣門環,一個下人出來問詢,拴拴說明了來意,拴拴隨著下人的引領,轉過照壁,去見大管家阿格沁章京。

拴拴邊走邊看。只見王府內亭臺樓閣,雕梁畫棟,遠處假山秀水,飛鳥吟哦;長廊街影壁彩,屋頂琉璃瓦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護院、下人穿梭不絕。

拴拴走了足足一刻鐘,才走到院子的盡頭,坐落在王府內盡頭廂房是王府章京阿格沁的居所。章京阿格沁住的是幾個套間,會客室面積挺大,窗明幾凈,花草茂盛。室內擺設也很講究:青花瓷擺件,紫砂壺,雙耳梅瓶,墻壁正中間懸掛一副中堂。拴拴正在觀賞,一聲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了過來。

“找我什么事?”章京阿格沁踱著方步,一手捋著稀疏的胡髭,一手拿著鋪首銜環的白玉鼻煙壺把玩。

栓栓趕忙上前:“小的是準格爾大召寶木佛爺派來聯系誦經事宜的。”

章京阿格沁耷拉著眼皮“嗯”了一聲:“跟我來吧,見見王爺。”

七拐八彎走了不長一段路,就到了王爺住所,這里要比阿格沁管家那里寬敞得多,裝飾富麗豪華,鏤空雕刻的黃花梨木家具,供桌上中間呈放著喇嘛教信奉的鍍金嘎烏哈格拉戰神,供桌上前面呈放著碩大的大明宣德爐以供請香;一邊是乾隆年間銅胎畫琺瑯“五福捧壽”擺件;另一邊是清晚期一對景泰藍麒麟。整個房間陳設雅致,只是入間太深,光線不足,有點陰森森的感覺。

拴拴見到王爺時,著實吃了一驚。拴拴以為,王爺肯定是身材魁梧,派頭十足,滿臉福相的人。可眼前這個王爺怎么也和他想象中難以吻合。

躺在羅漢床上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瘦骨伶仃的小老頭。雞爪子手捏著一根大煙槍,正不緊不慢地在熒熒磷光的燈火下抽大煙。

章京阿格沁畢恭畢敬上前道:“稟王爺,寶木白音佛爺派人商量八月十五誦經一事,您看……”

不等章京說完,王爺就不耐煩地說:“這么點小事,也來煩本王爺,你自己看著辦吧。”

章京唯唯諾諾,正待和拴拴退出,王爺忽然又道:“小子,你是大召內的喇嘛,怎么穿著漢服呢?”

拴拴木木地站在那里,這回看清了一張黑黢黢、滿臉皺褶的臉,一雙三角眼冒著綠光,深不可測,看得人心里直發怵。

阿格沁章京催促道:“趕緊給王爺回話!”

拴拴忙說:“我只是在召內打雜跑腿的管事,是俗,不是僧。”

王爺“嗯”了一聲:擺了擺手中的煙槍“退下吧!”

拴拴和管家退出來的時候,拴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拴拴和章京出來邊走邊說誦經一事,一個浪聲浪氣的聲音呼喚管家阿格沁:“大管家,這是去哪?唉喲,這俊后生是誰呀?”

阿格沁謙卑地答道:“回福晉,來人是商議八月十五王爺生日一事的,福晉還有何吩咐?”

“沒事就不能說說話?本福晉一個人,少說沒道,整日孤苦伶仃的,有個丫頭片子不知在哪瘋跑。”福晉沉下臉來說。

阿格沁章京不住點頭哈腰:“福晉有事盡管吩咐。過幾天,老奴給你派一個能說會道,知冷知熱的可心人兒,咋樣?”

福晉面沉似水:“哼!就讓這個俊后生陪本福晉聊聊。”

福晉說話時,渾身贅肉隨頭上的金葉子“步搖”一起亂顫。

拴拴嚇了一跳,一個王爺的福晉,盡能說出這種少皮沒面的話來。

阿格沁忙說:“福晉和你說話呢!”

拴拴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看著拴拴樣,王爺福晉竟“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唉,這也是個可憐人兒。”

拴拴逃似的跑回準格爾召,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望了半日屋頂上羅織網的蜘蛛。

 

王留柱自從得知粉蓮回來的消息后,眉頭舒展開了,見了人也有了笑意,話語也多了。這幾天不停地忙里忙外的,準備粉蓮愛吃的東西。正趕上中秋季節,是狩獵的最佳時節,漫山遍野的羚羊、狍子、野兔、石雞、獐子出沒,巴音朝魯出去不到半天的功夫,就馱回兩皮褡褳山珍野味來。

云格勒和烏蘭、戈力更叔叔過來幫忙,時間不長就收拾停當。滿滿兩大鍋野味,煮出味來,香氣四溢,饞得烏蘭口水直咽。

八月十三日傍晚,云梭陽和粉蓮回來打前站,草臺班子的演員第二天隨后就到。

當粉蓮亭亭玉立站在眾人面前時,出落的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經沒了當年弱不禁風黃毛丫頭的影子。如今的粉蓮高挑的身材,白里透紅的瓜子臉,一雙會說話的毛花大眼,透著靈氣,兩個小酒窩時隱時現,就像一顆嫩靈靈的鮮白菜,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隨著一聲“大大”的呼喚,王留柱早就抱住幾年沒見的女兒。這幾年間,那刻骨銘心的思念,那種無間的父女情懷,那種難以釋懷的牽腸掛肚,那種人世間偉大的父愛,此刻體現的淋漓至盡。

父女倆止住抽泣,眾人無不唏噓。還是巴音朝魯朗聲道:“粉蓮回來,大家高興才是,把好吃的端上來,給我們的小侄女兒接風!”

眾人趕忙收拾碗筷,搬桌子,拿燒酒。唯有烏蘭摟著粉蓮的脖子不放,問長問短,問這問那,生怕粉蓮飛了似的。

云格勒和云梭陽在一旁噓寒問暖地說起話來。烏蘭跑過來和她伊吉耳語了幾句,像胡燕兒一樣飛了出去。

酒剛過三巡,拴拴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拴拴看見粉蓮時,面色潮紅,兩眼直直的。倒是粉蓮大大方方地說:“拴拴哥,多日不見,小妹這廂有禮了!”粉蓮用得是戲劇中道白的腔調,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酒至半酣,戈力更叔叔問起粉蓮這幾年的境況,云梭陽神神秘秘地說:“粉蓮出師以來,可不得了了,是我這個草臺班子的當家花旦,東至張家口,西至河套川,可是名聲大噪啊!”云梭陽說話驕傲的神情,引得眾人又大笑了一回。

粉蓮臉色緋紅嬌滴滴地說:“我師父又在那里為我吹呢。要不是他老人家傾囊相授,我也到不了今天這個地步!”

王留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來梭陽舅舅老了,走不了臺口,要好好孝敬你師父。”

說得粉蓮不住點頭應諾。

巴音朝魯提議說:“咱們一家人,就讓粉蓮給唱一段,看看這藝學得到底如何?”

