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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州人物志

乾州人物志

 

作者:贠靖

 

早年間,在乾州地界上是出過一些人物的,他們或玩世不恭,或不畏權勢,或志向高遠,皆活得灑脫自如,至今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袍褂宋

 

宋老爺算是乾州城里響呱呱的一個人物,祖上曾中過巨人,在乾州城里開了一間綢緞鋪子。早年間乾州府那些官老爺、官太太、官小姐們身上穿的綢袍綢褂兒,大多出自宋老爺之手。

宋老爺天生一副富貴相,白白胖胖的圓臉盤,額頭突出,平時穿件駝色綢褂兒,坐在門前的麻柳樹下,一雙笑瞇瞇的小眼睛總是半睜半合地瞅著街上看。宋老爺有個愛好,就是做袍褂,人稱乾州袍褂宋,經他手裁剪出來的袍褂,穿上身一寸不短、一毫不差,大小、腰竅正好合身。

宋老爺給三姨娘裁的那件翡翠綠短綢褂兒,上頭的盤絲紐扣形似一只臥蠶,栩栩如生,就像活了一樣,三姨娘晚上睡覺也不舍得脫下來,一直穿在身上。早起梳洗完畢,又站在廂房的鏡子前,挺著一對脹鼓鼓的奶子,轉過來扭過去地瞅視著,大姨娘瞧見了就撇撇嘴道:“啊喲妹妹,不就一件褂子么,有啥好瞅的,趕明俺讓老爺給俺也裁一件!”

正房夫人病故后,三年里宋老爺先后納了兩房姨娘,加上先前伺候夫人的大姨娘,府里就有了三位姨娘。這三位姨娘里頭,數三姨娘長得最機靈,嘴巴也甜,深得老爺寵愛。

往常用過早膳,三姨娘便攙著老爺出來,走到鋪子前的麻柳樹下,老爺咳嗽兩聲,將手里的鳥籠子掛到樹叉上去,伸出白嫩的手指,用細長的指甲輕輕地刮蹭著那只心愛的金絲雀黃燦燦的羽毛,嘴里啾啾地學著鳥叫。他將手心里的米粒一顆顆地投進籠子里,瞅著金絲雀在籠子里撲棱棱上下翻騰著啄食,宋老爺將手指湊到嘴邊噗噗地吹兩口,便在樹下的椅子上坐下來,一只手握著三姨娘柔軟的小手,一只手捏著一對盤得油亮的核桃,用細長的指甲劃著三姨娘軟乎乎的手心逗著樂子。

一會大姨娘、二姨娘在廳院里喊著三姨娘進去打牌,三姨娘站起來嬌滴滴地喚一聲“老爺”,捧起老爺白嫩的手指放在唇邊親一口,便屁股一擰一擰地穿過廳堂,走進廳院里去。

宋老爺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捏著核桃,目光直直地瞅著街面上過來過去的大姑娘小媳婦,眼睛在人家的腰窩上屁股蛋子上瞄來瞄去。他覺得這女人身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腰眼跟屁股那一段,軟活得就像面條一樣,一扭一扭的令人遐想萬千。有小媳婦被盯惱了,擰過臉來一對杏仁眼圓睜剜著宋老爺,他便站起來訕笑著沖小媳婦抱抱拳,悻悻地進屋去。

麻柳樹下的雕花石鼓上,放著一把短嘴宜興紫砂壺,宋老爺過一會端起來呷一小口,然后瞇上眼,就這么一直在椅子上靠著,若不走近了,根本看不清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睡著了。到了后晌日頭偏西,后廚的師傅做好了茶點,三姨娘出來喚上一聲,宋老爺才站起來抻抻懶腰,端起茶壺,扶著三姨娘的手慢騰騰地走進廳院里去。

宋老爺家的公子在知府衙門做知事,官階軼正九品,戴褐羽藍翎,也就是乾州人說的 “野雞翎子”。每次從府衙回來,宋知事大老遠地就跳下轎子,拎著玄色官袍, 一手捧著耀眼的紅頂子,一只手彈彈繡著練雀的官補子,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走進綢緞鋪子。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后來連續兩年鬧饑荒,河北直隸那邊號稱刀槍不入的義和拳起來鬧事,砸毀了洋人修的鐵路,放火燒了洋人的教堂,還殺了洋人的傳教士和家眷,惹怒了的洋人以剿滅義和拳為名,在天津衛集結,殺氣騰騰直撲京城而來。

庚子年閏八月,八國聯軍打進京城,眼瞅著紫禁城不保,太后老佛爺匆忙換上宮女的藍布長衫,梳了個便髻,扮成鄉下婦人,帶著光緒、隆裕,在一眾皇親貴胄文武近臣簇擁下,一路往西逃到了西安府。為了侍奉好老佛爺和皇上、皇后娘娘,宮里頭專門成立了一個支應局,宋知事被知府衙門派過去當差,封了個幫辦章京。

這天,章京大人從宮里頭回來,破例沒前呼后擁地走正門,而是直接將轎子從后門抬進廳院里,在天井處的照壁前跳下轎子,一溜小跑進了廂房,將正打著鼾睡午覺的宋老爺從炕上拽起來,喜形于色道:“俺的個爹呀,好事兒來了!”宋老爺放下手里捏著的核桃,端起茶壺呷了一口,氣定神閑道:“兵慌馬亂的,能有啥好事兒嘛!”章京顫著聲道:“好俺的親爹爹哩,天大的好事兒嘛!”說著從老爺手里搶過短嘴紫砂壺,仰起脖頸呷了一口道:“爹呀,要不是兵慌馬亂的,這等好事只怕是八輩子也砸不到咱頭上哩!”宋老爺有點不耐煩道:“快點說呵,一個大老爺們像個娘們似的,磨嘰半晌也啄不到正題上,哪還有點朝廷命官的樣兒!”章京這才將嘴巴湊近老爺耳根子神秘兮兮道:“這不是太后身邊的李公公發話了么,要給宮里的嬪妃娘娘和宮女們每人置辦一身袍褂,聞聽您老的手藝好,就把這差事交給了您兒子俺,這事要辦成了,您可就成了御用裁縫了,那以后的生意還愁沒得做?!”“你是說李蓮英李公公?”“對呀,還能有哪個李公公!”宋老爺瞪大了眼珠子,兩腿顫抖著就有些站立不穩了:“俺咋有些不相信哩,跟做夢一樣一樣的!”他伸手掐了一下潮熱的手心,章京又端起放在桌上的短嘴紫砂壺呷了一口道:“不過李公公說了,期限一個月,若做好了重重有賞,以后太后格格們的袍子就都交給您做了,倘若做不好嘛——”他窺了宋老爺一眼道:“那可是要殺頭的!”宋老爺心里咯噔一沉,嚇得打個擺子,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行,俺得岀去一趟!”宋老爺站直了甩甩袖子道:“兒呀,這是何等的榮耀哇,俺得給你爺爺太爺爺他們上柱香去,知會一聲!”

上完香,宋老爺把伙計們招呼到上房里合計一番,末了岀來對章京大人說:“你先回衙門回稟一聲,鋪面上恰好有早前從杭州府采買回來的上好綢緞和絲線,俺仔細尋思一下,這一半天便帶著管家進宮給嬪妃娘娘和宮女們量尺寸去!”

宋老爺心里的興頭剛給挑逗起來,只高興了半晌,府里頭就出了事,柜上的綢緞不翼而飛。后院庫房的銅釘棗紅檀木大門早起敞開著,里邊的綢緞被搬運一空,停在院里的膠轱轆馬車連同管家四喜都不見了蹤影。宋府上下頓時亂作一團。宋老爺癱坐在地上,抹著眼淚哭號道:“死喜子,我平時對你不薄,你這是存心要害死俺喲!你老鼠舔貓腚膽也忒肥了,這么多綢緞你全拉走了讓俺怎的給宮里頭交待喲,那可是全杭州府最好的綢緞,西安城里哪尋得到呢?沒了綢緞交不了差,府里上上下下一個都逃不脫呀,那可是十幾條人命哩,你以為鬧著玩哩!你狗日的快回來喲,俺管你喚老爺成不成,俺見天地供著你!”三位姨娘也甩著帕子跟著哭天抹淚,伙計們要去報官,宋老爺叫住道:“都甭給俺胡亂張聲哈,先尋尋再說!”

