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柏樹
作者:贠靖
柳林鎮地處香山根據地,鎮東南有一個錦陽湖,湖光秀美,景色宜人。
呂東奎的家就在錦陽湖邊上,四周群山環抱,山水相連,林木蔥郁。這里的生態保護很好,千畝湖面上煙波浩淼,常見白鷺、野鴨嬉于水面。
呂東奎家的四合院在村子的西邊,獨門獨戶,建有一座高大的磚墻門樓,進了門兩邊各有三間廂房,里邊是三間上房。
在他家屋后,有一塊平展展的麥田,地頭上有一棵碗口粗的香柏樹,枝干挺拔,枝葉繁茂。
呂東奎對這棵香柏樹一直視若珍寶。沒事的時候,他就從屋里出來,繞過門前的水塘,走到屋后的地頭上,坐在樹下,仰起臉瞅著蓊郁的樹冠,過一會伸出手去撫摸著粗壯的樹干,嘴里咕咕噥噥地說著什么。
有一年,區文旅局的人開車來到錦陽湖,讓村干部引著來到呂東奎家,看了他家那棵香柏樹,說是樹的形狀不錯,想掏五千塊錢買下來,移植到新建的博物館去。呂東奎有些猶豫。村干部說:“差不多就賣了吧,五千塊錢呢,不少了!再說了,這棵樹能移植到博物館的院子里去也是你家的榮耀呀。”
呂東奎卻不為所動,他磨蹭半晌,吞吞吐吐說:“這是上輩人留下的,給多少錢都不能賣哩。”
文旅局的人見一時半會做不通呂東奎的工作,就悻悻地走了。走的時候說:“老鄉,你別急著回絕,再考慮考慮。”
過了幾天,他們又托村干部帶話說,如果誠心賣的話,可以再加三千塊錢,給出八千塊錢。呂東奎還是不吐口話。村主任就開玩笑說:“東奎兄弟,你不會真把那棵樹當成金樹銀樹搖錢樹了吧?!”他還是咬住一句話:“上輩人留下的,給多少錢都不能賣。”
村里人都說,呂東奎做事小氣。也有人說,這棵香柏樹是呂東奎他爺爺呂耀宗親手栽下的,是棵神樹,在保佑著他們一家。
呂家早年從山東遷來,數代單傳,一直人丁不旺。呂東奎他爹呂占武在世時都年過四十了還沒子嗣,急得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后來經山上麻姑廟的“仙人”指點,他拉著婆娘去香柏樹下焚香許愿,果然靈驗,到來年就生下了呂東奎。
此后,呂占武便視香柏樹為恩人,一年四季都坐在樹下,做了飯食也先端出來敬獻過香柏樹,方才端回去食用。
有人見到他就揶揄:“占武,我瞧你對這棵樹比對你親爹還孝敬呢。也沒見你給你爹上過墳。”他聽了不說話,只是撓撓頭笑笑。
呂占武一生大半時間都是在香柏樹下度過的。那年端午節,婆娘在屋里煮好了荷葉粽子,讓兒子東奎去屋后的香柏樹下喊他爹回家吃粽子。東奎到了那里,瞅著天上的云,喊了半天,也不見他爹應聲,上前去推了一下,他爹就倒在了地上。婆娘說,他是陪埋在地下的公爹去了。
再說,呂東奎的兒子參加高考那年,他婆娘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火燎泡,吃苦瓜喝綠豆湯都不管用。有人看見他去樹下許了愿,結果兒子就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學的便是考古專業。
要是貪圖幾千塊錢,動了神樹的脈氣,壞了風水,他家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村主任說,“那都是些沒影的事,別胡說八道。”又說:“都什么年代了,沒想到呂東奎還信這些。”
議論歸議論,文旅局的人還是不死心。他們就是看上了那棵樹,幾次三番上門做工作。呂東奎始終不松口,事情也就那么僵持著。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呂東奎的右眼皮跳得厲害。他看了一眼頭頂上眨著眼皮的星星,開玩笑說:“不會出啥事吧?”妻子瞪了他一眼道:“呸呸呸,能出啥子事喲!”
呂東奎心里還是不踏實。
到了凌晨時分,村里的狗突然吠叫起來。先是一聲兩聲稀稀落落地叫,接著由遠而近吠成一片。呂東奎被叫得心慌意亂,就披衣下床,迷迷糊糊地來到屋后。
他覺得有些尿急,到墻角撒了一泡尿。夜色中,他抬頭看時,隱隱約約看到幾個黑影一晃,朝后山上跑去,很快消失在山林中。
呂東奎一個激靈驚出一身冷汗,他大聲喊叫著跑了過去,發現香柏樹斜倒在地頭上,腳下扔了兩把镢頭。一邊的樹根已被斬斷,露出白森森的根莖。
“這是那個挨天煞的喪心病狂,干出傷天害理的事來……”呂東奎伸出手顫抖著撫摸著樹身。
可能是有人聽說這棵樹能賣八九千塊錢,就起了覬覦之心,趁著天黑來盜挖,結果被發現,棄樹而逃。
村主任聞訊趕來,讓人報了警。“好在樹的主根沒被砍斷,應該沒有什么大礙。”主任一邊安撫呂東奎,一邊指派人回家取來工具,將樹合力扶起,重新栽好。
呂東奎受到了驚嚇,站起來望著香柏樹,喃喃地自責:“小同志,你別怕,都怪我,沒看護好你。你放心,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主任說:“他一定是氣糊涂了,怎么管樹叫小同志呢!”