眾人附和說好。老班道,舊班底,幾個人各自抄起樂器,粉蓮問:“唱甚?”

幾個人都盯著云梭陽,粉蓮說:師父你點吧。”

云梭陽想了想說:“就來一段鄂爾多斯草原的《王愛召》吧。”

起弦,過門兒,粉蓮張嘴唱了起來:

             上房瞭,

             見王愛召。

             二妹妹捎來小話話,

             要和喇嘛哥哥交。

             ……

粉蓮用長音時是由低到高、由遠及近的漸進式唱法,唱短音則是小心翼翼的輕快曼妙,仿佛是貼著山坡、荒漠、黃河輕輕掠過,唱出了一對戀人如漆似膠、渴盼已久的美妙情景。

眾人齊聲叫好,如拋磚引玉,烏蘭毛遂自薦地說:“我也給長輩們獻個丑,舅舅可不要笑話。”云梭陽笑著說:“唱蒙古族曲兒,你們比我還正宗。好,就讓我們的百靈鳥叫喚幾聲!”烏蘭也不矯情,說:“就來個《烏令花》吧。”

             納林河蘆葦密茫茫,

             河水浩蕩隨風兒揚。

烏令花生在這地方喲,

            如花似玉好姑娘。

 

            星星閃光月亮兒明,

            烏令花眼睛多迷人。

            二十幾歲的好年華喲,

            美麗善良好人品。

            ……

烏蘭是典型的女中音,音域寬廣渾厚,卻唱得婉轉如訴。

大家你一段,他一段的,一直紅火到月落星稀,方才散去。只剩下拴拴和粉蓮坐在院子中說話。

仲秋的夜晚已有涼意,拴拴把夾襖脫下來給粉蓮披上,粉蓮把頭輕輕依偎在拴拴的肩頭。

拴拴擔心地說:“王爺府不是個一般的地方,水深坑多,那里甚人也有!”

粉蓮不以為然:“我一個唱戲的,唱完就回來唄。他們能把我咋?”

兩個人嘀嘀咕咕說到露水把衣服打濕,才各自回房。

王留柱躺在下房的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了半夜的心思。

八月十四晚,王爺府早早紅燈高懸,因為是卯筵,來的都是王公貴族和氐親。

王爺府的戲樓雖然不大,也可容納百八十個看客。戲樓分上下兩層,一樓是散座,二樓是包廂。包廂內裝修飛彩鎏金,每個雅間擺一張八仙桌,桌上放有奶茶、炒米、圪達卜兒素、黃油、糕點,冰果和海棠果。

按照定下的時辰,鑼、鼓、镲響了三通,王爺陶亥陶和德王在隨從的簇擁下,緩緩入坐。福晉卻不與王爺同桌,在另外一個桌子上嗑瓜子。

    德王,即德穆楚克棟魯普親王,內蒙古的王公。滿洲事變之后,德王與日本軍方面勾結,在烏蘭察布盟百靈廟成立蒙古地方自治政府。七七事變后,日本關東軍很快控制了華北和內蒙古之間的平綏鐵路,不久,占領包頭、歸綏。德王投靠了日本人,出任偽蒙疆傀儡政權主席。

    此刻,德王正和陶亥陶低聲交談著,德王說:“目前局勢緊張,日本人大兵壓境,共匪猖獗,我們要以不變應萬變,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你我可要一心喲,吃虧的買賣咱可不干!”

王爺一邊點頭應諾,一邊模棱兩可地說:“看看風向,看看風向。”

德王心中暗暗地罵了一句:“老狐貍。”

福晉在一旁一口瓜子皮啐出,低聲罵道:“呸,蛇鼠一窩。”

今晚演出的是《麻姑獻壽》,由粉蓮飾麻姑。

粉蓮在幕后拉了個長調,然后碎步出場,臺步如水上漂,身段若風擺柳,把個臺下樓上看客個個目瞪口呆,癡了一般。片刻功夫,眾人緩過神來,才山呼海嘯般的雷動起來。粉蓮一亮相,就博了個滿堂彩。

粉蓮唱腔高亢,如行云流水,嗓音純正甜美,表演瀟灑細膩。加之,臺步輕盈,扮相俊美,傳情動人。幾條手絹嫻熟翻飛,一會是“丹鳳朝陽”;一會是“紅梅纏腰”;一會又是“蘭花望月”。戲到結尾處,粉蓮走了個小圓場,這叫“紅云繞塔”,然后揖客謝幕。

演出結束,掌聲經久難平,粉蓮幾次謝幕,才算了事。

陶亥陶王爺看得抓耳撓腮,渾身癢癢得難受,他從沒有見過扮相這么漂亮,身段這么好的戲子。王爺顧不得德王和眾人,一溜煙從包廂下來,轉到臺后,他要親自看看美艷絕倫的名旦到底是何許人也。

卸了妝的粉蓮仍是面若桃花,楚楚動人。王爺頓時像丟了魂兒似的,不知所措。

粉蓮畢竟這幾年走江湖,見過些世面,便站起身來道了個萬福:“王爺吉祥!”

王爺言不由衷地:“吉祥,吉祥。”趁機邀約粉蓮晚上吃飯,為粉蓮接風洗塵。

粉蓮說家中一大堆子的事,必須回去一趟。王爺沒法強留,隨即讓管家阿格沁拿出十個大洋,犒賞粉蓮,粉蓮婉言謝絕了。

粉蓮從后臺上下來,早已走得無影無蹤,陶亥陶王爺還怔怔地站在那里囈語……

 

十五、十六又唱了兩日,陶亥陶王爺還沒過癮,還想續幾臺戲。云梭陽說臺口已經訂出去了,沒法改動。江湖上就講的個“信譽”二字,不能壞了規矩。王爺如果想繼續紅火,提前擇個吉日,隨請隨到。云梭陽說得合情合理,王爺也不好再說什么。

    云梭陽去妹妹家和王留柱家辭行,粉蓮和梭陽班主請了三個月假。離家這么多年,她想陪陪日漸衰老的大大多些時日。江湖人也講究“孝道”,與情與禮,云梭陽只得應諾。

粉蓮在家這段日子里,栓栓樂得屁顛屁顛,黑頭早晚往家跑。兩個人形影不離,有說不完的話,倒是把王留柱一個人晾在一邊。王留柱看兩個人有眉有眼的,嘴上不說,心明似鏡,躲在了一旁干其它營生去了。

 

陶亥陶王爺過完大壽,莫名其妙得了個怪病,哼哼呀呀躺在床上起不來。急得章京阿格沁四處拜神求醫,郎中、先生沒少請,絲毫不見效。沒辦法章京阿格沁去準格爾大召求寶木白音喇嘛。蒙古人信奉黃教,跳“查瑪舞”以驅邪避鬼。

法事做了三天,王爺的病還是不見一絲好轉。情急之下章京阿格沁去請教福晉,誰知福晉不陰不陽地冒出一句:“你家王爺得的是‘心病’!”

