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
作者:贠靖
住在里花路69號院的羅斯琴老太太是個閑不住的人。她精神矍鑠,留一頭銀白的卷發,看上去氣色不錯。因家在八號樓一層,出了門有一個70平米的小花園,她每天早起洗漱完畢,就在小花園里侍弄著那些花花草草,松松土澆澆水什么的。
這是一個遠離市中心的老院子,以花園洋房及復式樓房為主。當初羅老太太的女兒葉子之所以選擇買下這套房子,完全是看中了這里的復式洋房一層帶有花園,老太太退下來后可以養養花兒。再有,老太太喜歡小動物,住在一層養起來也方便。
他們對面住的是一對新搬來的中年夫婦,男的四十多歲,看上去身材高大魁梧,但面部肌肉有些松弛,鬢角也露出不少白發。他老是穿一身藍色的中山裝,背一只褪了色的軍用挎包。女的年紀要小一些,留著短發,總是圍著一條駝色的圍巾。
一大早他們又要岀去,男的挽著女的胳膊,急匆匆的樣子。羅老太太在花園里侍弄花草,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熱情地打了聲招呼:“這么早,又岀去啊?”女的看看老太太,笑了笑。她的臉色有點蒼白。男的只顧低頭走路,沒說話。
雖說兩家人對面而住,但他們之間的交往似乎并不多。羅老太太的女兒葉子與他們也少有來往。一次她低頭吃著炒飯,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對面那男的好像怪怪的,性格有些孤僻。”“啊,或許是心里裝著什么事兒吧”,老太太說。
后來相處的久了,老太太斷斷續續地了解到,那男的部隊轉業還沒工作,在家等待安置。女的叫陳喬陽,是個舞蹈老師,因患了經神衰弱癥在家請長假調養。他們住的房子是陳喬陽姐姐家的,她姐姐一家到國外定居了,房子閑在那里也是閑著,他們便住了進來。陳喬陽單位分的房子在市郊,生活出行多有不便,離醫院也遠,住在這里還是方便一些。
他們搬進來后,最高興的要屬羅老太太了。這房子閑了大概有兩年多了,門一直鎖著,死氣沉沉的,沒一點生氣。有人住進來,一下子不一樣了,有了人氣。見了面相互打聲招呼,羅老太太心里就覺得特別高興。只是對面的倆口子好像一直有心事,不太高興。自從搬來后,就沒見他們開開心心地笑過。小區里的活動幾乎也沒參加過。比如過年猜燈謎,愛心捐助,健步走等等,都沒看到過他們的影子。
也難怪,一個部隊專業沒工作,一個請長假在家調養,又住在別人家里。心里能好受嗎?
這讓羅老太太不由得想起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羅老太太是個生活、穿著上極講究的人。退下來后她變得有些不拘小節,尤其是妝容也沒以前那么講究了。有時懶得化妝,就簡單洗把臉,頭發隨意朝后攏攏,反倒顯得蓬松自然。
她當老師時可不是這樣,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坐在鏡子前打扮半天。又是潔面、施粉底,畫眉毛、描眼線、眼影,涂口紅,定妝后還站起來轉動著身子,問女兒葉子,這條裙子合不合身,口紅是不是艷了。每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才放心地去上班。走時仍不忘在包里帶上口紅、粉餅、眉筆什么的,上課前補妝用。葉子開玩笑說:“媽,您這是去上課,還是去演話劇,干嘛那么注重妝容?”“我不得給我的學生留個好印象啊!”她笑笑說。“您這樣恐怕不太好,容易誤人子弟”。女兒戲謔道。她瞅著女兒:“這話怎么說?”女兒嘟著嘴:“只怕您那些學生,他們上課時都看您了,誰還有心思聽課?”“死丫頭,沒大沒小,居然拿你媽開心!”她佯裝生氣,抬手去打,女兒嚇得扮個鬼臉,轉身就跑。
現在想起這些,羅老太太仍覺得有些好笑。
剛退下來時,以前學校那些同事常來請她一起去逛街,說是要參加什么活動什么演出,得去看件衣服,讓她給參謀參謀。她總是笑笑:“我現在久不上街,早已落伍了。再說了,您瞧這群小家伙,一個比一個黏人,哪走得了呀?若是一上午不在,還不得鬧翻天了!”
