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怨(紀實小說)
作者:陳長青
前面的話:在母親節來臨之際,換一種角度詮釋母愛。
每當有人當你的面提起媽媽跳河的事,你十分地難為情:半低著頭,眼睛眨得厲害,嘴里啃著大手指頭,臉漲得通紅,不說一個字。
你清楚地記得,媽媽死時的那一年,是一九六零年的秋天,你剛剛六歲,還沒上小學呢。從那年起,人們都說三年自然災害不好過,你為媽媽給你帶來的煩惱與羞辱,不好過了何止三年?對此你十分地怨恨。
你心里想:媽媽怎么死不行呀,非得跳河?害得總有人問。為此你連到后街西頭上茅房時都千方百計地挑時間選路途,為得是躲熟人,怕被人問起,可還是總被問起。
媽媽兩個字,在你嘴里是個忌諱,從此再也沒有說出過口。要是沒有這個媽媽有多好呀,可偏偏又有這個給你帶來羞愧和不盡煩惱的媽媽,因此你又平添了一份對媽媽的恨。
在胡同斜對面的一個院子里的鮑娘家的一個叫鐵蛋的哥哥,經常與他自己的媽媽吵架,有時竟動手打媽媽,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被鄰居說成是個混帳孩子。后來當他媽媽被他氣得得了重病真得死了之后,竟哭成了淚人。在床前守著媽媽時送水送藥的,晚上就合衣躺在病床下,竟有半個月沒有回家。當媽媽死后,輟學接了媽媽的班,去掃馬路,一個人擔起了照看重病的爸爸及全部家務活兒。家里的墻上掛著媽媽的照片,桌子上擺著蘋果、糕點。一只碗里放著大米,大米中插著三根點燃著的香。
你的媽媽死后,好像要將媽媽的形象從心里徹底抹去似的,屋里再也沒有了媽媽的相片。你不明白,為什么你與別人家不一樣。也許奶奶是對的,說媽媽太狠心,不要你們了。媽媽給你們的只有恨,沒有什么好想的,所以也不想要媽媽。
在你的眼里,媽媽應該是個好媽媽。媽媽溫柔靜氣地說話,緊緊地抱著小妹。小妹嘴里叼著媽媽干癟的奶頭,夏天在院內對門陳嬸屋的窗下講“牛郎織女”的故事。下學后不管跑出去多遠,到了吃飯時,媽媽都要在胡同里“寶、寶”地叫,直到喊你回家。
也許是皮膚不好的原因,夏天被蚊子咬后身上起了許多紅疙瘩,用手一撓,會出許多流水的水泡,好多天也不好。媽媽逮住你就給你抹紫藥水,弄得身上紅一塊紫一塊斑斑點點的。經常有幾處鼓著包的紅腫的破口,要流好幾天的膿水,好了之后,身上還落下黑褐色地類似在胳膊上接種牛痘疫苗后的疤痕印記。
媽媽的愛,對你來說,雖然近在身邊,但總感覺不到,因為別人的媽媽也都是這樣的,說近就近,說遠就遠的,每天如此,所以沒有感覺。
要說對你的關心和愛,還是奶奶來得多一些。從一生下來,媽媽為了讓你不長成“梆子頭”,給你頭上“夾板”,在頭的兩側擋枕頭,只能平躺著,不讓轉頭。所以長成了“大扁腦袋瓜子”;唯一好的是街坊鄰居都認為你長得像媽媽,是個大圓臉盤兒。說是在想起你媽媽時,一看見你,就看見了你媽媽的。最后還不忘了加上一句:多好的一個人,怎么就這么糊涂呀,撇下大的大,小的小一大堆孩子。
你模糊記得,有一回,你淘氣時媽媽打了你并對你說過的:再不聽話,媽媽不要你了。是的,是媽媽真的不要你們了,你恨媽媽。奶奶也這么說的:你媽媽好狠心。
雖然很小的你并不知道此時期的國家正“偏值連年大旱”,但并沒有“盜賊蜂起”。大人們間言傳最多的只是一則近似幽默可憐的冷笑話。說是有一餓漢蹲在掏糞車旁說“誰給我馃子,我敢蘸著吃”。有一好事者就給他買了兩根兒馃子,想看他是否真的蘸著大糞吃。結果餓漢接過馃子后“站”著大吃起來。人們談論之間流露出來的只是對其近似痞子般地運用諧音雙關幽默智慧的羨嘆。