福晉其實歲數不大,四十掛零。十八歲進了王爺府,二十多年沒給王爺生出個一男半女,甚至連個蒼蠅也沒飛出來。王爺一發脾氣,張嘴就罵:“騾子腿攽,壞縫子。”福晉有苦沒處說,常常和下人們瞎拉呱。其實福晉心里是玻璃扣子熬稀粥--一清二楚,王爺年輕時候就不是什么好鳥,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把個身子淘成個空殼殼。

阿格沁聽了福晉的“箴言”,小綠豆眼睛骨碌一轉,便有了主意。

一天,阿格沁趁沒人打攪,躡手躡腳來到王爺身邊,慢聲細語地問王爺:“王爺的病一時不見好轉,是不是王爺有什么心思,不好意思啟齒?”

王爺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吱聲。

阿格沁探前一步又說:“老奴跟隨了王爺一輩子了,家中良田千頃,騾馬成群,那一樣不是王爺賞賜的,王爺還有什么話不能跟老奴說的?”阿格沁邊說邊掉下兩行濁淚來。

頓了半晌,王爺緊繃繃的嘴終于開了口:“那個戲子。”

阿格沁一下子全明白了,怪不得那天,王爺出手如此大方,一下子就拿出十個大洋要犒賞這個小戲子。

阿格沁趕緊回稟王爺:“老奴已經打聽過了,那個戲子叫粉蓮,她大是個木匠,當年咱修官府時,那個窮小子在府上整整做了三年的活計。

“那該咋辦?”王爺山羊胡子一噘一噘地問。

“讓我想想。”阿格沁在地下轉起了彎子,打起了鬼主意。

“王爺您老看這樣行不行?那年,王木匠到府上算工錢,咱給了他五畝河頭地。這十幾年了,咱也沒問他要過一個子兒的租子。一畝地就按一塊大洋算,一年是五塊,這十幾年的,少說也得百八十個大洋。加上驢打滾,利滾利,他王木匠就是砸鍋賣鐵也還不清噢。”

“嗯,好主意!好主意!”王爺叭咂著嘴說。

阿格沁擠眉弄眼地笑了。

 

王留柱從王爺府出來,覺得天昏地轉,雙腿發軟,連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

昨天晚上,突嘶怪子叫了半宿,王留柱就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今天一早,王爺府派人請他到府上說事。王留柱自從離開王爺府,就再沒有回到過那里,更沒有任何的呱瓜葛,王爺府怎么突然想起他來了呢?

王留柱滿腹狐疑底去了王爺府,章京阿格沁在他身上盯了半晌,才開了口:“王木匠啊,你在咱準格爾地也算是老住戶了,王爺府也不曾虧待你,可這幾年王爺府開銷大,塌下不少虧空,是不是你種王爺府上的地也該算一算租金了?”

王留柱一怔,怯喏地說:“不是說好不交租子的嗎?況且這幾年年景不好,河頭地好一年,歹一年的,一個人種地剛剛能糊口,哪能交起租子?”

“河頭地就不交租子了?年景不好就不交租子了?自古道:養兒當丁,種地納糧。歷朝歷代還有不交租子的佃戶?”

阿格沁鼓著小眼睛,振振有詞。一邊抓起桌上的算盤,噼里啪啦磕打開了。

“一畝地一年一個大洋,五畝地就是五個大洋,這不算多吧?十九年,五九四十五,一共是九十五個大洋,加上利息,利滾利,共計一百八十個大洋。”

“我就是傾家蕩產,刨了祖墳掏出口含錢也湊不齊啊!”王留柱哭喪著臉說。

“都要像你這樣,既不交租,也不納糧,王爺府,東西官府和二個營的蒙古軍吃甚喝甚?”

    “要是實在沒錢,就拿人抵……阿格沁陰險地說

“我再給王爺府打三年工!”王留柱迫不及待地說。

“俗話說得好:人老不中用,馬老沒有勁。像你這樣一匹走不動的駱駝,誰還用你套車?”阿格沁不屑一顧地說。

“你是說粉……王留柱聽懂了阿格沁話中的含義,

“那,不可能!”王留柱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其實我家王爺也沒有別的意思,不過就是讓她到王爺府里走動走動,沒事給王爺唱個小曲兒,解解悶兒啥的。每個月工錢是五個大洋,三年后,你的賬不也就還清了?怎么樣啊?”阿格沁假惺惺地說。

王留柱繼續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他清楚王爺府的水有多深。

   “你是不是糊涂啊?這么劃算的賬算不清啊!”阿格沁管家瞪起小綠豆眼睛說。

“給你半個月的時間,要么還錢,要么讓閨女到府上,你自己拿主意!”阿格沁說完揚長而去。

拋下王留柱一個人哭喪著臉,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阿格沁出來,得意極了,他覺得自己的腦瓜子就是比別人靈光,別人是辦不出他這么漂亮的事情來。阿格沁一邊拿出他心愛的白玉鼻煙壺往鼻孔里吸,一邊哼起了小調。

嘭,阿格沁感覺自己撞在肉嘟嘟的球狀物上,又反彈回來。阿格沁正要發作,抬頭一看,啊?是福晉。

“哎喲,我的大管家,這么得意啊?”福晉五迷三道地說。

“老奴不敢,老奴失禮了!”阿格沁趕忙賠不是。

“還有我們大管家不敢的嗎?你什么事做不出來啊?聽說你又往府上弄個小妖精回來?可有此事?”

阿格沁一聽,立刻單膝跪在地上:“回福晉的話,不是老奴,是王……”

“都是你這張烏鴉嘴,每天嗷嗷地亂叫,叫得王爺七葷八素的。”

“我這張嘴……怎么了?”阿格沁不由自主地摸了摸。

“是啊,你這張嘴,從來就嘣不出個什么好屁來。”福晉邊說邊一步三搖地走了。

 

十一

王留柱回到家里時,粉蓮不在,烏蘭過來找粉蓮,卻發現王留柱臉色不對,問了半天,王留柱就是不吭聲。烏蘭感覺事情并不簡單,轉身跑出去找粉蓮。

粉蓮早上起來,大大不在,以為去了田里收糜黍,粉蓮不以為然。剛剛梳洗完畢,拴拴就來了。兩個人嘻嘻哈哈不停地開玩笑。

粉蓮說:“要不是那年我在河畔畔上撞見你,你早就凍死在那兒了。”

“唉,凍死倒好了,省得這么多的麻煩事了。”拴拴故意有一桿子沒一桿子地說。

粉蓮提議:“咱倆再去那兒轉轉?我已經好幾年沒去了。”

   “好!這叫舊地重游。”拴拴被吊起了胃口,興奮了起來。

秋天的納林河更加美麗炫目,一層一層的金波緩緩地流淌,清澈見底的河水,把卵石、細沙、河床組合成三位一體的沙盤畫卷。遠處山巒起伏,近處蘆葦輕蕩。河中野鴨紅掌清波,偶有幾尾魚兒成雙結對的游蓮戲水,好不愜意。

粉蓮和拴拴頭挨頭,緊緊依偎在一起。粉蓮拉著拴拴的手說:“咱倆要是水中的魚兒,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在一起,那該多好呀!”