其實羅老太太那也就是個借口。她素來不喜應酬,這是有意識在推脫那些不愿參加的活動。她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時間久了,便沒人來找她了。
葉子從公司回來看著羅老太太說:“媽,我瞧跳水館旁邊那些阿姨跳廣場舞挺好的,不如您也去跳跳?”她搖搖頭:“老啦,跳不動嘍!你媽什么時候去湊過那個熱鬧!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弄弄花草,逗逗這些小家伙多好。”
有一回,市里辦了一個明星演唱會,葉子想到媽媽一個人在家蠻寂寞的,就自作主張,托人花兩千塊錢從黃牛手里搞了一張票。回到家老太太卻一點不領情,還把女兒奚落了一頓:“花那個冤枉錢干嘛,那年輕人蹦蹦跳跳的有啥好看的?兩千塊錢,能給小家伙們買多少零食呢!死丫頭!”
葉子說:“媽,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俗氣了?曾經那個優雅的羅老師呢?現在張口閉口都是貓呀狗的!”
老太太抿嘴笑笑:“你媽本來就是個俗人,怎么就變了?貓狗怎么了?你瞧它們多乖,既沒心計,又通人性。你對它們好,它們就會加倍對你好!你說是不是雪兒?”老太太說著抬手摸了摸雪兒的腦袋。
以前的日子很慢,很長。現在有了這些小家伙,老太太感到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一天就過去了。
她現在每天的日程都有安排: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餓了一夜的小家伙們投喂。遇到它們拉了,她就小心地鏟到塑料袋里,放在花園一角存起來,留作花肥用。葉子說她都快成鏟屎官了。她說鏟屎官就鏟屎官吧,我覺著挺好的。
安頓好它們,她才洗漱。接著吃早餐,她的早餐一般比較簡單。一片面包一根火腿,或一個煎雞蛋,一杯牛奶。牛奶是必不可少的,補鈣。然后再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老太太特別喜歡小動物,又心軟,見不得小貓小狗的沒人照看遭罪。她收養了七八只小貓小狗,把集贊的零花錢都用來買了寵物們吃的零食。見老太太進來,它們就歡叫著圍攏過來,有的著急得用前爪豎起來抓著她。
羅老太太的女兒葉子不太喜歡這些貓呀狗的,但也不反對老太太養狗養貓。因為她根本就沒時間在家陪老太太。過些日子,老太太會讓女兒著開車,拉上小貓小狗去打疫苗,或給它們買一些貓糧狗糧回來。葉子偶尓也蹲下來逗逗這些小家伙。這時老太太會在邊上說一句:“瞧瞧,是不是很可愛啊?”
羅老太太以前是個教師,在附近一所小學教語文,退休后和女兒葉子住在一起。她女兒結婚沒幾年就離了,說是性格不合。也有人說那男的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總之,他們離婚后兒子判給了男的,送到國外去讀書。葉子也沒再婚,自己開了家公司,做園林綠化,似乎一天到晚都很忙,平時極少回家,家里就老太太一個人。
葉子因公司業務上的事兒,經常出差。她和老太太商量,要不要給她請個阿姨,這樣她也放心。老太太擺擺手:“千萬別請阿姨。”她轉動著身子說:“你瞧瞧,我這身子骨,能走能動的,請啥阿姨?!”