三天過去了,該尋的地方都尋了,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大姨娘二姨娘一瞅大事不妙,怕受牽連,借個由頭,收拾起細軟回了娘家。三姨娘膽兒小,瞅著兩個姐姐都各自逃命去了,嚇得半夜從被窩里抽出來,叫上伙計幫忙拎著箱子,也躲到親戚家去了。

府里唯有丫鬟小七月沒逃。夜里宋老爺已熄了麻油燈躺下,小七月端著一銅盆熱水進來給老爺洗腳。黑暗中老爺問:“傻丫頭,你咋不跑哩,你就不怕給官府抓了去殺頭么?”小七月搖搖頭道:“俺才不怕哩,俺這條命都是老爺給的,是老爺把俺從窯子里贖出來,又收留了俺,老爺在哪俺就在哪,俺要一輩子侍候老爺哩!” 小七月說著窸窸窣窣地脫了衣服,爬上炕,將光溜溜的身子偎進老爺懷里。“傻丫頭!”宋老爺長嘆一聲緊緊地摟住小七月。

巡夜的更夫已敲過兩遍鑼,子時三更時分,屋門吱拗一聲被掀開,一道清亮的月光頃刻間瀉了進來。只見一團黑影一晃閃進屋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小七月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嚇得從老爺懷里掙脫出來,縮在炕角,扯過被子捂著身子瑟瑟發抖?!氨屡?,有老爺哩!”老爺坐起來鎮定地說道。

是管家四喜,他說:“老爺,綢緞是俺偷運走的,您就綁了俺送官吧!”“好你個狗日的四喜,你還敢回來!”老爺抬起手又緩緩地放下了,壓著心里的火氣低聲乞求道:“好四喜哩,你快去把綢緞給拉回來吧,俺給你作揖好不好,不然一家人的命怕是都要沒了!” 四喜說:“俺死也不會把綢緞拉回來,俺就是不讓您給那宮里的嬪妃宮女做袍子!” “這等大不敬的混賬話你狗日也敢說,傳出去可是要殺頭的,你是活潑煩了么?!”宋老爺嚇得捂上四喜的嘴:“你說你招惹誰不好,你偏偏要跟宮里頭的人過不去,你一個小蝦米胳膊能擰得過人家那大腿么?順手扣你頂抗旨不尊的帽子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人家踩死你還不跟捻死只螞蟻一樣容易!”四喜撥開老爺的手道:“老爺,一人做事一人當,俺光腳不怕穿鞋的,俺就是不想讓她們好過,這葉赫那拉氏她把大清朝都禍害成啥樣了,您還要給她們做袍子!說是西狩,還不是讓洋人鳩占鵲巢霸占了窩才逃出來?還嫌南院的陜甘總督衙門不夠氣派,又把北院巡撫衙門的幾百間房捯飭出來給她做行宮。我們百姓一個個餓得渾身浮腫,站都站不穩了,她還要用牛奶洗澡,還把各地的戲班子請來輪番地給她唱大戲!”四喜說著嗚嗚地哭了,宋老爺點上燈,沉默半晌,拍拍四喜的肩膀道:“爺小瞧你了,沒看出你狗日還是條漢子哩!這樣,你拾掇一下帶上小七月走吧!”“不,禍是俺闖下的,俺要去投官,大不了俺這條命給他們!”四喜倔犟地擰著腦袋。

小七月已穿上了衣服戰戰兢兢坐在老爺旁邊。老爺突然推開小七月,跳下炕,抓起一把剪刀舉到胸口道:“走,都走,走得遠遠的!否則,俺今日就死給你們看!”四喜瞅瞅老爺,只得牽著小七月的手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廳院。

 街上傳來更夫沙啞而有氣無力的報時聲:“寅時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體!”

早起宋老爺梳洗完畢,漱漱口,穿上他的駝色袍褂兒,手里端著宜興短嘴紫砂壺,昂著首,將烏黑油亮的辮子甩到脖子后頭,捻著手指,邁開八字步,一步一擺地走到鋪子外面去。

一連幾日不見動靜,宋老爺正為給嬪妃娘娘和宮女們做袍褂的事熬煎得寢食難安,章京大人從宮里回來說,奕王爺和李鴻章李大人在京城那邊與洋人談好了,雙方簽訂了《辛丑條約》,這洋人一撤,太后老佛爺和皇上、皇后娘娘就起駕回鑾了。

“你是說老佛爺和皇上,還有皇后娘娘她們都走了?” 宋老爺一聽病立馬好了一大半,坐起來問:“這么說咱宋家這回沒事兒了?”“本來就沒事呀,李公公他老人家也就那么順嘴一說,誰知在您這還當真了!”章京大人用嘴吹吹手里捧著的頂戴花翎說:“親爹呀,您瞅瞅!”宋老爺這才發現章京大人官帽上的野雞翎子換成了孔雀翎子,上頭的鏤花金座上頂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藍寶石,官服上的補子也從練雀變成了孔雀?!拔业膫€爺呀——”宋老爺驚得瞪大了一對棗核一樣的小眼睛,跳下榻來扯著章京大人的衣袖,轉過來轉過去打量著,心有余悸道:“俺的個兒啊,你可千萬甭敢胡來呀,這頂戴花翎可是只有親王、貝勒、貝子和鑲黃旗、正黃旗的統領、參領才有資格賜戴的!”“爹您好好瞅瞅!” 章京大人昂著頭,得意洋洋道:“托太后老佛爺的洪福,這都是她老人家賞賜的!”

原來章京大人伺候太后老佛爺有功,已被老佛爺破例擢升為按察使,掌管一省之刑法。

說來有趣,這章京大人給李公公出了個主意,三伏天著人從百里外的太白山采來冰塊,置于柜中,用棉被包裹,快馬加鞭運到北院門行宮,冰上酸梅,又費盡周折,找來十八歲以下剛生產過的女子,取了鮮奶,給老佛爺泡冰鎮酸梅奶吃。老佛爺念他一片孝心,加之李公公從旁說好話,太后老佛爺一高興就額外開恩賞了他一個正三品的按察使,并賜戴單眼花翎。“這可是天大的恩賜?。 ?宋老爺嗓子里嗝兒嗝兒的響著,指著按察使差點笑岔氣:“這人奶泡酸梅也只有你想得出來!”

為了慶賀章京大人擢升按察使,宋老爺在府里大宴賓朋,并請來西府的“四大班”,在門前搭了戲臺子,鑼鼓镲鈸一響,《游西湖》、《白蛇傳》、《柜中緣》、《三滴血》,一折接著一折輪番地唱,煞是熱鬧。

三位姨娘瞅著宋家老爺非但未招來殺身之禍,反而還發達了,府里頭出了一個正三品的按察使,一個個腸子都悔青了,趁著府里唱戲,便借坡下驢回來了。

外邊咿咿呀呀唱著大戲,宋老爺一個人獨自躲進后院的書房里,插上門拴,鋪紙研墨,給三位姨娘每人寫了一封休書,一邊寫一邊罵著:“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些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賤人!還是原配夫人好,只可惜好人不能長命!”宋老爺想到傷心處竟抹著眼窩唏噓起來。輪到給三姨娘寫時,硯臺里的墨干了,宋老爺就呸呸吐了幾口唾沫進去,用狼毫蘸著給三姨娘寫了休書。

休書剛寫好封上,大姨娘和二姨娘就約好了似的一起回來了,在大門口被伙計們攔住不讓進。大姨娘一蹦三尺高,顛著小腳丫子罵道:“俺把你這些瞎了眼的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攔著不讓老娘進?瞧俺讓老爺怎的收拾你們!”伙計說:“老爺讓俺守在這里,攔的就是你!”大姨娘蹦起來正欲開口再罵,忽見老爺邁著八子步從庭院里一搖一晃地岀來,急忙沖老爺招著手,帶著哭腔喊道:“老爺是俺呀,您快瞧瞧這幾個狗奴才攔著不讓俺進門!”宋老爺黑著臉,走到門樓底下,隔著門檻,將休書從袖筒里取岀來拋到地上?!斑@是什么?”大姨娘忙揀了起來,瞅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悲聲大慟:“老爺您不能這般薄情寡義,俺十三歲便跟著夫人嫁進府里,侍奉您這么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哇!”老爺一拂袖子,吹胡子瞪眼道:“俺又沒攆你走,是你怕受連累自個離開這個家的,俺今日就成全了你!”大姨娘見這一招不管用,老爺根本不念舊情,干脆躺地上撒潑打滾,但老爺還是不吃這一套,依然絕然轉身離去。二姨娘縮在大姨娘后頭,伏在地上哭號了半響,抬頭瞅瞅,見老爺鐵了心要將她們掃地出門,且沒有一絲回旋余地,只好從地上爬起來,跌眉失眼地跟在大姨娘屁股后頭灰溜溜地離去。

三姨娘心眼活泛,會來事,一回來就跪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揮著帕子哭哭啼啼朝院子里喊著:“老爺,奴家知道錯了,您就放奴家進去侍候您吧,俺天天給您洗腳,天天用身子給您捂醉棗吃!”“呸,俺嫌惡心哩!”老爺在屋里隔著窗欞罵道。以前老爺最喜歡摟著三姨娘,用他那白嫩的手指將米酒浸泡的醉棗塞進三姨娘軟乎乎的腿彎里,捂一捂取出來一點點地享用。但此一時彼一時,今日老爺連面也不肯見,隔著窗欞將休書丟了岀來,怒不可遏道:“你若識相便快些滾,甭在這丟人現眼,當心俺還把你賣進窯子里去,俺能把你贖出來也能把你送進去!”三姨娘聽了嚇得面色如紙,趕緊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一溜煙地跑了。

宋老爺又恢復了往日滋潤受活的神情,每日用罷早膳便拎了鳥籠、提袍甩袖地出來,走到門前的麻柳樹下,將鳥籠掛在樹丫上,用細長的手指劃著籠子里跳上跳下的金絲雀鮮亮的羽毛,嘴里啾兒啾兒地學著鳥叫。