拴拴說:“人咋哪能和魚比呢,唉!人的煩惱太多了,人有時候由不得你自己。”

粉蓮怔怔地看了看拴拴,她覺得拴拴成熟了許多,冷不丁引出拴拴這樣的感慨來。

“粉蓮姐,拴拴哥……”一陣急促的呼喚,驚擾了這對兒情鴛鴦的好夢。

幾個人回到家,見留柱大大臉色慘白,眾人問死問活不作聲。烏蘭趕忙跑回家告訴了伊吉和阿爸,巴音朝魯一家連跑帶顛去了粉蓮家。

烏蘭這幾年在戈力更叔叔的熏陶下,懂得了許多道理。戈力更叔叔給她講了古代的巾幗英雄梁紅玉、替父從軍的花木蘭等,這些女英雄的故事在烏蘭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她對戈力更叔叔更加崇敬了。

烏蘭知道,別看戈力更叔叔平時少言寡語的,遇事卻很冷靜,有主見。烏蘭忙著要去找戈力更叔叔,卻被巴音朝魯止住了,說:“戈力更叔叔和一位叫劉景義的貨郎出了遠門。”

巴音朝魯揮揮手說:“你們都出去吧,我們老哥倆好好說說話。”

眾人從下房出來,進了上房,七嘴八舌誰也猜不出個頭緒來。

巴音朝魯動情地和王留柱說:“咱哥倆也不是三年五載的交情了,咱是親如弟兄啊!有甚話,說出來,千萬別憋在心里。我們當地蒙古人有句彥語,沒有翻不過去的大青山,沒有趟不過去的納林河。”

王留柱低頭思謀了半晌,覺得不說對不起巴音朝魯。這么多年來,也多虧了兩位蒙古族兄弟的照顧。于是,就把進王爺府的前因后果一股腦地告訴了巴音朝魯。

巴音朝魯一聽,立刻火冒三丈:“真他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簡直無法無天了,我去槍崩那老狗。”

眾人聽見巴音朝魯大呼小叫,又擁到了下房,見巴音朝魯濃眉倒豎,大罵不止。一群人好不容易才聽清了事情的原委,反倒勸起巴音朝魯來了,要他從長計議。

只有粉蓮躲在一旁失聲痛哭,拴拴不住地打勸。

整整三天,王留柱水米沒打牙,粉蓮三天眼睛腫得像核桃,任人們怎么勸慰都無濟于事。

   王留柱覺得自己當初在山西,好不容易成家立業,一場天災人禍,害得自己背井離鄉,一條扁擔走西口。這十幾年,窮富擱在一旁,總算是把女兒拉扯大了,自己的心也放寬了一些。可老天爺仿佛跟自己作對似的,災難的影子總是時常眷顧自己。讓粉蓮出走?到土默川上找她師傅,可那里也隸屬王爺府管轄范圍,況且自己又如何去償還人家債務?讓拴拴領著粉蓮走?出門在外,少親沒故,盤纏費用也不寬裕,讓年紀輕輕的娃娃們這么早就去承受苦難,他咋能舍得。自己咋辦?也只有一死了之。

眾人愁腸百結,想了許多辦法,也沒想出個穩妥之策。

巴音朝魯還要去拼命,眾人一起勸導:人家看家護院的有多少?官府團丁有多少?你一個人一桿火槍,人家都是快馬長槍,去了,還不是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坐在這里等死嗎?”巴音朝魯煩躁地說。

還是粉蓮抹干了眼淚站起來說:“不就是去王爺府唱三年戲嗎?我一個大活人,他們能把我怎么樣?或許三年以后,債租還完了,我還能回來。”

拴拴第一個不同意:“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王爺府是魔窟,王爺府的人是魔鬼,進了王爺府就是進了地獄,進了地獄的人,還能從鬼門關上活活兒出來?”

王留柱更不愿意,眾人也反對,可商議來,商議去,還是一籌莫展。

夜深人靜,一幫人困得實在不行,便昏昏睡去,拴拴摟著粉蓮還在流淚。拴拴說:“你進了王爺府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該咋辦?”

粉蓮說:“不會有長短的,我就是死,也不會不清不白,這輩子,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

拴拴聽說‘死’,急忙捂住粉蓮的嘴:“千萬可不能那樣啊。”粉蓮撲在拴拴懷里哭得更兇了。

 

十二

轉眼就第十二天,王爺府派人傳過話來:王爺憫天憐人,只要粉蓮去王爺府,以前的租子、利息一筆勾銷。每個月給粉蓮的五塊大洋份子錢照給不誤。粉蓮若是想回家,騾馱轎子迎送。

眾人知道王爺沒安什么好心,也沒有什么好法子。

三天的時間,打哈欠的功夫就到。那天,老天也好像發了慈悲,下起了濛滲滲雨,為苦命的粉蓮掉淚。

阿格沁得意洋洋乘坐二人小轎,前面是一臺八人大花轎,后面是鑼鼓樂隊,吹吹打打進了王家院。阿格沁正準備進院炫耀一番,抬頭見拴拴血灌的眼睛正瞪著自己,嚇得阿格沁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再仔細一看,拴拴身后的巴音朝魯如金剛羅漢,提一把火槍橫眉怒目地站在那里。阿格沁知道巴音朝魯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獵手,萬一朝自己擼上一家伙,自己的腦袋豈不成了篩底子?想到這,阿格沁連忙躲在遠處指手劃腳去了。

足足兩個時辰,粉蓮才在烏蘭的攙扶下,顫顫巍巍進了轎子。

原來看熱鬧的鄉鄰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眾人憤憤不平。

   “這是什么世道?”

   “阿大總管,你不得好死!”

   “老天爺遲早會睜眼的。”

阿格沁恐眾怒難犯,趕緊吆喝一桿人,飛也似地逃離回王爺府。

 

從粉蓮踏進王爺府的那一刻,王爺陶亥陶從羅漢床上一下子蹦了起來。他讓管家給自己換了一套嶄新的蒙古袍,金腰帶,蒙古馬靴,他要親自去看看這個日思夜想的小美人。這幾日,他茶不思、飯不香,眼前總是晃動著這個小奴奴的影子。六十多歲的人了,發起情來,還像一匹種公馬。

離王爺的住所不遠就是粉蓮的廂房,王爺在管家阿格沁的攙扶下,一步三顫來到粉蓮的居所。阿格沁趕忙推門把王爺請了進去。

粉蓮自打來到這里,頭不梳,臉不洗,衣服不換,茶飯不動,伺候她的兩個女傭也被她攆了出去。一個人癡癡地端坐在那里,如老喇嘛坐禪一般。

阿格沁上前道:“我家王爺看你來了。你這既不洗漱,也不吃飯的,這那行啊?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哪不順心跟王爺說說?”