有一陣,葉子竟突發奇想,給老太太介紹了一個老伴,是一家報社的編輯,剛退下來不久,妻子早逝,想再找一個伴兒。葉子把老太太摁在鏡子前捯飭了半晌,又給她換上一件許久不穿的裙子,拽著她來到公園里,說是要見一個老朋友。結果見了面壓根就不認識,聊起來才知道上了當。回到家,老太太把女兒恨恨地訓斥了一頓,說女兒拿她當猴耍,弄得她很尷尬。還說以后她的事不要女兒再插手,否則別怪她翻臉不認人。
沒事的時候,老太太就拿把梳子,給雪兒梳理卷曲的長毛。它是一只漂亮的波斯貓,渾身雪白。在家里這群小家伙中,雪兒和老太太最親,老是黏著老太太。老太太也喜歡她。她給雪兒梳毛的時候,它不停地翻著身,仰起脖子,舔著四肢,像個孩子似的。“瞧把你給舒服的!”老太太用手指撓著它的下頜。
閑下來,老太太進屋去從書柜里拿出一本書。是簡.奧斯丁的《諾桑覺寺》。岀來在門口的藤椅上剛坐下,又起來進屋去沖了杯黑咖啡。這才坐下翻翻書,伸手捏捏探過來的藤葉。停一會喝一小口咖啡。她喝咖啡從來不放糖,而且是早上喝,中午和晚上不喝。她本來就睡眠不好,喝了就更睡不著了。
老太太看書也就是隨便翻翻,打發一下無聊的時光。她很喜歡《諾桑覺寺》里的那句話:“多少花兒盛開而無人看見,它們的芳香白白浪費在荒原。”
其實老太太幾年前眼就花了,那上頭的蠅頭小字她看不太清楚,得戴上老花鏡。經常是翻幾頁就放下,又去忙別的。比如給貓狗的水盆里加點晾涼的開水,或起身去擦擦門窗。忙完這些,靠在藤椅里,閉上眼曬曬太陽。
這天,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受傷的褐色小柴犬。它拖著一條滴血的傷腿,從小區的院子里走過來,有人嚇得捂上臉喊道:“哪來的一條流浪狗,保安去哪了?還不趕快把它弄走,可別嚇著孩子!”小柴犬抬頭看一眼躲避它的人,沒有理會他們。它不緊不慢地來到羅老太太的花園旁,靜靜地臥在那里,舔著傷口。
這只小柴犬看起來很瘦弱,但雙目炯炯有神,且雙耳豎立,一副很機靈的樣子。
“哎呦,可憐的小狗,你怎么受傷啦!”羅老太太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放下手里的書,過來打開柴門,把它放了進來。家里的小家伙們見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同類,有的朝后退縮著,嘴里發岀低沉的嗷叫,好像在抗議:“這是我們的領地,這里不歡迎你!”有的則轉身走到一邊去,臥在墻角瞅著這邊。
雪兒倒是對這只小柴犬的到來表現出了熱忱的歡迎,它繞著它喵喵地叫著,叫聲里充滿了興奮。老太太進屋取來棉簽碘伏,小心地給它處理傷口。雪兒就在一邊靜靜地看著。
小柴犬瞅著老太太,嘴里低聲哼叫著。老太太心疼得直唏噓,她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腦袋:“怎么會傷成這樣?”
老太太像心疼孩子一樣給它擦洗傷口,敷藥。“瞧瞧,都瘦成這樣了,一定很多天沒吃東西了,多可憐啊!”處理完傷口,老太太又進屋去拿了兩根火腿腸出來,喂給它吃。小柴犬感激地瞅著老太太。
看著小柴犬狼呑虎咽地吞食火腿腸,其它小家伙們都不滿地盯著它。“你們就別那樣盯著它了,它不是受傷了嘛!這樣,得給它取個名兒,我們就叫它卡爾吧。”老太太想了想說:“卡爾好,是個全能英雄。我告訴你們,以后誰也不許欺負它啊!”
卡爾抻著脖子沖老太太親昵地叫了一聲。
不久,卡爾的腿傷就痊愈了,精神煥發的它也成了羅老太太家新的一員。老太太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老太太在院子里散步的時候,它就撒著歡跟在老太太后邊跑來跑去。
對面那對新搬來的夫婦似乎對卡爾有些不友好。每次遇到卡爾,他們都繞著它走。那男的有幾次瞪著卡爾,想說什么又沒說。卡爾也跑開了去,沖他們低聲地嘶吼。
那些天,陳喬揚因精神衰弱加劇,有些煩躁不安,晚上老是失眠睡不著覺。而羅老太太家的卡爾不知中了什么魔怔,夜里吠叫不止。
羅老太太的女兒葉子恰巧那段時間出差,老太太白天在院子里散步又不慎跌了一跤,腳一動就鉆心地痛。她進屋的時候把卡爾和另外幾只小狗關在后院的柵欄里。后院里吃的喝的都有,不知道卡爾為何吠叫不止。
后來才搞清楚,是老太太寵愛的雪兒病了,躺在墻角奄奄一息。卡爾想提醒主人雪兒病了,得趕快救救雪兒。但老太太耳朵有點背,躺在床上動不了。老太太家的房子在小區的東南角,離小區物業室比較遠。院子里的人不知道卡爾這是怎么了,沒人搭理它。
卡爾焦急地吠叫著,將兩只前爪豎起來,拍打著柵欄,又低喑著用舌頭舔著雪兒,發出嬰兒啼哭般失望的吠聲。
住在羅老太太家對面的陳喬揚聽到卡爾的吠叫聲,頭都快炸裂了。她抓起枕頭扔到地上,又坐起來用手抓撓著頭發大喊大叫。待冷靜下來,她在業主群里發了一條信息:八號樓一層東戶羅老太太家的狗夜里兩點狂吠不止,讓人不得安寧,無法入眠,心臟病都快犯了,得想辦法讓它閉上嘴!過了一會,有人回了一句:支持你!又有人跟了一句:是那只叫卡爾的小柴犬吧,忍耐它很久了!