流傳最廣最兇的按現在流行說法,就是一緩解壓力的“玩笑段子”, 細節過程大有合理想象演繹杜撰的味道。說得是也有一餓漢買二兩切糕后拿起切糕沖著賣切糕的人臉上扔去,將賣切糕的眼睛封得嚴嚴實實,趁其眼睛看不見東西之際,然后抓起一塊切糕在賣切糕的錢箱子里一沾,切糕上沾上了許多的錢和糧票跑了。于是人們嚇唬孩子:小心,馬路上有“抓切糕的”賊。對于細節的描繪,大有教唆的味道,但聽說歸聽說,誰上街也沒見過。
一
媽媽帶給你的除了煩惱就是羞辱。特別是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個賊,因為你不僅親耳聽到過而且看見過。
一天,在下午四五點左右的時候,媽媽一瘸一拐地從老遠老遠的李七莊挖野菜回到家,關上門后從滿是馬須菜的口袋里倒出來幾個茄子,肯定是從種茄子的菜地里偷摘的,不可能是挖的野菜的。你心里在有一種得便宜的竊喜的同時,也有一種蒙羞的感覺。畢竟從別人菜地里摘,是一種偷,在做賊。你聽別人家的孩子說過,可以肯定是同去挖野菜的人說給自己孩子聽的:有人看見你媽媽在拾野菜時偷摘茄子被當地莊上人追,因此崴了腳的。你媽媽當時站不起來,跪在地上求饒,說是家里有老人孩子又多,實在餓得不行了,才摘的,并打開袋子讓查看。在一大堆野菜中,露出兩個只比土豆大一點兒的小茄子包。在幾個同伴的央求和勸說下,莊上人軟了心,沒有要回茄子并且又給了兩個。
就這樣,你就有了一個“賊母”。你想擺脫,總也擺脫不掉。雖然大家都在“節糧度荒”,但那時,人們還都知道做賊不對,是要被人笑話看不起的。你那時只有六歲,卻已經知道做賊的名聲不好,會被人嘲笑的和看不起的。以前你總是和同院里的伙伴同樣去十六路汽車站接挖野菜的媽媽的,幫著扛裝著野菜的小面口袋,大的還是媽媽背。自打那以后,你就很少去接媽媽了。媽媽說你不如同院的孩子懂事,你很委屈。
同院里北屋的爺爺,帶著自己的兩個小孩子曾去過郊外的荒野地逮過螞蚱回來炒著吃的。揪去翅膀后將螞蚱放在鐵鍋里炒,放上少許點油,吃起來有一種炸蝦米的味道。你眼饞的不是給你吃得少,而是沒有人帶你去逮,聽同院小孩說逮螞咋特別好玩的。在田地的土道上就可以看見許多個將彎著的又長又粗的大肚子伸進土坑里產卵的大螞蚱,只要伸手就可以捉到,根本不飛的。你還聽說,他們還去過郊外的河溝里搭土埝截住一段河道,用臉盆淘水來逮魚。回來時還帶回一大捆高梁桔桿當甘蔗吃。當送給你一大截吃時,你在嘴里嚼得腮邦子累得慌,只感到有一絲秫桔桿特有的青澀的微甜的潮氣味。就是這樣好玩的事,你也沒有享受過。因為你爸爸經常不回家的,你變得同你媽媽一樣,從來不向爸爸提要求。你有時一提什么要求,從你媽媽那里就先給攔下。你沒有像同院孩子那樣的樂趣,因而你也怨恨媽媽。
有一回,你媽媽與同院的幾位大嬸一起去到離家不遠的緊靠墻子河河沿兒的一家紡織器材廠西邊的一大片開闊的稻地去挖野菜。你到離家不遠的河沿兒北面的大埝上去等媽媽挖野菜回家。大埝是河北面一處沿著河邊的地勢較高的黃土埂子。大埝上有坑,不時露出腐朽的棺木,其實是一處亂葬崗子。硬硬的土坡上長有大樹,就是沒有野草等,更別提長野菜了。