阿格沁一腳把皮球踢給了王爺。他知道,戲是他導的,這樣下去,早晚會出岔子。一但事情砸了鍋,王爺怪罪下來,他吃不了得兜著走。

王爺見到粉蓮這一刻,頓時渾身麻嗖嗖的,心里像貓抓一樣。盡管粉蓮臉色慘白,眉頭緊鎖,櫻桃小嘴緊繃,對于王爺來說,那也是一種美,一種說不出的美。

王爺恬著臉,湊在粉蓮面前說:“心尖尖,本王爺也是為你好,你看看,本王爺這里是吃不完山珍海味,穿不盡的綾羅綢緞,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一個人在外漂泊,沒著沒落的。在本王爺這兒,只要你嘴唇唇一動,要甚就有甚。話說回來,也沒個啥的?無非是給本王爺唱個小曲兒,解個悶兒。本王爺喜歡聽你唱,你一張嘴,本王爺心嘴嘴都搖哩。有什么事盡管說出來,沒有王爺我辦不到的事情!”說完、兩只眼睛盯著阿格沁。

“只要王爺吩咐一定照辦,照辦!”阿格沁不住雞啄米似地點頭哈腰。

“好!”粉蓮面無表情地說:“既然王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有幾個條件。”

阿格沁把一雙綠豆眼瞪成了蛤蟆眼:“什么?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還允許你提條件?”

王爺擺了擺手立馬打圓場:“說,說說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來本王爺頂著!”

粉蓮接著說:“一,現在要我唱,沒心情。什么時候心情好了,什么時候再唱。二,什么時候想回家,來去自由。三,過幾天我要去準格爾大召焚香許愿。”

粉蓮話音剛落,陶亥陶王爺趕緊應諾:“這個好說,這個好說!”

阿格沁趕忙附和:“好說,好說。”

兩個人從粉蓮那里出來,王爺早已心花怒放。阿格沁跟隨一旁不著邊際地大獻諂媚:“王爺,這叫功夫不負有心人,酒香不怕巷子深。”

正說著,福晉站在兩個人面前揶揄道:“又唱雙簧去了?”

“老奴不敢。”不知咋的,阿格沁在福晉面前總是縮頭畏尾的。

“一只不下蛋的雞,在這兒打什么鳴!”王爺說完甩頭走了,

福晉看著兩人的背影一口惡痰噴出:“早晚會遭報應的。”

 

粉蓮被接走,王留柱就躺在炕上沒爬起來,連續幾日不吃不喝,串起了滿嘴燎泡。他已經心力交瘁,無力支撐生命的軀體。他想到了死,但又無法割舍生命中讓他唯一牽腸掛肚的人。在眾人的勸阻下,勉強喝了半碗牛奶。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戈力更叔叔回來了。他的到來,就像滿天烏云透出一絲光亮,在這個封閉得讓人窒息的地方,人們第一次聽到他們從未有過的詞匯和信息,仿佛讓人們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戈力更告訴大家,他這次出門見了大世面,他和那個貨郎一起過了黃河。在離咱們幾百公里的地方,就有一片嶄新的天地。那里人人平等,沒有地主、老財、惡霸,更沒有王爺。人人有地種,個個有衣穿,家家戶戶都過上了好日子。

戈力更告訴巴音朝魯,要他召集十來個蒙古族弟兄和要好的佃戶,晚上貨郎劉景義要來,讓他來給咱們好好講講。又特意囑咐烏蘭把拴拴也叫來,一起聽聽。

吃過晚飯,當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王留柱家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眾人正在閑話,戈力更和貨郎挑簾進來。戈力更介紹說:“這就是我給大家說的貨郎大老劉,今天就讓他給咱們好好說道說道。”眾人趕緊給騰出一個位置,把他讓在中間。

“可能大家還不知道吧,你們的戈力更就是你們蒙古人中的‘巴特爾’。他在歸綏讀書的時候,就是一位熱血青年,因為和奎壁、吉雅泰、佛鼎等人鬧學潮,被反動當局迫害才回來,他既是牧羊人,又是我們的聯絡員。”人們驚訝地回頭看了看戈力更,又聽這個操著山西方言口音的人繼續說道:“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目前中國的局勢非常緊張,日本人的鐵蹄已經踏進我華北,馬上就要過黃河,來踐踏我們的家園,大家答不答應啊?”

眾人紛紛議論:小鬼子算什么東西,不在家好好待著,大老遠的,跑來糟踐咱們。

“對,絕不能讓小鬼子來中國禍害咱老百姓。”大老劉繼續說:“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主席已經劍指華北,特派姚、李井泉兩位挺進土默川一帶,成立了以大青山為根據地的抗日武裝。”

一盞搖曳的油燈不停地閃爍,眾人目不轉睛地聽大老劉的演講,王留柱也慢慢地坐起身來。“因此,我們大家要團結起來,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去!那時候,我們要把土豪、王爺、地主的田地全部分給大家。讓政權掌握在你們自己手里,真正過上太平美滿的日子!”

拴拴和烏蘭聽得更是熱血沸騰,兩個年輕人更容易接受新東西,在他們眼前仿佛出現了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一個嶄新世界。

雞叫了頭遍,眾人還不愿散去。

 

十三

陶亥陶王爺這幾日又勾起了賴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三天兩頭往粉蓮廂房跑。粉蓮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和不理不睬的神情,讓他無從下手。他想和粉蓮說話,那張臭嘴剛剛湊到粉蓮跟前,粉蓮一下子把臉扭到別處去;他想拉拉粉蓮的手,粉蓮又躲到一旁。簡直是狗吃刺猬,吃也不是,抓也不是。王爺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就把火燒到管家身上:“都是你這個脖子上長著羊頭的家伙,弄回個燙手山芋,吃不得,扔不得,長久下去,如何是好?”

阿格沁被王爺一頓惡心,兩顆綠豆眼睛又骨碌骨碌轉開了。

一鉤下弦月爬上正空,在彤云中穿梭。秋日的夜風刮得呼呼作響,使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粉蓮剛剛入睡,就聽見有人敲窗戶。“是我,開下門。”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粉蓮披衣下地,摸索到門口問:“誰?”

“是我,福晉。”

粉蓮記得進王爺府后,有一個穿著綢緞長袍,海棠花袖口,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人在不遠處看著她,也許她就是福晉。

粉蓮輕輕地打開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一團黑影飄了進來。來人披著一件薄薄的大氅,依然冷得瑟瑟發抖。粉蓮摸索著點亮酥油燈,看清確實是福晉的那張臉。

福晉馬上又吹滅那盞昏暗的酥油燈,拉著粉蓮的手:“咱倆就說說話,一會兒就走。”順便把粉蓮拉在床沿邊。

“你怎么了?有事嗎?”粉蓮詫異地問。

“沒事,孩子,我來只想告訴你,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這里是閻王殿,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那些人肚里憋著壞水呢!你年紀輕輕,咋跑到這兒來了?”