陳喬揚沉默寡言的丈夫一直坐在床沿上,用手撫摸著她的肩。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他一臉怒氣地站起來,走進廚房,拿起案板上的菜刀,獨自出了門。
卡爾還在繞著雪兒焦躁不安地吠叫。陳喬揚的丈夫踹開木柵門,闖進老太太家的后院,揮起刀朝著吠叫的卡爾頭上身上連砍數刀,卡爾未做任何反抗,慘叫著倒在血泊中抽搐。他又揮刀朝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瞪著他的雪兒砍了一刀。
老太太聽到院子里有異動,強忍著腿痛,下床拉開客廳一角的側門,看到這血腥的一幕,嚇得驚叫著跌坐在地上顫抖不止。陳喬揚的丈夫手里拎著滴血的菜刀來到羅老太太的房門口,面無表情地說道:哎,我說,我把你家的狗給砍了,你們報警吧!
老太太嚇得面無血色,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保安過來跑進屋里取出紗布,給卡爾裹上傷口,又顫抖著撥打了120和報警電話,把陳喬陽的丈夫帶到保安室去接受處理。
天亮后院子里就沸騰了。
聽說八號樓東戶羅老太太家的狗被砍了,業主群里一下子炸開了鍋。有人說,太殘忍了,小區發生這種事,實在令人震驚!現在是法治社會,居然有人深夜持刀闖入民宅行兇,真是駭人聽聞!同時,我們感到作為居住在小區的業主,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試問,如果小朋友夜里哭鬧,會不會也同樣遭遇不測?或受到傷害?真是太可怕了!有人說,小狗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呀,它是人類忠實的朋友,這樣做未免有些太過分了!
對羅老太太來說,卡爾就像是她的孩子,她的家人。它受到這樣殘忍的傷害,老太太心里的難受可想而知。
小區里沒了狗的吠叫聲,一下子安靜了,靜得有些可怕。
再說,老太太帶著哭腔,萬分焦急和惶恐地叫人把卡爾送到寵物醫院,回來才發現雪兒已沒了氣息,它躺在后院的拐角處,眼角淌著淚水,身子向內卷曲,變得僵硬。
令人欣慰的是,卡爾死里逃生,堅強地活了下來。它從寵物醫院回來后,臥在雪兒躺過的地方,連著幾天不吃不喝,默默地流著淚。見到陌生人進來,它就嚇得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葉子出差回來氣憤不已,要到對面去理論。老太太說:“算了吧,他也是情急之下一時沖動,人都有犯錯的時候。”
陳喬揚和她的丈夫連著幾天都沒出門。
后來聽說他們夜里搬走了。走的時候給羅老太太留了一張紙條和一千塊錢。或許是老太太心底善良原諒了他。又或許在他看來,自己才是受害者,是卡爾的吠叫打擾了他們的生活,他忍無可忍才出的手。
羅老太太因受到過度驚嚇而住進了醫院。小區里的人在院子散步,再也沒見到那個精神?鑠,面容和藹,見了面有說有笑,熱情打著招呼的老太太,后邊跟著撒著歡兒跑來跑去的卡爾。
大家都覺得心里像缺少了什么。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