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說,連長,我已到了廣州火車站。
老人說,你定個方位,我一會就去接你。
兵說,是。出口,左邊,30米。
老人在電話里笑了。雖然他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這是哪個兵,但對答之間,昔日部隊的軍魂就出來了。
沒錯,這絕對是他的兵。
司機載著老人來到火車站,按照方位,老遠,老人就看到了兵。兵的背駝了,臉皺了,頭發也白了,但依然如一棵倔強的樹,努力地站直身體,目視前方。
兵也看到了老人,趕緊放松身體,緊跑幾步,來到老人面前。啪地,立正,挺胸,敬了一個軍禮。
老人拉住兵的手,兩雙飽經滄桑的眼睛里都含滿了淚水。
兵喊,連長——
旁邊的司機提醒說,不是連長,現在是副省長。老人瞪了司機一眼,司機的臉騰地紅了。
老人說,走,去我家,趁這兩天休息,帶你好好看看這座大都市。
兵說,不了,家里有牛、有豬,還有娃兒,七八張嘴等我伺候呢。我只住一宿,明天就走。
兵說話有些喘,喉嚨里痰涌上來,呸一口,吐到了馬路上。
老人立刻皺起了眉頭,不悅地說,你怎么這樣,不能隨地吐痰。
兵沒有看到老人的臉色,邊擦口水邊嘻嘻地回答,操,吐痰算個屁,你當年不是帶著我們四處撒尿嗎。
這下輪到老人的臉刷地紅了。
老人這才想起兵受過傷,一顆子彈從他的肺部穿過,還好,命算保住了。
老人說,時代不同了,要講文明,最起碼的,要尊重環衛工人的勞動。你看看他們,掃馬路掃得多辛苦。老人說完,從衣兜里掏出紙巾,蹲下去擦馬路上的痰。
兵愣住了。忙幫扶起老人說,連長,我錯了。
老人將幾張紙巾塞到兵的手里,記住,有痰了,就吐在紙巾上,然后放入垃圾桶。
兵使勁地點點頭。
吃完中午飯,老人帶兵參觀黃埔軍校舊址,登船游覽珠江兩岸。兵說,連長,我高興了,可以說粗話嗎?
老人看看身邊,沒啥人,就微笑著點點頭。兵扯開嗓子,站在船頭,迎著海風高喊:廣州,你他媽的真大啊——
受到兵的感染,老人好像也回到了戰火紛飛的年代,他也喊:廣州,你他媽的真好啊——
老人還帶兵去照像館照了一張合影照。老人緊緊摟住兵的肩膀,兩顆花白的腦袋緊緊靠在一起,老人一臉的慈祥。
晚上,老人把兵帶回自己家里,與自己睡一個房。
兵說,嫂子呢?
老人說,走了。
兵嘆了一口氣,好久沒有說話。只有墻壁上的鬧鐘滴滴答答走個不停。
第二天,兵要走。老人起來很早,上下眼皮都有些腫。他望著兵洗臉、刷牙、穿好衣服,然后說,你這次來,托我給你辦的事,我還是不能辦。
兵說,為啥?我可是你的兵啊。你這邊按政策規定,凡上過朝鮮戰場的人都能享受一定的補助,可我們那邊為啥就沒有我的名呢?連長,我們縣里的頭頭曾在你手下工作過,你給他一個電話,絕對能行。
不!老人說,我不是你們那邊的領導,也不清楚你們那邊的具體規定,更管不了你們那個縣,這個電話我不能打。
兵不作聲了。捂著胸,吭哧吭哧地喘。
老人拍了拍兵的肩說,回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兵坐上車,老人從衣兜里掏出工作證,打開,里面夾有300塊錢。老人捻出兩張,遞給兵說,你這次來,沒遇到發工資的時間,只能給你這么多了,保重。
兵不拿。老人目光一凌,瞪了兵一眼。兵乖乖地接了。
老人又說,把我和你的照片保管好,回去后,若真遇到地方刁難,可拿出來給他們看看,或許能幫到你。
說完,老人揮揮手,讓司機走。
兵從后視鏡里看到,老人在揮手的同時,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他蒼老削瘦的臉頰流了下來……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很多人聽,很多人都說我,寫小說的,凈瞎編。其實,這是真的。只不過,兵,是1950年的兵。兵和老人都已去世十多年了。為了他們,我還要把故事繼續講下去,不管你信與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