粉蓮木訥地說:“我大大欠王爺府租子,讓我來唱曲兒抵債。”

“唱什么曲兒,抵什么債?分明是個陷阱。那個老色鬼看你年輕漂亮,想納你做側福晉(二太太)呢。那天,兩個人在廂房里鬼鬼祟祟地商量,讓我給聽著了。”

粉蓮吃了一驚,事情果然沒那么簡單,不幸被拴拴言中了。

粉蓮經過這場風波,略懂得些江湖險惡,不露聲色地說:“福晉心存善念,救救小女子吧,我該如何是好?”

“府院西北角有一個拉運飼草的通道,平時沒有人,有一個小門,這是我著下人們配的一把鑰匙。”福晉說著,從褲袋上解下一把一拃長的鑰匙來。

粉蓮驚愕地看著福晉,她覺得福晉是個有心計的人。

福晉繼續說道:“過幾天是初一,月亮沒了,想走就趁黑走吧,別在一顆樹上吊死。你還年輕,別毀了自己。我老了,哪也去不了了。”福晉說著,眼中淌下兩行淚來。

粉蓮抓著福晉冰冷的手,禁不住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粉蓮做夢也想不到,在她命運多舛的時候,還有一根稻草向她伸了過來。

“可別讓那些看家護院的兵丁們瞧著,他們是兩個時辰換一次崗。”福晉說完,像風一樣的刮走了。

第二天,粉蓮著下人們去請王爺。王爺陶亥陶以為粉蓮想開了,又是刮胡子,又是換袍子的,管家阿格沁不住在后面討好。

王爺進粉蓮房門腳跟還沒站穩,粉蓮就提出要去準格爾大召許愿。兜頭一瓢涼水澆得王爺轉不過向來,王爺雖然心里極不情愿,但事先有過承諾,不得不答應粉蓮的要求。

“管家,派個丫頭,再派兩個家丁跟著,別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嗻,王爺!”阿格沁此時不敢多嘴。

粉蓮進王爺府半個多月了,第一次走出高墻深宅。雖然是深秋寒氣襲人,但粉蓮覺得天那么藍,空氣這么清新,有一種被囚禁的鳥兒突然被放飛的感覺。粉蓮輕輕放下轎簾,琢磨著怎樣才能見到拴拴

兩個抬轎的家丁輕車熟路,眨眼就到了準格爾大召門口。粉蓮吩咐家丁在門口守著,自己帶著丫鬟徑直去了大殿門前。小丫頭懂事地拿出香火,自己卻靜靜地站在一旁。粉蓮也不理會,連忙進入大殿,三繞五繞,從大殿門后連跑帶顛去了拴拴的住所。

粉蓮的突然出現,拴拴吃了一驚:“你,你怎么來了?”

粉蓮說:“還是長話短說吧,真還讓你說中了,那個老不死真沒安好心,要納我為側福晉。”

拴拴聽得嘴巴都合攏不來。

   “王爺府西北門有一個拉飼草的小門,我已經有了鑰匙。三天后四更時分,你在那里接我,我要和你一起遠走高飛,那個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粉蓮說著,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拴拴毫不猶豫地說:“走,走到天涯海角也行,要死咱一起死,要活咱一塊活!況且咱們也死不了,有戈力更叔叔和巴音朝魯叔叔在,他們一定會……”拴拴打住了話頭。

自上廟許愿回來,粉蓮胃口大開,山珍海味,瓜果野蔬,凡是好吃的好喝的,毫不客氣地塞到肚子里。

管家阿格沁得知粉蓮又吃又喝的,以為事情有了轉機,長長舒了一口氣。

 

阿格沁這幾天總感覺肚里不舒服,一會兒覺肚里擰得疼,一會兒又覺得肚內翻江倒海。拉又拉不出來,害的他半夜三更往茅廁跑。四更時分,他已經第三次上茅房了。突然眼前一個黑影從不遠處掠過,等他再仔細看時,黑影早已無影無蹤了。阿格沁返回住所穿好衣服,提盞馬燈出來時,看見一個黑影偷偷遛回福晉的房間,此時西北端的飼草棚已經著火了。

月黑風高,火勢漸漸由小變大,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很快映紅了半個王爺府。等阿格沁和家丁們大呼小叫撲滅火時,飼草已一多半化為灰燼。

阿格沁拍拍腦門細細一想,趕緊去敲粉蓮的門,門虛掩著,室內空無一人。

阿格沁一下子慌了手腳,來不及向王爺稟報,趕緊吆喝王府衛隊,分幾路人馬,向不同方向追趕粉蓮。

 

拴拴和粉蓮兩人大致辨明方向,趁著夜色一路向北,黎明時分,兩個人到了黃河岸邊,聽到了黃河流動的濤聲。兩個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夜慌不擇路的奔波,早已累得筋疲力盡。腳步一停,兩個人不由自主地癱在松軟的沙灘上。

天邊啟明星一閃一閃,深秋的黎明涼風習習,吹起一縷一縷的游沙,像無數條黃龍在逶迤前行。看著粉蓮微微發抖的身子,拴拴一下子把粉蓮攬在懷里。當粉蓮柔軟的身子蜷曲在拴拴懷里的一剎那,兩個人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頃刻傳遍全身,一股熱浪頓時從腳底升騰。粉蓮雖然蓬頭垢面,但毛毛的大眼睛依然明亮,一開一合的鼻翼呼出熱撲撲的氣息直沖拴拴的臉頰,那張誘人的紅唇一張一閉引得拴拴不由自主地把嘴伸了過去。

那是一種久旱干渴的吻,一種原始的青春騷動的吻,一種青澀的酸甜的吻,一種蕩氣回腸的吻,一種包含苦辣與艱辛的吻。這是一個長長的吻,直吻到兩個人淚流滿面,咸咸的液體流入嘴里時,兩個人才松開。

    猛然,不遠處傳來一陣人喊馬嘶的聲音,兩個人同時神經質地站起來,望見十幾個人的馬隊正從這邊圍捕過來。兩個人的心一下子從沸騰中跌入冰點。

“這荒山野嶺的,咋跑出一對野鴛鴦在這兒茍合,也不怕中了抽底風?”阿格沁拿著馬鞭陰陽怪氣地說。

眾人一陣哄笑。

拴拴一把把粉蓮摟在懷里,指著阿格沁破口大罵:“放你娘狗屁!”

“吆嗨,我以為是誰呢?怎么小喇嘛也思凡呢?不怕壞了金剛般的身子?”

眾人又是一番哄笑。

   “給我押回去,看爺咋整操你!”