這一日宋老爺剛把鳥籠掛到樹丫上,聽得背后有人輕輕地喚了一聲老爺,回頭一瞧,是丫鬟小七月和管家四喜立在身后。

宋老爺有些喜出望外,忙招呼道:“還怔著做甚?走,快回家去!”在宋老爺眼里,他倆才是他最體己、最信得過的人。

 

梁五爺

 

宣統年間,乾州地界上出了件怪異事,雙乳峰下的梁村早起有人在地頭撒尿,聽到凜凜風聲,一抬頭便瞧見一股昏黃的旋風裹著樹葉卷起數丈高,向前移去。頭頂一片赤光,耀得睜不開眼來。只聽得耳邊一陣大鳥唳聲,定睛看時,一只鳳凰扇動著五彩翅膀飛過雙乳峰,落在北邊的五峰山上。

大梁山主峰海拔一千多米,山石崔嵬,地勢險峻,為乾州府東西交通之咽喉,古時為兵家必爭之地。登上梁山巔峰,東望九嵕(唐太宗昭陵所在地),山勢突兀,孤聳回絕;南望太白(山)終南(山),積雪皚皚;北望五峰(山),遙相呼應;西接翠屏(山),層巒疊嶂。腳下三峰突起,主峰蒼潤高峻,泔河環其東,漠水繞其西,山麓林木蔥蘢,古柏參天。

極目眺望西北方向,但見蒼茫煙云襯托的峻秀山峰,呈北高南低之勢,聳立于茫茫蒼穹之下,似一位沐浴后的少婦人披散著如絹青絲,頭北足南,“乳峰”挺拔,仰面斜躺在悠悠藍天白云之下,活脫脫一個“睡美人兒”。

梁山又叫“乳峰”,乃女皇帝武則天與唐高宗李治合葬地。那個早起站在自家地頭比比劃劃,信誓旦旦說瞧見了鳳凰的人是梁村落魄的光棍漢梁如卿。這梁家的七分薄田遺落在村頭的半山坡上,遍地沙礫,寸草不生。梁如卿打小就游手好閑,靠在乾州城里占卜算卦坑蒙拐騙,免強混口飯吃。

盡管梁如卿對天賭誓,唾液飛濺,說得繪聲繪色,但還是沒人相信他的話。有人搖頭哂笑:“梁半仙,你一定是昨晚又在窯子里賭輸了,早起餓花了眼吧?!”隔壁的姚二娘噘著櫻桃小嘴撲哧笑道:“咦,瞧把你能的,還瞧見鳳凰了,我還瞧見武皇娘娘現身了呢,娘娘鳳冠霞披,站在雙乳峰上,口吐蓮花,腳踩祥云,伸胳膊蹬腿兒,空中的飛鳥就斜落下來停在了她的手指上!”眾人又一陣哄笑,梁如卿急得面紅耳赤,指著地頭道:“不信你們瞧那里!”大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圍攏過去,就瞧見地頭上有一個碗口大的窟窿眼,邊上有一泡濕濕的尿漬尚未洇干?!斑@有啥稀奇的,不就是個水沖的窟窿么!”姚二娘彎腰揀起一小塊石頭蛋兒丟了進去,里面傳來一陣咣啷啷深不見底的響聲。這下大伙都止了笑聲。有人拎來一桶水從窟窿眼灌了下去。霎時,一陣狂風卷起,刮得人身子東倒西歪向后仰著,睜不開眼睛。只聽嗖的一聲,一條手腕粗,六尺長的綠色蟒蛇躥出窟窿眼騰空而起,落入草叢,哧溜一聲往前躥去。眾人嚇得面色如土,掩面發抖,腿如篩糠。這件事很快傳遍了乾州府。梁村的大善人梁五爺背著手,拔開瞧稀奇的人群,在地頭上瞅來瞅去,瞧了半晌,一聲不響地回到家,在祖宗牌位前上了一柱香,就坐下來用絲帕擦著手,端起鐘愛的紫泥壺呷了一口。壺嘴里哈出一團熱氣,壺身上兩只肚腹肥肥的綠蛐蛐就像活了一樣。梁五爺咂著壺嘴,差管家把梁如卿叫了過來,慢條絲理道:“你把那七分坡地兌給爺吧,爺給你二畝旱澇保收的堰地?!?/p>

 “這……”梁如卿面露喜色,但還是裝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你好生掂量掂量吧!”梁五爺放下紫泥蛐蛐壺,拿絲帕擦著手指喚了一聲管家,梁如卿忙點頭答應了。

后來梁五爺在這七分坡地上修起了一座廟,在里邊供奉了菩薩娘娘。廟里每日青煙裊裊,上香的人絡繹不絕。梁如卿也靠從梁五爺手里兌過來的二畝堰地娶了守寡的姚二娘,過起了滋潤的日子。

民國初年,馮玉祥手下的國民革命軍一個軍長為籌措軍餉,以保護乾陵為幌子,率部駐扎在雙乳峰下,用真槍真炮演習的法子掩護一個師的兵力盜掘乾陵。士兵用炸藥炸開了許多地方,卻沒能找到墓穴口。

聽梁五爺講,早在唐朝末年,黃巢動用四十萬大軍盜掘乾陵,在雙乳峰下挖出一條數十米深的大溝,也未能找到墓穴口,只得作罷,悻然離去,至今在梁山主峰西側仍有一條深溝,人稱“黃巢溝”。

瞅著那些垂頭喪氣,罵罵咧咧從雙乳峰撤下來的國軍,梁五爺手里握著紫泥蛐蛐壺,抖動著下頦上幾根稀疏的白須冷笑道:“黃巢四十萬大軍都沒能找尋到的墓穴口,就憑你這些操著黑火棍的烏鴉兵就能尋到了?那武后娘娘是吃干飯的,能讓你這些毛毛兵輕易地進入她的寢宮?”

國民革命軍沒能炸開武后娘娘的墓穴口,卻震塌了梁五爺建在半山坡上的菩薩廟。廟塌了,梁五爺就讓人運走磚塊瓦礫,打算在原址上重新修建一座更堅固結實的廟堂,供奉菩薩娘娘。

誰也沒料到,梁五爺在指揮下人清理廢墟時,清出了一座地下宮殿,管家和兩個下人齊刷刷掉了下去,一眨眼的工夫就從他眼前消失了。梁五爺當時就有些慌了神,待定下心來,著人扒開橫在面前的屋梁瓦礫,眼前就顯出一道地下宮門,順著臺階走下去,兩邊墻壁上繪有身著華麗服飾,騎著白馬、紅馬、黑馬的宮女、官人,皆面頰豐潤,口唇酡紅,似仙人一般。梁五爺瞅得眼睛都直了。在奢華的地宮里,有一口石槨,傍邊的碑上刻有篆體銘文,梁五爺湊近了去瞧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是一座萬般金貴的公主墓!

梁五爺命下人抬出里邊的兩箱金錠銀錠,將地宮口重新用石頭封死,運來沙土填平,并再三叮囑下人,誰也不許說出去。

但風聲還是走漏了出去,梁如卿在姚二娘的慫恿下咋咋呼呼地來找梁五爺,說要拿回屬于他的東西,那是他先人留給他的。梁五爺沉著臉道:“不是你的東西拿去也留不??!”但他還是讓管家從柜上支了幾錠銀子給梁如卿。

不久,國民革命軍奉命開拔到西安去打劉麻子的鎮嵩軍,梁五爺讓管家套上馬車,追上隊伍,將兩箱沉甸甸的金錠銀錠一錠不少地交給了軍長。他說:“身外之物,留著遲早是個禍害,索性用到該用的地方!”

隊伍有了軍餉士氣大振,一舉打敗了劉鎮華的主力, 鎮嵩軍潰不成軍一路朝著潼關東撤而去,西安城一下解了圍,梁五爺功不可沒。

后來全國解放,梁五爺活到了99歲。他去世那年,大兒子八十多歲,二兒子也七十有九。晚上爺仨在堂屋里圍著火爐拉家常,拉著拉著就拉到了國軍盜乾陵那一段,梁五爺站起來咳了一聲說:“我走呀,你兄弟倆諞吧。”說著走進里間上床躺下。過一會,大兒子進屋去陪老爺子,躺下后覺著有點不對勁,聽不見均勻的鼾聲,便起來抖抖索索點亮油燈,伸手一摸鼻息,梁五爺已經去了,鶴發童顏,面色安詳,似睡著了一樣。

乾州人說:“這都是積來的!”