你看到媽媽和同院的幾個嬸在河的那一邊,都扛著滿滿的大布袋子。一道丁字形拐彎的河道擋住了歸路。于是在一處有大閘的地方停了下來。去的時候,你媽媽是沿著河沿南邊這家工廠的圍墻邊走的,繞過一個與海光寺方向對峙,把著北橋口順著河邊而建早已廢棄的“炮樓”,順著河邊的樹趟子,一直向西。向西遠接天邊的都是稻地。你接媽媽時,是從北橋上過的河,與媽媽隔河相望。不知怎的,回來時你媽媽與同伴遇到了麻煩。可能是想抄近路的原因吧,被一個大閘擋住了。于是人們想辦法過閘。有的大一點的小孩,上得高高的大閘,踩著僅有十多厘米寬的閘背,斜側著腳掌像踩鋼絲一樣地小心地蹭過去。大閘支架的上方還栓著一條大粗繩,人抓住繩后可以將人蕩過去。不管膽大膽小,空手怎么都好說,可是你媽媽與同伴都提著裝有野菜的大口袋呢。你看著干著急,無柰隔河相望,幫不上忙。膽大一些強壯一些的人,或從大閘上提著袋子走過去,或挾著袋子蕩過去。你看到你媽媽試了幾次都不行。這時你看到媽媽雙手將布口袋舉到頭頂,開始下河了。一步步,走向對岸。河水慢慢地漫過大腿,到達腰部。接近胸部時,還好已經過得河中間了,接著一步步地到了河對岸。你看到媽媽的衣裳都已經濕透了,從河中出來,濕漉漉的,手里死死抓住袋子不放。看著很是狼狽,你覺得自己也很丟人的。
媽媽挖回來的野菜,除了當下吃的,需要放在蓋板上在院子里曬的。比如,挖的如是馬須菜,需要在鍋里煮一下,撈出來曬干了以后再收起來,說是留作冬天吃。一大蓋板野菜經太陽一曬變成了一點點兒。慢慢地盛曬干的馬須菜、黃須菜等野菜的口袋鼓起來,媽媽將盛滿野菜的口袋放在高處。要吃時,只有媽媽拿得到的。
二
你媽媽偷吃過奶奶留給爺爺的飯。奶奶讓媽媽跪著,就是因為媽媽偷吃。小妹妹還小,不到一生日,只能吃媽媽的奶,有時吃媽媽將蒸過的白面煮成面糊放上點兒糖用奶瓶喂給妹妹。沒有給她單做飯的,要不媽媽一定會先吃小妹妹的好吃的的。一定的,你不明白:為什么媽媽這么饞,總是在偷吃。
你看過媽媽與同院里的陳嬸在說話時,曾經撩起褲腿讓陳嬸按幾下,在白白的胖得發亮的迎面骨處被按下幾下坑。你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就是知道媽媽吃得多,因為總是看到媽媽在吃完了媽媽的一份外還總是在找吃的。
在蒸棒子面窩頭時,還要蒸一些摻了黃須菜等野菜葉的餅子來吃,你不知道,奶奶為什么要讓爺爺和你、小寶和大姐吃不摻的,而給媽媽的總是好看蓬松且有滋味的摻了菜葉的并略帶香氣的餅子。可媽媽還要吃后去不遠處的鑄造工廠里“打鐵”,而將在熱得發燙的鑄件空隙里烤得焦黃香脆棒子面窩頭,帶回來總是留給你們。
有一天,按照街道規定的照顧標準條件要求,家里買了黃豆和古巴紅糖,說是給媽媽買的。當你吃進嘴里時,炒熟的黃豆特別的香,紅糖也特別的甜。你的感覺是媽媽總是有好的吃。你不知道為什么會因為媽媽,家里有好幾次都會有二斤黃豆和紅糖吃。
媽媽做完飯并不先吃的。當帶著孩子回到十號院再給孩子喂奶的時候,你在給媽媽送飯時,因為你的一份已經吃完,半路上你就會把饅頭揪下一角來從盛菜的碟子邊沿處起,慢慢的沾著吃點兒。你只吃一點的,你看到還剩有不少呢,就再吃一點兒,再吃一點兒的。碟子的邊沿越來越寬了,碟子中間飯菜的高度也還不斷地下降。當送到媽媽眼前時,畢竟還有的呀。媽媽的話沒有讓你感到有一絲地不安: “給我留點兒就行,你吃飽了沒有?”每次媽媽總是這樣說,使你感到媽媽真的一點也不餓。
你媽媽這年有三十二、三歲的樣子。在城市中沒有工作,屬于家庭婦女。在街道上給找一些零活做。有時在家里織網兜,有時拆棉紗線。最重的活兒就是去“打鐵”記件工資,打一個鐵給五角錢。每天最多時,可打兩三個鐵。