拴拴仍是大罵不止。

 

十四

沒幾天,王爺府放出風來,王爺的側福晉和小喇嘛偷情被抓,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在整個準格爾地蔓延開來。

當王留柱得知這一消息時,一下子昏厥過去。這一段時間,云格勒和烏蘭一直不離左右地照顧王留柱,好不容易有所好轉,一下子又被擊倒了。云格勒趕忙讓烏蘭去喊她阿爸和戈力更叔叔。自己掐住王留柱人中,半晌,王留柱一口氣緩上來,哇哇地嚎開了。

戈力更出門不在,巴音朝魯和烏蘭匆匆趕來,看著傷心欲絕的王留柱也不知道該咋辦才好。

烏蘭懂事地說:“就讓大伯痛痛快快地哭吧,好好發泄發泄,他一個人承受太多的苦難了。”

戈力更叔叔回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聽說這事,就匆匆趕了過來。

看到王留柱的情形,戈力更也不由感慨地說:“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行船又遇頂頭風,這個世道做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都這么難啊!”他安慰王留柱不必過度傷心,再難也要想辦法把粉蓮和栓栓救出來。聽了戈力更的話,眾人才松了一口氣,大家覺得只要戈力更叔叔在,就有了主心骨。

第二天,戈力更與寶木白音一起去王爺府交涉。

見到王爺時,王爺正躺在羅漢床上騰云駕霧地抽大煙。看見寶木白音和戈力更進來,王爺立起身來:“哎喲,怎么沒聽見喜鵲叫就貴客臨門噢。管家,讓座,看茶。”

寶木白音稽首道:“王爺一向可好?”

“佛爺造訪寒舍,有何指教?”王爺單刀直入,乜斜著眼睛連戈力更看也不看。

“鄙召管事,懵懂無知,冒犯了王爺,還請王爺看在大嘛嘛的薄面上,放他一條生路,以念王爺好生之德。”

“放他一條生路?”王爺慍怒地說:“這小子狗膽包天,居然拐跑本王爺的側福晉,傷風敗俗,叫本王爺顏面掃地,如何做人?”

戈力更接住話茬道:“王爺憑什么說粉蓮是你的側福晉?你是下過聘禮?還是明媒正娶?明明是欺男霸女,還要強詞奪理。”戈力更的話錚錚有聲。

王爺一怔,阿格沁趕忙說:“你算哪根蔥啊?一個放羊的奴仆,敢跟王爺這么說話?”

“是,我以前是放羊的。可我現在告訴你,我是八路軍大青山抗日游擊隊的偵察排長,我是代表八路軍、游擊隊和王爺談判的。”說完狠狠地瞪了阿格沁一眼。嚇得阿格沁像一只斗敗的雞,把脖子縮了回去。

“第一,王爺必須盡快放人!”戈力更繼續說道:“第二,如果王爺還一意孤行的話,我相信王爺對八路軍的主張也早有耳聞吧?第三,被你抓起的后生是個愛國青年,我們已經發展他為骨干分子,他是我們的人。王爺如果識大體、明事理,馬上給我們個滿意的說法。”

“嗨嗨,糞巴牛長了翅膀,變成雄鷹了?什么八路軍,九路軍的,你敢要挾本王爺?”

寶木白音趕忙插話:“蒙古人本是一家人,大家有事好商量。”

“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凡是喇嘛教信徒就應該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王爺總不能是非不辨,善惡不分吧?”戈力更針鋒相對地說。

“這是本王爺的家事,你管得著嗎?”王爺玩賴地說。

“這是你們的家事?還是人家的家事?人家兩個人在一個家里生活了好幾年,以兄妹相稱。而王爺以抵租為名,強行把人家欺騙回來,羈押在府,還說是你的家事?這公理何在?”戈力更義正辭嚴地反駁道。

王爺聽了,嘴角噏動了兩次,像個沒嘴的鴨子,半天作不出聲來。

“至于王爺怎么辦,王爺可以自己掂量。最近我聽說王爺跟日本人和德王勾肩搭背的,德王可是投了小鬼子懷抱的。”

王爺被說到痛處,一下子跳了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德王這幾日確實派人找過我,可我沒有答應,本王爺再沒人性,也不至于幫日本人辦事,做蒙奸吧?”

“對。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是民族大義,作為一個蒙古人,不能有半點含糊。”寶木白音插了一句。

“好!王爺想清楚了,但,人我們還是要的!王爺若是與窮苦老百姓為敵,我們八路軍豈能坐視不管。王爺的蒙古軍名份上編制是二個營,但充其量不過二個連。我們大青山八路軍騎兵支隊只要派出一個營,一夜之間可以踏平你這個小小的準格爾地王府居缽,你信不信?達旗康王的下場你知道吧,你是不是也想落到他的下場?”

    阿格沁怕王爺吃虧,趕忙圓場:“大家都是體面人,既然兩位出面,臉面是要給的,能不能容我們商量商量,過幾日給二位個回個話?”

戈力更強硬地說:“行,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們來接人!”

兩個人從王爺府出來,寶木白音為戈力更豎起了大拇指:“沒想到兄臺口才如此了得,簡直是舌戰王爺府嘍!”

說完,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拴拴和粉蓮被抓回來后,分別被關押在西北角一排破舊的土坯房內,由于多年風剝雨蝕,中間的山墻裂開二寸多寬的縫隙,后墻上端有一個碗口大的透氣孔。兩個人說話聽得一清二楚。

那天被抓回,拴拴就被大管家阿格沁一頓皮鞭暴抽,只打得拴拴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拴拴自始至終沒吭一聲。阿格沁打累了,搖晃著吩咐家丁:“好好給我看著,別讓這對鴛鴦再飛了。”

拴拴拖著疼痛的身子告訴粉蓮:兩個人一定要活著出去,出去后,就去找戈力更叔叔,他會想辦法幫我們脫離苦海的。

粉蓮哭著說:“我這個人大概天生命苦,三歲上離開了娘,是大大屎一把,尿一把,把我拉扯成人。好不容易快熬出頭了,偏偏又攤上了這種事。戲文里說‘紅顏命薄’,用在我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拴拴安慰粉蓮:“千萬不必傷心過度,保重身體。戈力更叔叔曾經告訴我;再黑暗的夜,也有曙光照亮大地的時候。”

夜半時分,呼嘯的狂風卷著沙塵嘶嘶作響,兩個人各自蜷縮在陰冷的地上,饑寒襲來。拴拴疼痛難忍,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忽然有人從后墻的通氣口扔進一包東西,粉蓮打開牛皮紙包,里面有兩個白面饃饃和一把剪刀。粉蓮知道,這又是福晉可憐他倆這對苦命的鴛鴦。

 

十五

章京阿格沁聽說王爺傳他,慌不迭地來到王爺府所。王爺雙手背操著,拿著一桿煙槍,一個人正在地下來回轉悠。見阿格沁進來,王爺頭也沒抬說:“老阿啊,你們家是我們兩輩子的管家了,你也跟隨我幾十年了,我的心思你最了解。你說說看,現在咱該咋辦?戈力更那邊要人催得緊,給吧,王爺我舍不得那個小美人,不給吧,現在共產黨那邊風頭正猛。這天要變了,說不定啥時候來準格兒地要我這吃飯圪蛋呢?”王爺說著,捋了捋那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子。

阿格沁小綠豆眼睛骨碌骨碌一轉:“王爺你看這樣行不行?”