 

蘇青爺

 

乾州府蘇記綢緞鋪的掌柜蘇老爺,人稱蘇青爺。蘇青爺有兩大愛好,一是女人,二是瓷器。蘇青爺對瓷器的喜愛,比起那五房水靈靈人見人愛的姨太太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蘇青爺眼里,女人如衣服,只要是喜歡,可以隨時換,但好瓷器他就只有一件,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元代斗彩雞缸杯。

要說蘇青爺這五房姨太太,那可是乾州城里個頂個的人梢子。大太太手若佛指腕似白藕,瞅著能掐岀水來。二太太腰若細柳腿似青蔥,走起路來像水上漂。三太太面若桃花口似櫻桃,莞爾一笑百媚生。四太太胸大屁股圓,撒起嬌來讓人骨頭縫縫里都發酥。五太太膚白如雪細皮嫩肉,天生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酷似《紅樓夢》里林黛玉,真真地惹人百般疼愛。

在旁人看來,蘇青爺納姨太太是娶一房熱乎一陣子,新鮮勁兒一過便棄之如敝履,愛搭不理。想當初大太太剛進門,他天天跟大太太膩歪在一起,自從納了二太太,便十天半月都不到大太太房里來。大太太獨自在空房里踱來踱去,瞅著老爺屁顛屁顛地鉆進二太太房里去,氣得口斜鼻歪腿發抖:“好你個沒良心的,你忘了老娘剛過門那陣,你是怎的黏著老娘,天天捧著老娘的手親個沒夠,如今卻連瞅也懶得瞅一眼!”大太太春心正旺,見老爺穿著綢褂兒,腰里掛著玉墜,哼著小曲,手里捧著寶貝斗彩雞缸杯,又要進二太太房里去,心里頭像雞爪子撓一般癢癢得難受,便顧不得臉面,撩開門簾上前去就把老爺拽進了屋里,氣喘喘道:“您都多長時間沒到人家屋里來了?人家縱是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兒也要枯萎了!”。老爺嘴里念叨著乖乖,爺今兒就在你這兒了,說著話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心肝寶貝斗彩雞缸杯放在桌上,急匆匆脫了衣裳爬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能感覺到老爺明顯有點應付差事。大太太興致剛起來,他卻像一攤爛泥巴一樣,有氣無力地扒在炕上,還擰過臉去透過窗欞瞅著二太太那邊。大太太一時氣不打一處來,將他從炕上踹了下來。他倒好,竟端直抱起衣裳,捧著那寶貝斗彩雞缸杯跑進二太太房里去了。沒辦法拴住老爺的心,大太太就把一肚子火氣全撒在二太太身上,見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等到三太太進門,二太太也嘗到了獨守空房夜難熬的滋味。瞅著老爺屁顛屁顛地鉆進三太太房里去,她氣得捶胸頓足:“老爺呀老爺,您忘了當初怎樣死皮賴臉摟著妾的腰不松手,攆也攆不走!”二太太一肚子的苦水沒處倒,就來找大太太訴說,大太太卻眉眼倒豎,端起架子來,心里邊罵道:“好你個騷狐貍精,你忘了你當初怎樣勾引老爺讓俺守活寡了,如今你也嘗到被打入冷宮的滋味了?你這是活該!”

胸口鼓得像揣了兩只白面饅頭,兩瓣渾圓瓷實的屁股蛋子一擰一擰的四太太進了蘇家門,前頭三房姨太太就都像地瓜干一樣被晾在了一邊。老爺整天捧著寶貝斗彩雞缸杯往四姨娘房里蹭,一進來就揉捏著她懷里的兩只白饅頭又是親又是咬,親得她渾身騷癢難受得直哼哼。

五太太林黛玉進門后就沒那么專寵了,有四太太這只母老虎在前頭霸著,老爺每次到五太太房里去都得瞅她的眼色行事。她若點頭默允了,也是過去草草親熱一番,完了事又急嚯嚯回到四太太房里來,捧著白饅頭像捧著心肝寶貝斗彩雞缸杯一樣瞅個沒夠。

這時少爺小姐們都滿地跑了,五房姨太太之間的關系也由對立逐漸緩和,甚至處得像親姐妹一般了。偶爾老爺去了五太太房里,另外四姐妹們就湊在大太太房里去打牌,或教少爺小姐們識字,任由了老爺去折騰。實際上五姐妹私下里已達成默契,老爺想去誰房里就去誰房里,想他那年紀也是蹦跶不了幾天了,只要有的吃有的喝有的花就成。

姐妹們不爭了,蘇青爺反而對女人沒了興致,整天呆坐在上房里,捧著他的心肝寶貝斗彩雞缸杯,用綢帕小心擦拭著,一會捧起來瞇縫著一對小眼睛端詳著,一會用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彈一下,放到耳邊聽著悅耳的響聲。

蘇青爺的雞缸杯是他太爺爺手上傳下來的寶貝,這斗彩雞缸造型為敞口,淺腹,臥足,器型優美,瓷胎雪白細膩,釉料勻凈透亮,杯身薄如蟬翼,溫潤如玉,外壁淡勾青花,以黃、深淺草綠、礬紅等敷色填廓,通繪子母雞圖。一公雞紅冠綠尾,昂首高鳴,一母雞率三雛緊隨其后,覓食于野,牝雞羽翅樸色,凝神啄食,幼雛玩耍,一稚振羽立母背上。另一面雌雞覓得紅翅昆蟲,雄雞回望,幼雛追逐,左方另有小雞一雙,戲于草叢。兩面間飾淺黃萱草、艷紅月桂,輔以牡丹、蘭花、柱石,枝葉繁密,發色淡雅恬靜,淺青柔綠相宜。底心青花署“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款,那斗彩青花料是長在了瓷胎里頭的,實乃彩瓷中神品,妙不可言。據說工匠在燒制時先用青花細線淡描出紋飾的輪廓線后,上釉入窯經1300度左右的高溫燒成胎體,再用紅、綠、黃等色填滿預留的青花紋飾中二次入窯低溫燒制,畫面疏朗而渾然有致,情趣盎然。

蘇青爺有時捧著心肝寶貝斗彩雞缸杯瞧著瞧著就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這時大太太就會過來輕手輕腳收起雞缸杯,扯開被子給他蓋上,并彎腰仔細地掖掖被角,蘇青爺竟渾然不覺,翻個身,頜骨一動一動磨著牙,發出細勻的鼾聲。

乾州城就巴掌大那么一塊地兒,蘇青爺有一只稀世珍寶斗彩雞缸杯的消息不脛而走,雙乳山下的鄉紳富賈踏破門檻,上門來糾纏著一睹寶物,或放出話兒,愿出重金購買,蘇青爺皆閉門婉拒。

這一日蘇青爺正在院內飲茶賞杯,一群剪了辮子,手執長筒火銃的革命軍闖進來,驚得樹上的灰麻雀撲棱棱驚叫著飛了起來。革命軍看到蘇青爺手里的寶物眼前一亮,不由分說上前架起他就走,說是督軍大人聽聞他有一心肝寶貝斗彩雞缸杯,要他帶去一瞧。蘇青爺掙扎著被架到門口,腳底一絆,身子往前一撲,手里的斗彩雞缸杯飛出去,摔在地上濺起一片碎末。在那支離破碎的聲音中,蘇青爺撲上前去撿拾著碎片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抖抖索索地念叨著:“俺的寶貝,俺的寶貝!”手指被碎瓷片劃得稀爛。

革命軍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得不知所措,少頃,松開了蘇青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打那后蘇青爺就變瘋了,綢緞鋪的生意也不管不顧,整日介披散著一蓬蒿草般的亂發,手里拿塊瓦片,目光癡呆,嘴里頭喃喃著:“俺的寶貝,俺的寶貝!”乾州城里的人都替蘇青爺惋惜,覺得他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為一只斗彩杯變成這個樣子有點不值。

乾州城解放那年,蘇青爺的瘋病突然就好了。他剃掉長發胡須,洗漱一新,換上一身干凈的新式衣衫,取下堂屋墻柱上的幾塊摸得黑乎乎的青磚,從中取出一個檀木匣子,打開了解開上頭裹著的幾層紅綢緞。子女們齊聲驚叫起來:“雞缸杯!原來——”“噓——”瞅著手里溫潤驚艷的寶貝,蘇青爺狡黠地笑了。

 

黃保長

 

這乾州地界上說起來還真是有點邪性,麻五爺正和劉家老二蹲在祠堂外的墻根下曬著暖暖拉閑話。劉家老二瞅瞅村東頭黃家伸出來的門樓子說:“五爺,您說這黃致人黃保長咋一點也不像個保長哩,兒子好賴”在委員長手下的“五虎上將”衛立煌衛長官手下的少校參謀么,他咋見了保安隊來收糧還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嚇得直打尿戰,跟人后頭點頭哈腰的,像個龜孫子,這保長的皮囊真讓他給瞎披了,白白地給糟蹋了么!

麻五爺抖動著下頜上幾根扎眼的胡須笑得直打嗝兒:“慫唄!”說罷,麻五爺止了笑,咂咂嘴一本正經道:“你甭說,這黃致人還真跟別的保長不一樣哩,有一點你得認卯,就是他這人從不禍害人,做事也不昧良心,說起來還蠻講義氣哩。前年雙乳山遭了冰雹地里收成不好欠收,他不是還免了你家的兩擔租子?”“這倒是哩?!眲⒓依隙傉f了一句聽見背后有人咳嗽,扭頭一看,黃致人不知什么時候悄沒聲地立在他身后,甩甩袖子哈著腰笑咪咪問:“好你個劉老二,吃飽了沒事干,又在這編排啥哩?是商量著要改朝換代,還是要賣乾陵哩?!”劉老二忙站起來拱拱手道:“保長叔您這回可真是高看侄兒了,侄兒哪有那本事那能耐?我在跟五爺說您是個好人哩!”麻五爺也站起來干笑兩聲道:“你慢慢掰扯唄,我走呀,回屋喝苞谷糝湯去!”“你小子,又糊弄叔哩!”黃致人對劉老二說:“你要閑得沒事干,叔給你找個差事干干!”劉老二忙湊過來問:“保長叔,啥差事么?”黃致人賣個關子道:“到時你就知道了。這樣,你回家跟你爹知會一聲,吃罷午飯帶件厚點的衣裳到叔屋里來?!眲⒗隙牬罅搜蹎枺骸笆澹滞笊侥沁吽蜄|西呀?”“噓——”黃致人壓低嗓門道:“你小子能不能小點聲?記住了,對誰也不許聲張,否則不光沒得銀元賺,還——”黃致人說著用手比劃著做了個抹脖頸的姿勢。劉老二嚇得噤了聲,咽口唾液嘻嘻哈哈道:“保長叔您就把心放肚里吧,侄兒您還信不過?”

