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行千里(小小說)
文/古槐
栓子睡在陰冷潮濕的工棚里,四周用竹架板豎起的墻壁像篩子一樣過濾著九月的夜風。栓子鋪著父親鋪了十幾年的狗皮褥子,蓋著母親縫制的厚棉被,不僅沒有感到一絲兒冷,反倒覺得格外地舒服。月光從竹架板的縫隙里射進來,像銀子一樣撒在他的床頭上,使他想起門前那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想起河邊那座寂寞的小屋,還有……他覺得骨頭巳經散架了,盡管一泡尿憋得他小腹都有些脹痛,但他并沒有打算離開那個唯一能使他溫暖且舒適的被窩,盡管只是去撒泡尿的工夫。他咬著牙憋著,他決定把這泡尿憋到天亮。空氣流過耳畔,像兒時母親輕撫的手掌,哼唱著溫馨的搖藍曲,很快便將他送入了甜美的夢鄉。
栓子雖然睡著了,可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像二十四小時開著的手機一樣緊繃著,隨時準備接收來自家鄉的信號。他的父母都八十了,他知道,他們已經是秋枝末梢上的兩片枯葉,隨時都會被一陣風刮走,刮到另一個世界。他本打算在這里干兩個月活,賺夠兒子上學的生活費就回去,可兩個月了,老板發不了工錢,他只好咬著牙再干幾天。每天上工見到老板,他的眼光都會在老板的臉上停留好長時間,他覺得自己的那種眼神,就是鄰家的狗看著他端著飯碗的眼神。
苦等的日子,總是很長,很長。他從心里,不止千百次地罵過老天爺,今年夏天的那一場冰雹,不到三十多分鐘就砸碎了他的果園,砸碎了他溫馨的夢。化肥,農藥,袋子的錢還賒著,可那些賬已經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他急需解決的是兒子上學的生活費,兒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總不能讓他空著肚子坐在書桌上,于是他撇下了年邁的父母,不,準確地說是在父母不住的催促下走出來了。他的人在小城的工地上,可他的心依舊在村頭的那座小屋里。
這一夜,栓子的電話鈴響了,像午夜的驚雷,把栓子從睡夢中驚醒。栓子一骨碌爬起來,抓過手機一看,已經兩點,是隔壁楊二嫂的號碼,但他確信那是母親打來的,父親走不動路,母親沒有手機,有事總是去楊二嫂家打電話。這半夜打電話肯定有急事,栓子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心險些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喂!”栓子顫巍巍地接起電話。
里面沒有人說話,栓子只聽到急促地喘氣聲,那正是母親喘氣的聲音,栓子太熟悉了。“媽!”栓子帶著哭腔喊:
“栓子,你好著哩吧。”電話那邊說話了,是母親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從很深的地下傳來,是那么的親切,使栓子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媽!我好著哩,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栓子迫不及待的問。
“家里好著哩,我就是想問,你好不好的?”
“媽!我真的好著哩,家里肯定有啥事,要不你怎么這半夜打電話哩?”電話那邊不說話了,栓子聽到了哭泣聲,栓子的淚水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媽!”栓子焦急地叫。
“我倆個吃了喝了就好了,能有啥事,就是自你走了后,我這心都快熬爛了,老夢見你出事,你可別哄媽,媽這心里總不蹋實。”
“媽!真的好著哩,我大人了,你不要操心。”
“唉!眼睛看不見,怎么能不操心,這不由人哪!”
“媽!二嫂在你跟前嗎”栓子沉默了陣說。
“在跟前哩”
“你把電話給她。”
“哦”
栓子讓楊二嫂打開視頻,他想讓媽看看自己,他也想看看媽。
“媽!你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栓子,你把被子揭了,讓媽再看看你的腿。”
“哦”栓子把被子扔到一邊,站在床上說:“媽!這下放心了吧?”
“放心了。”媽笑了,兩顆眼淚從渾濁的眼睛里流出,把一絲白發浸潤在皺紋里。“那好了,這么遠,電話貴,媽不說了,要喝水,別上火了……”
掛了電話,栓子到工棚外,像秋風中的樹葉一樣,哆嗦嗦地撒完那一泡尿,逃命似地鉆進熱乎乎的被窩,可他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他的心總是像在空里懸著,放不下來,他猶豫了陣,就又撥通了二嫂的電話。
“喂!二嫂,我媽走了嗎?”
“走了,我送到大門口,看見她進了屋,拉亮了燈我才回來的。”楊二嫂連連地打著哈欠說。
“二嫂,你給我說實話,我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媽瞞著我。”
“沒有啊!昨天中午嬸子扶著叔在陽墻下曬太陽,還和我說了一陣子話。”
“那我媽她怎么這半夜到你家打電話呢?”
“這呀!她剛才給我學說了,她睡到半夜,夢見你干活的地方塌了,把你塌在里邊了,她就拚命地刨,把你刨出來,你滿臉的血,兩條腿都沒了,血直往外冒。她哭醒了,再也睡不著,就穿上衣服跑我這兒打電話來了。夢由心生,這都是平時的心操地太多……”
栓子掛掉了電話,點燃一支香煙,卻燒掉了徹夜的睡眠。他凝視著床頭的月光,一顆心早就飛回了魂牽夢繞的家鄉。
2016年10月14日
作者古槐,原名王國旗,陜西省宜川縣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