“快說,快說,王爺聽著呢,別在這賣關子。”

“目前確實有點難鬧,共產黨咱是肯定得罪不起。不過現在是國共兩黨合作時期,搞什么統一戰線,王爺呢也是統戰對象嘛。王爺呢想要美人,不如咱來個‘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們能把王爺咋地?”

“怎么個‘煮’法?”王爺焦急地問。

阿格沁趴在王爺肩膀上耳語了一番。

王爺聽后,一邊不住點頭,一邊裂開大嘴笑了:“嘿嘿!爺就知道你老小子肚肚里壞水水多著呢。”

 

粉蓮聽著拴拴嘰里咕嚕咽下那個拳頭大小的饅頭,自己只吃了幾口:“拴拴哥,我不餓,你吃了吧。”說著把那半塊饃饃從墻縫塞了過來。拴拴又推了回去:“這怎么行?兩天了,你還沒吃一口東西,墊墊底,攢點力氣,咱再想辦法逃出去。”兩個人推來搡去,最后,還是粉蓮含著眼淚把那半個饅頭咽下去的。

吃了點東西,兩個人感覺身上有了些熱氣,開始商量如何逃出去。拴拴說:“等我傷好一些,咱就用這把剪刀,估計用不了幾個時辰,后墻就能挖通。”

粉蓮有氣無力地說:“但愿如此吧。”

天麻麻亮,阿格沁突然帶著兩個家丁來了,打開粉蓮的房門。阿格沁陰七陽八地說:“小姐是富貴身子,公主命。我家王爺又怕你餓著,又怕你凍著,差本管家來給你換換地方,怎么樣啊?”

粉蓮頭一扭說:“我哪兒也不去,餓死、凍死就在這兒,用不著你咸吃蘿卜淡操心!”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這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拴拴吼道:“你從來就是狼心狗肺,等爺爺出去后,挖出你的心肝五臟,看看你肚里到底是甚雜碎?”

“那你就等著瞧好了,也別怪爺我不客氣了。快,快,抬走,抬走。”兩個家丁不由分說,連拉帶拖把粉蓮拽出來,粉蓮又踢又喊,還是被弄走了。

拴拴又急又氣,又喊又鬧,都無濟于事。眼睜睜地看著粉蓮被拖走。

粉蓮又被送回了她原來的住所,只不過門上加了兩個看守。粉蓮既不哭,也不鬧,她想養些力氣,伺機逃跑。

掌燈時分,有人送來一碗雞湯和幾個饅頭,粉蓮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就吃。剛剛吃到一半,粉蓮就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桌子上。

色鬼王爺剝光粉蓮的衣服時,他簡直驚呆了,他甚至有些不敢正視。那裸露的胴體,就是一部完美的人體雕塑藝術,如玉凝脂的肌膚,通體如一;兩峰乳頭,堅硬挺拔;曲美的腰線恰到好處,無一處不散發著青春的氣息和誘人的騷動。

把個老色鬼看得如同著了魔一般。

等粉蓮醒來時,已經是雞叫時分,粉蓮第一感覺就是下身針刺般地疼痛。一瞅,自己赤身裸體,她趕忙用被子捂住那裸露的酮體。才發覺身旁睡一個如同骷髏一樣的人,粉蓮一下子全明白了。多少年來的屈辱、苦難、憤懣、壓抑,一下子像火山爆發噴涌出來。她一腳把那根干柴棒踹到地下,然后發了瘋似地抓破了那個人臉皮。王爺在渾渾噩噩的睡境中,猛然遭遇到暴風雨般的襲擊,如喪家犬一般光著身子跑了出去。

粉蓮感覺一陣惡心,她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好一陣才哇哇地哭出聲來。在這清冷的黎明時分,這哭聲更凄厲,更刺耳,更揪心……

福晉聽得了動靜過來,也不做聲,幫粉蓮把下身洗干凈,穿好衣服,扶在炕沿邊坐下。此刻粉蓮幾乎昏厥,如同瓷人人一般,兩眼直勾勾的,長長的黑發散落下來和灑落的淚水粘合在一起。

第三天,戈力更叔叔和烏蘭等人把栓栓和粉蓮接回家。栓栓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沒個人樣。粉蓮目光散亂,蓬頭垢面,嘴里不停地念叨拴拴哥。王留柱看到如此情形,早已哭得背過氣了。

戈力更趕忙讓巴音朝魯去請寶木白音來為拴拴療傷。寶木白音察看了拴拴的傷勢,說:“不要緊,只是皮外傷,用些蒙藥,一個星期就能痊愈。”眾人松了一口氣,又照看粉蓮。粉蓮只是癡癡怔怔,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大家反倒為粉蓮擔憂起來。

王留柱淚早已流干,一聲不吭地躺在那里。眾人輪番安慰。王留柱心里明白,粉蓮肯定出了大事,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娃娃自己心里有數。

三天后,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幾道長長的閃電撕裂了整個夜空,滾動的雷聲不停地炸響,大雨如注般地傾瀉下來。納林河的水一下子暴漲,風推波助,濁浪排空,河水漫過岸堤,仿佛要吞噬整個草原。

    粉蓮披頭散發,一個人迷迷瞪瞪游蕩在和栓栓第一次相見的納林河畔。一雙赤腳在泥濘中彳亍前行,大雨順著頭發澆透全身,恍若置身于暗夜里一尊黑色雕塑。借著電光火石,粉蓮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洶涌澎湃的納林河水,粉蓮再沒有了留戀,一頭扎進了清冷的納林河中……

粉蓮尸體打撈上來,王留柱抱著冰冷的女兒,沒流一滴淚,當天晚上,一根麻繩懸梁自盡了。

靈柩放在院里,拴拴掙扎著爬起來,披麻戴孝,磕了幾個響頭,那把不離身的小嗩吶吹了三黑夜。

 

尾  聲

幾天后,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王爺府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把一個偌大的王爺府化為灰燼,成為一片廢墟。有人說這把火是拴拴放的,也有人說是福晉點的,還有人說是天火,眾說紛紜。

半個月后,拴拴和烏蘭與家人告別,一路向西,戈力更叔叔一直把他倆送到納林河渡口,千叮嚀萬囑咐,揮淚作別。兩個年輕人踏著黎明的曙光,奔向那個有寶塔山有延河水的地方……


 

第一稿寫于2015年春節

第二稿于2023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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