這一年村里出了件難纏事,保安大隊的侯團副瞧上了劉老二的妹妹劉花花,帶著一幫子土匪兵,手里端著燒火棍一樣的三八大蓋,抬著聘禮來拜見老丈人,在門外喊叫著要娶花花做姨太太。那劉花花生得白白凈凈,人見人愛,算是村里的人梢子,哪瞧得上眼這長得又矮又胖,說話磕磕絆絆,臉上還有塊拇指蓋大小,醬紫色胎記的侯團副?但迫于侯團副手里握著錚亮的駁殼槍,嚇得縮在廈屋的炕角里瑟瑟發抖,直抹眼淚。她爹劉天魁蹲在地上摟著腦瓜一個勁地嘆氣:“閨女呀,不行咱就認命吧,咱斗不過人家,那侯團副長得是磕磣了點,但他手里有槍,這年月,誰有槍誰就是爺!”劉老二掙扎著要岀去跟侯團副拼命,他爹抱住劉老二的腿帶著哭腔道:“祖宗呀,都這節骨眼上了,你就消停消停吧,你沒瞅那陣勢,那些個團丁一個個手里都端著吃人的家伙哩,你是活膩歪了?人家嘣死你還不跟嘣死只草雞一樣?!”劉老二就蹲下來抱著腦殼不吭氣了。

關鍵時刻,黃致人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過來擋在門口,拱拱手笑咪咪道:“侯團副呀,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您是不知道,這花花她爹早就將她許給在下做小了,只是尚未迎娶,不曾想……”

侯團副本想著手到擒來抱得美人歸,孰料半道上殺岀個程咬金,氣得他牙根癢癢,一張臉都變成了豬肝色,但礙于黃保長的兒子在衛長官手下當著參謀,而且剛換防,就駐扎在百十里外的潼關,他只得忍氣吞聲,朝天放了兩槍,帶著屬下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劉天魁一家躲在屋里任那侯團副手下的團丁百般叫罵關著門就是不肯出來。這會見外邊沒了動靜,就開了門探岀頭來想要瞧個究竟。族長劉天福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拿煙袋鍋子指著他道:“瞅啥瞅,還不麻溜地跪了謝過你保長伯,不懂禮數的東西!”劉天魁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鄉里鄉親的,沒那么多講究!”黃致人抬起袖子拭著額顱上沁岀的冷汗。

聽得黃保長紅口白牙當眾說了要納花花作小,劉天魁心里暗自竊喜。這黃致人雖說是年紀大了點,但心底不壞,不光有地有銀元,最主要的是有個在衛長官手下當參謀吃官餉的兒子,若是能攀上這棵高枝,那可就躺著都不愁吃不愁花了,在這乾州地界上也沒人敢欺負了!他抬抬眼皮,窺一眼黃致人,小心翼翼地問道:“黃老爺的話可還算數?”黃致人白了他一眼道:“說啥呢,那不是為打發侯團副么,我也是情急之下就那么順嘴一說,你不必當真!”

黃保長都說了不必當真,劉天魁也聽得真真切切,可他還是不死心,三天兩頭地托人上門去保媒,弄得黃致人哭笑不得。

背過黃致人劉天魁四處抱怨,說黃致人不是個好人,仗著兒子在隊伍上掌槍托子,就當眾耍笑人哩。黃致人聽了也不言語,只是笑呵呵搖搖頭。

后來風向變了,國民黨的隊伍一下子走了下坡路,蔣委員長的國軍被解放軍打得落花流水,如喪家之犬,帶著殘兵敗將一路撤退逃到了臺灣島。黃致人的兒子非但沒事還在新成立的人民政府里擔任了區長。乾州人這下就有些看不明白了。

天福爺邁出祠堂,瞅瞅在墻根筒著手曬暖暖的麻五爺和劉老二說:“都散了吧,新社會了,該干嘛干嘛去!

原來,黃致人和兒子這些年一直在背地里給共產黨做事。乾州人說,還是黃保長識時務,看得遠,會來事。更主要的是他深藏不露,這么多年愣是沒瞧出來。也有人說早瞧岀來了。       

 

馮四奶奶

 

土匪麻六手里拎著盒子炮,帶著他的一撥弟兄從五峰嶺上奔將下來的時候,驚得林子里的紅嘴老鴉撲棱棱飛起來,似一片不祥的烏云裹著呼哨從頭頂上卷過去,令人不寒而栗。

村里的人都躲到河對岸的林子里去了,唯有馮家的燒酒作坊仍敞著大門,屋頂上飄著一團云一樣的白氣,散發出濃烈的酒糟味。

馮家的宅子是一處三進的院落,高大氣派的門樓鶴立雞群一樣豎在一片低矮的瓦房中,進門是一面照壁,上頭雕了一頭威武的瑞獸,邊角上點綴著五只扇動翅膀的蝙蝠。庭院兩邊是廂房,迎面是正房和耳房,院當中有一口甜水井,用青石板蓋著。正房里供奉著馮家祖宗的牌位,從正房的廳堂穿過去是一大片燒酒作坊,再往里便是柴房和伙計們住的廈房。馮家的后院里有一個暗道,從廈房直通二里開外的河灣,那里水深流急,出了暗道口,停泊著一艘木船,劃到對面便是一望無際陜北高原了。

麻六端著盒子炮,踹開大門,罵罵咧咧走進院里的時候,馮四奶奶盤腿坐在耳房的大炕上,不緊不慢地咂著旱煙鍋,瞅了一眼院門口說:“麻爺,請這邊說話,甭驚擾了祖宗!”

馮四奶奶是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曾在省城的洋學堂上過學,算是見過世面的。她生得細皮嫩肉,柳眉鳳眼,眉心里有顆痣。那天穿一件紅底團花對襟棉襖,翠綠色闊腰綢褲,露出半截水蘿卜一樣的白腿。

一個小土匪斜挎著火銃,走到井邊,扒開青石板,解開褲子,想要撒尿。麻六一轉身,揚起盒子炮,啪地一聲,小土匪頭上的“火車頭”就飛了起來,他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一泡熱尿全撒進了褲襠里。

麻六把冒著青煙的槍管放到嘴邊噗噗吹了兩下,大搖大擺地走進耳房,偏著腦袋打量著盤腿坐在炕上的馮四奶奶。

“大桿子,你火氣還不小呢!”馮四奶奶笑吟吟道。“你咋不跑呀?” 麻六問,“你好賴也是個大桿子么,我還怕你吃了我?” 馮四奶奶磕磕煙袋鍋道:“再說了,我也敬慕你大桿子是個英雄哩,早就有心見面一敘!” 麻六瞪著一對鼓出來的眼珠子問:“這是咋說道的?” 馮四奶奶示意麻六坐到炕上說話??恢虚g擺了一張小方桌,桌上放了一壇燒酒、兩只瓷碗和一盤豬頭肉。

馮四奶奶拿起壇子咕嘟嘟倒滿一碗酒端起來一仰脖頸啁了,抬起袖子擦擦嘴,又連啁了兩碗,接著斟滿一碗酒,雙手端起,盯著麻六道:“大桿子,我敬你!”麻六啪地將盒子炮拍到方桌上,接過酒碗滋溜一聲啁了,將碗伸到馮四奶奶面前,馮四奶奶又給他斟滿一碗。她說:“你跟別的桿子不一樣,你是看不慣官府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打死了保安團搶糧食的團丁,不得已才拉起桿子上山的,這些年你可沒少給咱這一片的窮苦人出過氣!”“咦,你還知道得不少哩!”麻六又端起酒碗一口啁了。

馮四奶奶問麻六:“大桿子,你說你拉著弟兄們上山是為了啥?”麻六說:“當然是有肉吃有酒喝啊!” 馮四奶奶說:“那你就跟弟兄們留下來,我保你們天天有肉吃有酒喝!”麻六問:“留下來干啥呀?”“釀酒哇!”馮四奶奶說:“這不比把腦袋殼掖在褲腰帶上擔驚受怕強么?”“這——”麻六有些猶豫。馮四奶奶一只手拎起酒壇子底朝天篩了篩沒篩出酒來,又放在耳邊晃了晃,嘴里嘀咕道:“這還沒咋喝一壇酒就沒了。大桿子你坐著,我去拿酒!” 馮四奶奶起身欲下炕,麻六摁住她的手道:“妹子,我答應你,留下來!”