記得那是冬天,你媽媽和院里的陳嬸等一大幫家庭婦女鄰居們每天天還沒亮就扛著大錘等工具帶著干糧去打鐵。打鐵可是個力氣活兒。鐵件其實就是剛剛澆鑄出來帶著高溫十分灼熱的內燃機機身翻砂鑄鐵件,每件有好大一個呢。里面全是砂子,需要她們干的就是要將鑄鐵件里的砂子通過“打鐵”震落震松,在將里面塞滿的砂子全都給弄出來,并且還要用鐵刷子將鐵件里外都給打磨干凈。冬天時,你媽媽與鄰居們一大早就去打鐵。剛剛落紅的鐵件還十分地燙,其余熱都能夠用來烤東西吃。這時你媽媽就先將鐵件里面的砂子先打出來些騰出一個空腔來,或找一個帶有空腔的鐵件,將從家里帶來的梆子面窩頭放進去烤。烤得焦脆變成金黃色的窩頭,吃起來十分地香。因為媽媽打鐵的地方離你家不遠,你就經常到媽媽打鐵的地方或隔著大門縫或隔著鐵絲編成的柵欄去看媽媽。
你看到媽媽肩上搭著毛巾,手上戴著手套,腳上戴著護套,極像一名筑路工人那樣威武。媽媽時而掄幾下大錘,時而拿毛巾擦一下汗,時而沖你笑一下。你看到媽媽的臉上黑一道濕一道的。黑的是翻砂,濕的是汗。一會兒,你媽媽從鐵件中取出來烤得很焦很脆又很香的窩頭隔著柵欄遞給你。因為你愛吃烤窩頭,你媽媽就會按照你的要求去烤。烤著吃就是香,可是你媽媽并不總是滿足你。你這樣想,同樣是那個窩頭,烤了又不會變少,只能會變得又香又好吃,為什么媽媽說這樣吃跟發面東西一樣不搪時候,吃不飽?你想媽媽是在騙你。你不明白,為什么媽媽不讓你吃著好吃呀?為此你吵著讓給你烤著吃,媽媽不答應時,你埋怨你媽媽。你媽媽為這還打過你,你一直記著媽媽的打。
媽媽還總是支你和小寶到奶奶屋去吃飯,媽媽卻關起門來背著你們自己吃。是不是吃好東西,你沒有看見。你想,媽媽吃得一定會和奶奶屋的一樣地好。甚至還要好一些的,因為媽媽總是在躲著人的。就像你一樣,有了好吃的總是背著弟弟。當弟弟吃完他自己的一份又看見你吃時,你就會一大口全部塞進嘴里去,弟弟要時你雙手一攤:已經下肚沒有了。弟弟吵著向媽媽要時,媽媽總又會“變”出來一點給弟弟。在你看來,媽媽有的是好吃的,總也吃不完。
終于媽媽又有好吃的了。有一次媽媽放下哭鬧的小妹,去到十字街的點心鋪買了一斤餅干。你看到媽媽將餅干沒有放在平時的抽屜里,而上放得高高的,就是讓你和弟弟夠不著的。這時你和弟弟剛玩完撞進門里。這時你看到你媽媽懷里抱著嘴里尚沒有長牙的小妹,手里正將一塊餅干放到自己的嘴里去,媽媽又在一個人吃好吃的。
媽媽看到你在身邊直瞪著眼看著,媽媽從旁邊盛放餅干的紙袋里拿出四片,遞給你和弟弟說,出去玩吧。媽媽又給好吃的了,是不是少點兒,還要和弟弟平分呢。你先顧不上這些,你滿心的高興勁兒別提啦。馬上把一塊放到嘴里,又香又甜的餅干多好吃呀,轉眼你就吃下去一塊。弟弟也是如此。可你看到媽媽卻是在細細地嚼著,一塊餅干要嚼上老半天的,好像在品味著餅干的香甜,并沒有要咽下去的意思。你看到媽媽的下巴頦在上下不斷地蠕動著,舌頭在嘴里不斷地攪動,并做出呶嘴狀,欲將已經在唾液的摻與下變成糊狀的餅干吐出來似的。這時媽媽沖你們揮揮手說,出去玩吧。你認為媽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再等也沒有用的,不會再給你們好吃的了。你帶著弟弟知趣地出去玩了。
