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時,才知道寶爹已作古了,孤零零地蹲在后山坡的背陽處,聽風聽雨聽鳥鳴,也聽山里山外各種各樣的喧囂聲。
聽村人說,寶爹年輕時風光了一陣。那時寶爹還是二十才出頭的青壯小伙子哩。正值文革期間,盡管村子塞在大山的最深處,不通公路,出一趟村,還得沿羊腸般的山路爬一整天,可“文革風”依然不屈不撓地擠進了小小的山村。寶爹在公社“學習”一個星期后,身著黃軍裝,腰束軍用皮帶,手臂還框了紅袖章,意氣昂揚地回到了村,同行的還有公社的辦點干部。進村的當晚,村子里燃起了篝火,寶爹笨拙地跳了一圈“忠字舞”,惹得村人大笑不已。要不是公社干部一臉嚴肅坐在臺上,狠狠地干咳了幾聲,會場的氣氛發展到什么地步就不得而知了。
公社干部說:“要揪出暗藏在人民群眾中的壞分子!”寶爹想:“誰是壞分子?村人個個窮得叮當響”。公社干部在村里呆了兩天后,受不了一天三頓紅苕苞谷飯的生活回公社了,臨走時對寶爹說:“這是革命的重要任務,能否完成,就看你對毛主席忠不忠?”,又意味深長地說:“好好干,革命就需要你這樣的年輕干部,公社準備選一批后備干部。”聽得寶爹既高興又沉重,高興的是說不定自己會吃上國家糧,當上公社干部,愁的是究竟誰是暗藏的壞分子呢?
這時寶爹跟村子的娟好上了,晚上寶爹與娟在村后山坡的竹林里幽會,娟憂郁地說:“聽爹說,我爺爺曾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壯丁,一個月又當了逃兵,偷回了村該不算壞分子吧?”“你爺爺早就化成泥巴了,還算么子壞分子,”說完寶爹一把將娟板倒在又軟又厚的竹葉上,娟掙扎了幾下,還是讓寶爹把褲子脫了。分手時,娟說:“我已是你的人了,趕緊把婚事辦了。”寶爹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句。
不幾天,公社干部進了村,還有幾位持槍的民兵將娟的父親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胸前還掛了一塊木牌:“國民黨特務崽子”。娟沖到寶爹的面前,揚手一巴掌,讓寶爹撫著臉半天未醒過神來。
不久,聽說娟的父親“畏罪”自殺,又聽說寶爹到公社當“干部”風光起來,只是娟卻失蹤了。
幾年后,寶爹一臉沮喪地回村了,依舊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干部夢如肥皂泡在陽光下破滅了,個中原因無人知曉。回村的寶爹成了眾矢之敵,村人誰也不理睬他,冷冷的目光象刺一樣扎得寶爹的脊骨生痛。寶爹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只身一人出外闖世界,聽說寶爹販過藥材,開過餐館,挖過礦,賺了不少票子。
一晃三十多年,當寶爹再度出現在村口時,不少后生仔還認為是外地人來尋親,村里年長的倒認得寶爹,卻只是淡淡的打了一下招呼。
寶爹的屋早已坍塌了,萋萋野草長得份外茂盛。后來寶爹請人清理了舊屋,又搭起了一個小屋,還是一個人寂寂的,倒不像是賺了錢的主,村人背后嘀咕道。
不久,村里的公路動工,這可是全村人的心愿,因村子里窮,拿不出錢。這次修路又是誰掏的腰包?村人也懶得打聽。
不久,破舊的村小學也拆了,一幢四層樓的校舍即將拔地而起,村校長興奮地說秋季開學,孩子們有新學校了。
不久寶爹死了,葬時很冷清,唱了一夜的歌,卻無人守夜,第二天就草草埋在后山背陽的坡上。村人說:寶爹冒福氣,死也要到新修的公路上走兩回呀!
公路通車之日,又是學校峻工之日,鎮干部都來了。鎮長說:“這錢全都是寶爹出的”。村人方知曉,這是寶爹為自己贖罪。
以后每到清明,村人總能看到一個年老的婦人帶著一個很英俊的小伙子為寶爹掃墓,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也不進村歇一歇。年長的知道,這是娟,那個小伙子就是寶爹的骨肉,模樣像死了寶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