村里人在林子里躲了兩天,見土匪非但沒走還留了下來,心里叫苦不迭,都罵馮四奶奶是個害人精,克死了她男人馮老四,又把土匪招惹來禍害一村人。讓村人感到奇怪的是,土匪并沒有燒殺搶掠胡作非為,他們每天都在作坊里規規矩矩地釀酒。

于是,村人陸陸續續地回到了家里。

半個月后,安頓下來,土匪就開始在村口上沿著河灘筑寨墻,麻六手里拎著盒子炮,跑來跑去地吆喝著土匪從河灘里往上背石頭。這時候馮四奶奶就挎著竹籃,拎著酒壇子,屁股一扭一扭地給土匪送吃的。村人鄙夷地瞅著她,心里罵道:“騷娘們,看你能騷情幾天,這么多土匪遲早弄死你!”

一丈多高的寨墻筑起來不久,保安團就來村里搶糧食,圍攻了半天也沒攻下來,被麻六帶著土匪伏在寨墻上打退了。

這天早起,村人發現馮四奶奶家的大門緊閉,院里一個人都沒有。眾人正犯疑惑,村南的竹竿鎮方向響起一片槍聲。槍聲由遠而近,噼噼剝剝響成一片。原來馮四奶奶帶著麻六和他的弟兄們,把駐扎在鎮上的保安團包了餃子,連窩端了,炸死了七十多個團丁。附近馬回回的馬家軍趕來支援,馮四奶奶跟著麻六他們邊打邊退,到了村外,村人已關閉了寨門,他們進不去,就沿著河灘向河灣的林子里跑去。

幾天后,馬家軍撤走了,麻六他們抬著被馬回回手下打死的馮四奶奶回到村里,將她安葬在河對岸的山坡上。下葬那天,麻六手捧酒碗,舉過頭頂,在地上長跪不起,眾土匪也跟著齊刷刷跪倒在地,悲戚的哭號聲傳遍整個村街,在河灘上空久久回蕩。

村人沒一個落淚,他們都怨恨馮四奶奶,認為她這是活該,誰讓你和土匪攪和在一起糾纏不清?這不遭報應了!

安葬了馮四奶奶,麻六就帶著弟兄們撤走了,據說是到北邊去了。

馬家軍被趕走那年,村里來了一隊解放軍,帶隊的連長正是麻六,他們在馮四奶奶的墓前肅立敬禮,豎起一塊碑,上面刻著“革命烈士趙英蘭”幾個遒勁的大字。

村人這才知道馮四奶奶原來是一個“地下黨”,大伙默默地聚攏過來,黑壓壓跪倒一片。

 

麻姑

 

漆水河流到耀州地界的橋山下,打了個滾兒,便沖涮出一大片河灘來。周圍群山環抱,有寨子溝、萵苣庵、兔兒梁。河灘上有渡口,南岸是一望無際的渭北平原,北岸峰巒起伏,一座山挨著一座山,這就是陜甘邊照金革命根據地了。

麻姑就在渡口上搭了座窩棚,置辦了一條木船搞擺渡。

麻姑的家在南邊的梅家坪,她男人過河去了北邊,麻姑就在渡口上靠擺渡維持生計,等著她男人回來。

這一年的夏天,縣保安團的人接到線報,埋伏在梅家坪的陳記藥材鋪周圍,抓捕往北邊轉運藥品的地下黨。地下黨到了藥材鋪附近,發現街上沒一個人,情況異常,便放棄計劃,準備撤離,結果別在腰里的匣子槍走火,暴露了目標。

地下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匣子槍,邊打邊朝河灘上跑去,保安團在后邊緊追不舍,揚言抓住活口重重有賞。

保安團追到渡口,地下黨跳入水中打個旋兒就不見了蹤影。他們朝水中搖晃的蘆葦蕩里噼里啪啦放了一陣亂槍后,發現沒有任何動靜,便悻悻地往回走。這時發現河里有一條船,船頭上站立著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紅紅的棉襖,藍藍的褲子,胸前搭著兩條烏黑的辮子,衣袖捾起來,露出兩只嫩藕般白白的胳膊,低頭一下一下搖著櫓。

“站住——干什么的?快把船搖過來!”保安團長梁四揮舞著駁殼槍朝渡口上喊叫。小船就慢慢地搖了過來。

“咦,把他家的,共黨沒抓到,卻走了桃花運!想不到這渡口上還有這般水靈的妹子!”還沒等船靠岸,梁四就將駁殼槍別進腰里,捾起褲腿嬉皮笑臉地跳入水中,急不可待地跑了過去。

船上的女子轉過身來,咧咧嘴,沖梁四笑了笑,梁四驚叫著,拔腿就跑,跑到岸上,驚魂未定,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連聲地叫罵著:“真他媽晦氣,咋是個麻子臉呢!”

麻姑臉上的麻子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芝麻,說是十歲那年得天花落下的。

保安團撤走了,但駐扎在梅家坪的“黑狗子”隔三差五的仍來渡口上騷擾,肩上斜挎著黑火棍,罵罵咧咧地抓尋北邊過來的共黨。結果每次都是一無所獲,徒勞而歸。麻姑就將船艙里打撈上來的活蹦亂跳的漆河鯉魚送給他們。

渡口村的人都鄙視麻姑,指指戳戳地指責她人長得丑,還不檢點,水性楊花的,跟鄉公所的“黑狗子”有染,不清不楚攪和在一起。

有人說親眼看見胖保長上了麻姑的船,進了船上蘆席扎的篷子,船搖到河心就停下晃了起來,且晃得厲害,險些晃翻?;瘟税肷尾磐O拢瑩u到岸邊,胖保長提著褲子從船上下來,手里還拎了兩條甩著尾巴的漆河鯉魚,仰起臉哼著酸曲。有人不信,問:“就那滿臉麻子,不是把保安隊長梁四都嚇跑了的麻姑,胖保長他就能瞧得上眼?”說的人便低頭不吭聲了。

沒人瞧見,晚上夜深人靜,麻姑也沒閑著。借著夜色掩護,她站在船頭嘩嘩地搖著櫓,將一船的藥品,糧食,衣物等一應補給送到河對岸去。送去的,還有南方來的,到北邊去參加革命的進步學生。

1949年,耀州地界解放,麻姑的男人回到了梅樹坪,倆人在鎮上的秦味樓擺了酒席,舉辦婚禮,邀了鄉鄰參加。長相英武,穿著軍裝的男人喜滋滋地撩起紅蓋頭,在場的鄉鄰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面前的麻姑,臉上白白凈凈,略帶羞怯,一顆麻子也沒有。

 

神醫宋

 

光緒年間,乾州城里有個宋世棠。他出身中醫世家,自幼把脈問診,精通醫術,十四歲便在濟世堂坐堂行醫,人稱神醫宋。

這神醫宋神在何處?據說乾州城里有一中年婦人難產,在炕上滾來滾去,從正午巳時折騰到夜里亥時,痛得大汗淋漓,慘叫陣陣,渾身沒了一絲力氣。到子時三更,孩子仍未生下來,婦人氣若游絲,大叫一聲昏死過去,沒了鼻息。接生婆從未見過這般陣仗,嚇得屙了一褲襠,如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婦人丈夫婆婆及娘家嫂嫂見狀哭成一團,已著人預備后事,一老者提議死馬當活馬醫,趁婦人身上還有點熱乎氣兒,人還軟活著,送到濟世堂去瞧瞧,權當盡心了。

婦人被抬來后,宋世棠摸了一下脈相,又翻開眼瞼瞧了瞧,便取岀一枚鋼針置于燭上燒紅,照著人中扎了下去,只聽滋啦一聲,伴著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婦人竟哇地一聲哭岀來,娃娃也在響亮的哭聲中呱呱墜地。自此,宋世棠在乾州城聲名大噪。知府大人的小妾厭食,終日郁郁寡歡,日漸消瘦,形銷骨立,著人抬著八抬大轎,將宋世棠宋郎中請了去。他隔著簾子,用細線繩兒拴在夫人手腕上,把了一下脈相,開了幾味草藥服下去,幾日后這夫人便食欲大開,面色紅潤,宛若換了一個人兒。

這一日宋世棠正在坐診,一穿著體面的官家公子滿身血漬,抱著一顆紅血球一樣的腦袋,殺豬一樣嚎叫著,被人攙扶著跌跌絆絆地跑進來,進得門便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宋世棠波瀾不驚,面不改色心不跳,上前扶那受傷的公子躺下,不聲不響地給其清創縫合后,撒上依祖傳秘方,用生石灰、生大黃同炒研制的細粉,覆上紗布,又開具幾味草藥,囑其按時煎服換藥。

原來這受傷的公子不是旁人,正是知府衙門獄司裘大人家的公子。這裘公子,平日仗勢欺人,在乾州城欺男霸女,無人敢惹。那一日他在乾州城外野狗一樣四處游蕩,路過雙乳峰下一戶人家,發現柴門虛掩,遂掀門進去,便見一女子身披薄衫臥于榻上,下身半裸,鼾聲微酣。這畜生一時獸性大發,撲將上去將女子裹挾于身下強暴。女子發髻凌亂躺于榻上,身材蜷縮,掙扎著嚶嚶啼哭。這畜生正欲離開,女子家人回來,用鋤頭將其腦殼開了瓢。

裘公子經宋世棠精心醫治,一月后即痊愈如初,他暗自慶幸宋世棠沒認出他來,亦未刨根究底地盤問其受傷原由。否則,若讓他知曉本公子強暴了良家女子,哪還肯施救?