你還記得,有一回在離每月二十五借糧日還有一天的時候,媽媽再也變不出好吃得來了。你看到媽媽一次買了十根小豆冰棍。每一棵小豆冰棍上,上半截多是由紅小豆堆積凍結而成的,下半截由豆沙與水混在一起形成暗褐色冰體。透著誘人的甜甜的味道。你看到媽媽將這些冰棍都放在了鍋里,并不給你和弟弟吃的。你沖著媽媽要,媽媽只是讓你用舌頭舔了一下,又放到了鍋里,蓋上蓋,不讓動。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你的碗里媽媽給你盛了一大碗紅小豆湯,你看到碗里有少半碗裂開嘴翻著花的紅小豆可以吃,喝到吃到嘴里時,有很軟很面的甜膩膩的感覺,很解飽的,感到很高興。媽媽說,是跟別的人家學來的,煮小豆冰棍喝湯也管事的。你覺得,媽媽總有變著花樣地吃法。
三
家里規矩大。媽媽總是默默地流淚。不敢哭出聲來。一到晚上,房門上的簾子總是放下來的,外人看不到。當奶奶在教訓你們時,也總是說:你給我住聲!爸爸也是如此。你一有錯,“住聲!”爸爸的吼聲立刻叫起來,滿院子都聽得到,好像在向人們發宣言似的,表明家里有極威嚴的規矩。而當媽媽犯錯時,奶奶卻從來不說“住聲”,只是小聲地并且發著狠勁地說道:“跪著”。這一跪就是一晚上,直到你睡著醒來一次后媽媽才起來的。至于為什么奶奶讓媽媽跪著,你不記得,但總是看見奶奶喋喋不休地說媽媽的錯:不會干活,光吃的貨。
有一次,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姐姐參加學校組織的看電影《紅孩子》,要交五分錢。媽媽給了姐姐錢。當你嚷著也要跟姐姐一起看時,媽媽沒有答應。你跟媽媽賭氣不理媽媽了。你一直惦著要看這個電影。后來你聽說,小孩兒參加除四害可以換電影票。只要打夠五十只蒼蠅,可以拿到街道或南開電影院換一張電影票的。你手拿蒼蠅拍,在臭地溝處打蒼蠅,用一個火柴盒盛放蒼蠅。用了一個下午也沒有打夠數。回到家時,媽媽看到后,叫你趕緊把蒼蠅丟掉,去洗手。你氣得跟媽媽嚷。那可是你一下午的戰績,是媽媽成心不讓你看電影呀。
你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夏天的伏天里,你吵著要媽媽買汽水喝,因為你看到有些與你一樣的孩子在街頭讓家大人給買冰鎮汽水喝的。幾次之后,媽媽滿足了你,你那個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你看到放在大木盆里冰塊上的冰鎮“山海關”牌汽水,排列在一大塊表面上有化解成汽水瓶狀的凹型坑的天然冰上。當瓶蓋開啟后,你看到在打開的汽水瓶中有小“汽泡”從水中冒出來時,是跳出水面的并帶出水絲兒來,還能聽到汽從水中逸出時汽泡破滅時發出的沙沙地聲音。媽媽小心翼翼地將一根蠟紙吸管插入瓶中,當媽媽遞給你時,你感到汽水瓶體傳遞過來的涼氣,涼得有點手疼。你也極小心地吸著,喝進一口感覺涼到了心里,頭皮都有些發脹的感覺。加上山海關汽水特有的橘汁甜味,更令你感到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涼爽快感享受。
不知怎的,媽媽這時向你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來,寶呀,也給媽媽來一口。你怯生生的有點不情愿地將汽水遞向媽媽,一手捏著吸管一手握著汽水瓶卻不肯將汽水瓶遞給媽媽,眼睛大大的,看著媽媽。你媽媽此時心里正納悶:應該還有的,怎么吸不出來了?是不是吸管堵了,要不就是吸管沒有插進汽水里?你媽媽要看個究竟。當你媽媽看到你正在用一只手捏住吸管,并將吸管捏得癟癟的死死的時,你媽媽心里明白了你的所想。其實你只是怕媽媽一口氣將汽水喝完了而已。媽媽喝一小口還是可以接受的。