“我沒糊涂,他就是根據地的小同志……”呂東奎撫摸著樹干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哭得很是傷心。
從他斷斷續續的訴說中,一段被時光淹沒的歷史漸漸浮現出來。
1947年春,人民解放軍主力撤出延安后,胡宗南部的八十五師一個輜重營和省保安七團駐守在香山,將這里作為進攻陜北根據地的總供給站。
為了配合西北野戰軍發動冬季攻勢,牽制胡宗南部增援中原戰場,1948年底,解放軍四縱十二師和一縱獨一旅奉命攻打香山。
駐扎在香山的敵軍約一千五百多人,他們憑借山勢修建碉堡,并埋下地雷和鐵絲網,與解放軍展開陣地戰。
戰斗打響后,獨一旅冒雨向香山開進。一團、三團在猛烈的炮火掩護下,突破敵人三面火力的嚴密封鎖,很快占領前沿陣地,殲敵四百多人,俘敵一千多人,取得初戰告捷,有力地打擊了敵人的囂張氣焰。
解放軍撤退后,敵人很快又卷土重來,占領了香山。
正午時分,湖面上異常地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呂東奎的爺爺呂耀宗拎著水桶去湖邊上打水,走到蒲柳樹下,看到樹上的鳥兒驚得撲棱棱飛了起來。再看時,水里泛著細小的漩渦,一張臉從水里露了出來,頭上頂著碧綠的艾葉,朝他擺著手,他忙低頭走開。
回到家喘息未定,就聽到湖邊傳來噼噼剝剝的槍聲。出門看時,不遠處的錦陽湖南岸火光沖天,黑煙滾滾。后來才聽說是獨一旅搗了敵人的老窩,燒了胡宗南部的糧庫。呂耀宗心里暗暗叫好,據點被端了,匪軍就在香山待不住了。他們常到村里來抓雞搶糧食,可把大伙給害苦了。
拉鋸戰打了一年多,第二年柳林解放前夕,胡宗南糾集國民黨軍第一、三十八、六十五、六十九、九十軍共十一個師的兵力,在青海馬步芳部八十二軍的配合下反攻渭北。以兇悍善戰著稱的敵八十二軍第二四八師騎兵師,直撲香山腳下的柳林南原而來。
天黑時,錦陽湖一帶槍炮聲大作,響成一片。到了半夜里,槍聲逐漸稀落下來。呂東奎的爺爺呂耀宗開門查看,腳下一絆,差點摔倒。彎腰看時,不由得啊喲一聲,叫出了聲。門口躺著一個人,渾身是血,小聲地呻吟著。
借著螢火蟲一般的豆油燈,呂耀宗看了一眼,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戰士,臉上的稚氣尚未褪去。他可能是在大部隊撤退時受了傷,落了下來。
遠處仍有炮火在炸響,雙方還在交戰。敵人隨時有可能再追過來。呂耀宗吹滅豆油燈,將小戰士抱進屋里,關上門。
小戰士傷得很重,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呂耀宗讓妻子找來三七葉,嚼碎了給他敷在傷口上。又打來熱水,給他擦凈臉上的血污。
他渾身發燙,緊咬著牙,不住地哆嗦,嘴里說著胡話:“怕,我害怕……”
“別怕,有我在,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還能再打匪軍……”呂耀宗緊緊地摟著這個還是張娃娃臉的小同志。他在他的懷里呻吟越來越小,呼吸也弱了下去。
呂耀宗忍不住哭出了聲:“狗日的反動派,他還是個孩子!”
在黎明前,他倒在了敵人的槍炮聲中。
呂耀宗將家里的門板拆了,釘了一口薄棺,將小戰士偷偷地葬在了屋后的地頭上,在那里栽了一棵香柏樹。
柳林解放后,呂耀宗找到野戰部隊,報告了小戰士犧牲的情況。
此后幾十年,為了那句“我害怕”,他一直陪著他,直到去世。再后來,呂占武,呂東奎,一家三代,都默默地陪著長眠在香柏樹下的小戰士,守護著他……
文旅局的人又來到香山。這一次他們沒再提買樹的事,還帶來省里的專家,對香柏樹進行了保護性搶救,并豎上文物保護的牌子。他們說,解放軍戰士為解放柳林犧牲,值得永遠懷念,而呂東奎祖孫三代更令人肅然起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