這一日裘公子穿著新做的赤色兔毛邊袍褂兒,胯上墜塊翠色玉佩,春風滿面進得濟世堂,將一包碎銀從腰間解下,啪地拍到柜上?!澳氵@是——”宋世棠抬起頭不屑地瞅瞅神氣活現的裘公子?!斑觥濒霉幽抗忾W爍,顧左右而言他:“一點小意思哈,不成敬意!”

宋世棠嘴角上翹,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哂笑。突然,他驀地站起來,快步上前,一手像鐵鉗一樣抓住裘公子的臂膀,一只手握著一把明晃晃閃著寒光的小刀,照著裘公子的褲襠里猛插進去順手一剜,裘公子一聲慘叫,兩顆白生生帶著血絲的卵子就落在地上冒著熱氣兒一下一下地跳動著。宋世棠轉身一松手,尚且滴著烏血的小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裘公子捂著褲襠匍匐在地,痛得嚙牙咧嘴叫罵著:“好你個宋世棠,小爺好心來犒謝你!你為何要對小爺下此黑手,竟敢閹了小爺的命根?!”“皆因你做惡多端!”宋世棠面無表情道:“我不能讓你再禍害良家女子!”“你既已知曉為何還要救我?”裘公子歇斯底里吼道,“我救你因我是郎中,我閹你因我也是爹!”宋世棠冷冷道。

 

折一刀

 

折一刀早年間算是乾州地界上響當當的一個人物。這乾州城夏商時為雍州之域,到了西周,被盤踞陜、甘一帶,勢力強盛的西夷犬戎部落占據。金時,乾州最為鼎盛,轄奉天、好畤、醴泉、武亭(武功)四縣。及至元末,撤銷奉天、好畤兩縣,永壽歸乾州,醴泉直屬西安府。從此,乾州只領永壽、武功二縣。

乾州城北去百余里屬彬州,地域偏僻,天高皇帝遠,素有“二山五溝三分田”之說,百姓多受匪患之苦。

據老輩人講,常有袒胸赤膊,頭扎紅巾之匪人,騎著高頭大馬,一片黑云一樣呼嘯而來,將北街口牌樓下正哺乳的小媳婦,或穿著水紅棉襖,面色滋潤的女子擄了去。一時間,乾州城里人人談匪色變,多數人家終日大門緊閉,將有著幾分姿色的姑娘、小媳婦藏于地窖,不敢拋頭露面。

這天,乾州城北門口牌樓下來了一個賣雜耍的壯年漢子。但見他放下行囊,拿起一面銅鑼,敲打著繞地一圈,抱抱拳道:“諸位父老鄉親,敝人折虹,折本的折,彩虹的虹,初來乍到,還望多多關照!”

旁邊圍了一圈瞧熱鬧的人,哄地笑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爺們,咋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莫不是想博個氣勢如虹的彩頭吧!”

他并未在意眾人的嘲笑,依舊面帶微笑,拱手道:“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 待他從腰間拔出一把亮晃晃的短刀,眾人就突然止了笑聲,一個個睜大了眼睛,面帶怯色,你瞅瞅我,我擠擠你,朝后退縮著。

折一刀一手執刀,一手拍著鼓出來的肚臍,繞地一圈,抬頭瞅一眼東北邊女皇娘娘雙乳狀高高隆起的“瓜婆陵”(乾陵),扭頭呸地撮一口,大喊一聲,雙手緊握刀柄插入肚臍。眾人嚇得臉色煞白,閉上眼睛,大氣不敢出,唏噓著瑟瑟發抖。

這時又聽得嗨的一聲大喊,眾人睜眼看時,折一刀一跺腳,拔出刀來,拍拍肚臍,繞地一圈,肚臍上完好無損,連個疤痕也沒有。眾人不由得齊聲喝彩,掌聲雷動。

自此,折一刀在乾州城里名聲大噪,且在方圓百里傳得神乎其神。有說他是刀槍不入之身,也有說他是尉遲敬德轉世,手起刀落,砍掉一只胳膊,一眨眼便接上,連個刀印也沒有。說得繪聲繪色,似親眼所見一般。

折一刀聽了,淡淡一笑。為了將折一刀留在乾州城里,街坊們開始攛掇著給他介紹內人。

折一刀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在眾人的攛掇下,娶了北街口馮二裁縫家的大小姐馮扣扣。這馮扣扣早些年嫁給了藥材鋪宋掌柜的獨子宋如圭。本來宋掌柜還指望著宋如圭將來子承父業、頂門立戶。怎奈這宋如圭天生一個病秧子,體弱多病,身板單薄得一陣風能刮倒,終日拘僂著腰咳嗽不止。結婚沒幾年,宋如圭就一命歸西了,連個子嗣也沒留下。

也有人說馮扣扣長得花容月貌,是貴妃娘娘轉世,宋如圭沒那個艷福,消受不起,干柴遇上烈火,銷筋蝕骨,沒幾天就被抽空了。而馮扣扣依然面色豐潤,走起路來像水上飄著一樣。

折一刀娶了馮扣扣后,就不賣雜耍了,盤下街口的三間門臉,與老丈人聯手,開起了旗袍店。奇怪的是,自從折一刀在乾州城里落腳后,彬州一帶的土匪就再也沒來乾州城里騷擾過。

折一刀和馮扣扣每天在旗袍店里進進出出地忙碌著,過著平淡而踏實的日子。乾州城里的老街坊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還有折一刀這么一個人。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有人記起他來,嚷嚷著要他露一手,助助興。折一刀總是笑嘻嘻擺著手委婉地回絕。只有折一刀心里清楚,他并非刀槍不入,也不是尉遲敬德轉世。他賣雜耍時是在刀柄上做了手腳,裝了彈簧的。他不想再哄騙大伙。

解放后,公私合營,旗袍店并入了供銷社,折一刀和馮扣扣被安排在供銷社做了吃公家飯的國營職工。這讓北街口的老街坊很是艷羨了一陣子,都說他們命好,不管怎么改朝換代,依然吃香。

讓大伙始料不及的是,不久折一刀就被人民政府揪了出來,五花大綁,作為隱藏在革命隊伍里的反革命分子,公開審判后,拉到瓜婆陵下鎮壓了。街坊們這才知道,原來折一刀是盤踞在彬州地面上的土匪窩里的三桿子,因瞧不慣大桿子的作派,與大桿子起了爭執,暗地里鼓動同樣瞧不慣大桿子的二桿子、四桿子,一起做了大桿子,解散了匪眾。

沒想到折一刀隱藏得這么深,但還是被揪了出來。雖說他解散了匪眾,沒再禍害百姓,但他手上有多條人命,被鎮壓也是罪有應得。

他原本是想改邪歸正的,無奈,老天還是沒給他這個機會。

多少年后,亁州城北街口的老街坊們仍不能忘卻的是,折一刀在五花大綁游街時,始終仰著頭,面不改色心不跳。路過牌樓時,他目光在人群中找尋著,還沖被在群里擠來擠去的馮扣扣笑了笑。那笑容里,盡是滿足。

 

小夫人

 

五峰街的寧老爺自從納了小夫人焉翠,就每日都在小夫人焉翠房里過夜,幾個月了,再未踏入過大太太的房間。

大太太是正房原配,一直替老爺管著家里大大小小的一應事項。老爺和大太太在一起,依舊客客氣氣的,只是每次大太太變著法兒留宿,老爺都百般推脫,執意要到小夫人房里去,這讓大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為此,她曾和老爺哭鬧過,拉著老爺的手,淚漣漣地問老爺是不是變了心,嫌棄她人老珠黃了?老爺笑著搖搖頭,拿開她的手。

這天老爺外出去談生意,大太太就讓丫頭把小夫人焉翠叫過來問話。她示意丫頭小依兒先出去。她關上門質問小夫人焉翠是何居心,使了甚么手段,讓老爺對她鬼迷心竅?

小夫人聽了嚇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大太太息怒,妹妹哪敢對老爺使甚么手段,只是……”“只是甚么?”大太太上前一步逼問,小夫人抖抖索索道:“請恕妹妹不能說!”

大太太一聽便惱了,揪住小夫人焉翠喝道:“有甚么不能說的?”小夫人焉翠不說話,只是搖頭。大太太正欲發作,老爺從外邊急匆匆地回來拿落下的東西,大太太聽見前院有響動,只好松開小夫人焉翠,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老爺進到房里,見大太太和小夫人焉翠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著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也沒多問,取了東西就走了。

老爺一走,大太太立馬變了臉,逼著小夫人把話說清楚。小夫人往后退縮著,可憐巴巴地瞅著大太太:“您就別逼妹妹好不好?”