你媽媽沒有問你。只是說,媽媽怕你一口氣喝下去會涼壞肚子的,但你不理解,這么好喝的汽水,為什么會壞肚子?你仍然堅持著捏住吸管。媽媽這時若有所思地臉極不自然地向上抬起。你感到媽媽的手好像在顫抖。你的手也許因為被冰鎮汽水凍得有點麻木并且瓶體已經吸附了許多水的緣故,沒有感到汽水瓶的滑落,只聽“啪”地一聲,汽水瓶掉到了地上,帶著泡沫的汽水灑了一地。你哭了。媽媽并沒有說話,但你感覺到媽媽在自責。并且說要下次再給你買的。你不知道,媽媽的衣袋里今天已經沒有再買一瓶的錢了,雖然買一瓶只要五分錢的。你回去后向奶奶說了今天的事,因此媽媽被罰了跪。你不知道,今天你媽媽雖然沒有喝到一口汽水,但心里已經比喝了冰鎮汽水還涼。
四
爸爸在恒大煙廠上班,當個科長不常回家。回家也往往很晚。你聽到爸爸很晚回來時,總是在門外叫:“淑珍,開門”。你媽媽卻總是不快快地將門打開讓爸爸進來。當你睡醒一覺后,發現媽媽在問爸爸,你還有這個家嗎?你不明白:明明是媽媽不讓爸爸進門的嘛,怎么還這樣說呀?當鄰居們在議論說爸爸在“外面”有“人”了之后,你只是感到這有點異樣的“外面”,晚上天這么黑,還這么冷,爸爸是有家的呀,怎么還回來這么晚?你只懂得埋怨媽媽:為什么聽到爸爸回來后還不快點開門。后來,你聽鄰居們背后傳一個與爸爸在一個工廠上班的阿姨說,是因為媽媽看見一位梳著兩條大辮子的人跟爸爸在一起而不讓爸爸回家有關的事,爸爸在廠里受了處分。
終于有一天,媽媽找不到了。
你記得,當天是媽媽在給小妹剛吃完奶的,媽媽讓你和小弟小妹再多睡一會兒的。姐姐已經上學去了。從此你再也沒有見過媽媽的。你聽見胡同里有人在說話。是你奶奶在問鄰居們。“你們看見大寶媽媽了嗎?”,“今天一大早時看見過的,還聽見大寶媽在胡同里拉著長音“蓓兒——,蓓兒——”地叫大姐的小名呢。當時有人還反問過媽媽:“大蓓不是上學去了嗎?”,大寶媽說,“我知道。”當時大家都有點納悶:知道上學去了怎么還叫呢?
媽媽找不到了,最先慌了神的是奶奶。鄰居們問了個遍,親戚家也都打聽了,還是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兩天過后,還是找不到人。大家這時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
著急的奶奶去了派出所。又過了兩天之后,派出所來人了,讓去海河邊認人。爸爸、姐姐和奶奶一起去了海河邊。原來準備不讓你去的,但后來說是你是家里的大兒子,要看的。你拉扯著奶奶的衣角,躲在身后從邊上看見在海河邊的斜坡上,一個人躺著,身在蓋著白布,光著的腳露在外面。起初你不敢看。你看到爸爸慢慢地將白布掀起來,爸爸和奶奶上前去看。你躲得遠些,看不清的。一會兒,爸爸讓你過去看一眼。你怯生生地上前:看了一會兒,是媽媽的,媽媽的臉變得很白很大,臉上看去很安靜。你聽到奶奶的哭聲很大的:“你好狠心呀,撇下吃奶的孩子不管了!還有三個小孩子怎么辦呀,我的眼珠唉,心肝寶貝喲,”一個勁兒地嚎哭。
媽媽是自己跳河死的。原來在沒有跳河之前,是有過幾次想死的。聽別人說的,在這天早晨,媽媽是摸了燈口準備電死的,因為后來人們看到屋里的燈口上是沒有燈泡的。不知怎的,當時就停了電。媽媽沒有死成。