大太太仍不依不饒,為了探個究竟,她命貼身丫頭小依兒晚上趁著寧老爺用膳,潛入小夫人焉翠房里。

晚上老爺進了房間就一直坐在桌前看書,小夫人焉翠給老爺沏了一杯茶,端過去后,便坐在榻上繡花。小夫人繡的牡丹、芍藥、玉蘭很是好看,上頭的翠鳥、蝴蝶扇動著翅膀,似活了一般。小夫人秀的繡品,老爺都讓人拿去鑲了檀木邊框,做成蒲扇,擺放在上房的條案上,供來客觀賞。

小依兒躲在小夫人焉翠屋里的衣櫥背后,嚇得噤了聲大氣不敢出。老爺坐在那看著書,過一會問一句:“還不睡啊?”小夫人焉翠啊一聲道:“晌午吃多了,這會也睡不下,就再繡會兒。”老爺便低頭繼續看書。

到了后半夜,小依兒實在困得不行,就靠在衣櫥背后睡著了。第二天早起睜開眼,老爺已經出去了。她走到門口,聽得老爺在大太太房里問:“小依兒呢?這丫頭,這些天咋魂不守舍的,干啥都丟三落四的。”大太太支支吾吾道:“是么,那我可得說說她了。這丫頭,剛才還在屋里,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小依兒在屋外應著聲,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大太太責怪道:“怪不得老爺說你魂不守舍的,一大早就慌里慌張的跑哪去了!”

小依兒局促地站在那,老爺抬頭窺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

小夫人焉翠也有她的難言之隱。原來老爺害了丘疹,那心肝上起了很多紅疹。他就悄悄到五峰街上的中醫堂,找到坐堂的佟掌柜。佟掌柜聽老爺描述后,又仔細瞧了瞧,出來給他開了一劑藥方,叮囑用生薏仁、土茯苓、馬齒莧、蒼術、黃柏、丹皮,加龍膽草每日煎服。

讓老爺為難的時,怕與大太太同房傳染給她。思來想去,想了一個萬全之策,讓中醫堂的跑堂丫頭焉翠假意納給老爺做妾,順便幫他熬藥醫治。說好了紋銀一百兩,治愈后老爺便“休”了焉翠。同房期間,老爺不得觸碰焉翠。焉翠也必須幫老爺保守秘密。

大太太仍三天兩頭苦苦相逼,焉翠被逼急了,便口不擇言,說老爺壓根就沒碰過她。大太太不相信:“你這不是自欺欺人么,那他每日跑到你屋里去干啥?”焉翠被問急了,就低了頭不說話。

大太太竟然得寸進尺,要查驗小夫人焉翠還是不是姑娘身。小夫人焉翠覺得大太太欺人太甚,一口拒絕。

一年后,老爺病愈,歡歡喜喜回到了大太太身邊,而小夫人焉翠卻離開寧府回到了中醫堂。大太太自知對小夫人有些過分,虧欠了她,幾次三番到中醫堂去,想當面給小夫人道歉,小夫人焉翠避而不見。

 

畫師

 

李望塵是乾州城里極具才情和潛質的一位畫家,畢業于西京美院,早年師從國畫大師張少墨,專攻人物花鳥。他的人物畫構思大膽,風骨奇峭、敷色妍麗,氣象脫俗,頗有唐寅遺風,被譽為西京畫壇一怪。

出名前的李望塵曾是一介窮書生,在西京美院上學時,每到周末假期,他就端只小板凳,背著畫架,到鐘樓郵局前的報刊亭旁邊找塊地兒坐了,給人畫肖像,賺取生活費。

后來畢業,李望塵放棄留校任教的機會,只身一人遠赴西藏,在拉薩一呆就是八年,每天背著畫架游蕩在布達拉宮、大昭寺、八角街,盯著那些穿著藏族服飾的女子瞅來瞅去,有時端起相機拍下來,或凝眸臨摹,苦苦揣摸人物畫構圖和筆墨技巧。

回到內地李望塵在西京美術館舉辦了一場“絕代佳人”人物畫展,其灑脫、驚艷的畫風在波瀾不興的西京畫壇引起不小的轟動,一時名聲大噪。在一幅高四尺的裸女畫前,人頭躦動,幾位西京書畫界名流如朝圣一般,為之震撼,仰面唏噓不已。畫面上,一柔若無骨的女子作斜坐狀,一手撩鬢,一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腹部,面若芙蓉,兩只紅紅的乳頭似熟透的櫻桃一般鮮艷欲滴。

李望塵給人的印象有點孤僻,太過清高,從來不參加任何商業活動,除了繪畫交流,很少與人接觸,一般人想要求畫他一律拒之門外。

這一年,李望塵在金陵夫子廟開畫廊的師弟陳一同邀他去金陵采風,李望塵盛情難卻,只得應邀前往。

到得金陵,陳一同陪著李望塵逛遍了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地的棲霞山、胭脂河、烏衣巷、夫子廟、江南貢院、閱江樓、梅園新村等名勝,并去品嘗了當地的鹽水鴨、大煮干絲、鴨血粉絲湯、狀元豆、五香蛋、小籠包。那小籠包皮薄如紙,提起來滋溜吸一口,一包鮮美的湯汁就流進了嘴里。 李望塵一口氣吃了一籠半,吃得嘴角流著湯汁,一個勁地喊叫吃撐了。

晚上,乘上畫舫,李望塵品著香茗,臨窗遠眺,秦淮河波光瀲滟,朦朧的夜色中,兩岸“錦繡十里春風來,千門萬戶臨河開”,鱗次櫛比的青瓦白墻飛檐漏窗、雕梁畫棟,半掩的窗欞里不時飄出婉轉的《鮮花調》:“好一朵鮮花,有朝一日落在我家,你若是不開放,對著鮮花兒罵。本待要采一朵戴,又恐怕看花的罵……”

吳儂軟語中,李望塵的心也跟著蕩漾起來,跌進悠悠的河水中,泛開一層層漣漪。趁著李望塵雅興正濃,陳一同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師兄,您難得來金陵一趟,能否留下一些墨寶?這樣,您給我作三十幅畫,我給您兩百萬潤格?!崩钔麎m瞅了他一眼,笑笑,微微頷首。

畫舫靠岸,李望塵仍意猶未盡。陳一同扶著他走進“媚香樓”,一位身著華麗漢服的美艷女子裹著一團氤氳的香氣從里間迎了出來。陳一同介紹道:“這是小玉,對您可是崇拜得五體投地!” 李望塵沖小玉點點頭,伸出手握了一下。

進到雅間,服務生已擺上一桌美味佳肴,小玉面含嬌羞,立在李望塵身旁,拿起一盞豆青色執壺,斟滿一杯酒,雙手端起,抿嘴笑盈盈瞅著李望塵:“李老師,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我敬您一杯!” 李望塵接過來一仰脖頸啁了,咂咂嘴道:“好酒,好酒!”陳一同在一邊滿臉堆笑夾著菜說:“師兄,您嘗嘗這個,看合不合口味?” 李望塵夾起一塊鮭魚放到嘴里嚼著點點頭道:“鮮,真鮮!你們也吃呀,別光顧了招呼我!” 幾杯酒下肚,李望塵便有些飄飄然了。陳一同示意小玉扶李望塵上樓歇息。李望塵站起來,腳下一歪拐著八字,扶著小玉溫熱的小手,踉踉蹌蹌上了樓,進到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小玉掩上門,輕輕地走到床邊,脫掉李望塵腳上的鞋子,扯開被子給他蓋上,然后在床沿上坐下來,呆呆地瞅著他,瞅著瞅著,站起來解開衣扣,一件件脫掉衣服,掀開被子鉆了進來,緊緊地摟住李望塵。

這時陳一同推開門進來,小玉忙松開李望塵驚慌失措地坐起來,抓起被角捂住胸部。陳一同一臉怒氣,上前搧了小玉一記耳光,罵道:“不要臉的東西,還不快滾!”小玉咬著嘴唇,眼里閃著淚光,跳下床抖抖索索穿上衣裳帶著哭腔跑了出去。

李望塵也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坐起來渾身像篩糠一樣瑟瑟發抖,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陳一同瞅著他道:“師兄,您說您干的這叫什么事?您想玩玩我可以給您找一個,可小玉她,她是您弟妹,我的未婚妻呀!”“這——”李望塵感覺無地自容,不停地用拳頭捶著腦門:“都怪我貪杯!”

后來李望塵越想越不對勁,覺得這是陳一同給他設的一個局,但他什么都沒說,給陳一同畫了三十幅仕女圖,分文未取。

回到乾州,李望塵性情大變,經常被一幫記者簇擁著參加各種拍賣活動,出入高檔會所,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被“女學生”攙扶著回到家里。他的畫作也行情大漲,一幅畫在“佳士得”最高拍到一百多萬。

外邊傳言,李望塵每次作畫前都要女人陪著飲酒,飲至半酣,似醉非醉之際才能找到靈感,藝術細胞才被激發得活躍起來,作的畫才更有意境,更具收藏價值。

但一些圈內畫家看了卻搖頭嘆息:“可惜了,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就這么被毀了!”有人說李望塵的畫銅板味重了,心性亂了,人物的神態也散了,再沒了以前簡約、遒勁的線條、酣暢淋漓的墨色和剛柔相濟的神韻。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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