你認為,媽媽決心是不要你們的,因為你還聽說過,就在國慶節晚上,同院的大嬸們相約晚上去海河廣場看放禮花。媽媽本不想去的,說是干了一天的活兒,有點累的。可你非得纏著媽媽要去不可。媽媽決定帶著你和弟弟與鄰居們一起上海河邊檢閱臺廣場看國慶放禮花。吃完晚飯,你媽媽又翻箱倒柜給你和弟弟換上新衣服,你不明白,白天過節都沒有穿新衣服,為什么在天黑后非要換新衣服穿?你怨恨媽媽,白天看著好看時不讓穿,到了晚上,天黑后沒有人看得清了才讓穿,害得你想顯擺也顯擺不了。
當時看國慶禮花的人特別的多。在通過海河橋時,人擠人的,走不動的。鄰居大嬸讓你媽媽與大家挨得緊些,不要走散了,可是你媽媽將你和弟弟一手拉一個地攬在懷里,有幾次要向橋邊上靠。你聽鄰居大嬸沖著媽媽說過,大寶媽媽,快別往邊上靠,跟我們拉著手,別丟了呀。這時你媽媽才好像明白過來似的,與鄰居一起走緊。你不知道,你媽媽怕連累了鄰居而放棄了跳河的打算。你和弟弟也因此躲過一死。當你知道這些議論后,你感到十分地后怕,媽媽在你眼里成了可怕的魔鬼。
最讓你恨的是,媽媽的狠心。奶奶總這么說,你媽媽這么狠,丟下你們大的大,小的小的幾個孩子,自己走了,多狠心呀!你絕對聽奶奶的,因為奶奶說得對:“饞嘴偷吃的賊,只顧自己,不要你們了”。
五
你發現這時的奶奶不知怎么了,好像總是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來。出出進進時,總是在側著耳朵中聽著什么。有一回你聽奶奶對姐姐說,去到當街道代表的老嬸家去問一下,有沒有針線活可以幫助做一下,現在奶奶正有空兒呢。可你知道明明家里有你和弟弟的棉衣還沒有做呢。原來都是媽媽給做好的,現在落在奶奶手里了。你知道是奶奶叫姐姐去老嬸家玩兒并探話:我媽媽跳河死了,好多人說是奶奶的事,都怎么說的?老嬸回答:沒有人說,人都死了還說什么呀?奶奶這才放下心來。你知道這都是媽媽的跳河帶來的羞辱和麻煩。
自媽媽死后,爸爸就更不經常回家了。全是由奶奶管著你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睡在一起的。你記得,家里有一張別人家沒有的床。這是一張紫紅大漆雕花邊的大床。床上三面都有高高的圍擋,正面還鑲有一面大鏡子的。就是睡覺時躺在上面都可以看到自己睡覺時的樣子,很是好玩的。奶奶一定是要睡在中間的,你和弟弟各睡在一旁,姐姐睡在一旁搭起來的木板床上。冬天的夜里有時很冷,奶奶就跟你和弟弟一個被窩里睡。你們睡覺是從不穿衣服的,奶奶也一樣的。你只感到與奶奶一起睡有奶奶的體溫很暖和的。還是奶奶好,因為在你印象里媽媽從沒有跟你一起睡過。當夜里冷時,媽媽總是一個人下床來弄幾下爐火,將悶著的爐蓋打開個縫,透個氣,好使爐火旺一些,但被窩里還是涼的。
爺爺在你小的時候就死了。你只記的爺爺是一個大麻子。總黑著個臉,一天也沒有個笑模樣。特別是在得了半身不遂的病后,罵起人來可兇呢。下巴頦下的大喉結特別地大,還一動一動地,看著有點叫人害怕。媽媽在爺爺面前總是畢恭畢敬的,奶奶在一旁抽著煙袋鍋,支使著媽媽。
爺爺的地位在家里是至高無上的。好吃的總是盡著他吃,有了多的部分,是奶奶才給你們吃的。你認為是奶奶才最愛你們。因為在飯桌上,從沒有過媽媽拿給你們吃的時候。而媽媽總是最后一個吃,剩下什么吃什么,當你都出去玩一會回來后,你媽媽還沒吃完,連碟子碗也總是舔干凈的。
給爺爺辦喪事時,鬧得挺大。在院子里搭起了蓬子。一幫穿著大紅袍子的人又是敲鑼打鼓吹嗽叭,又是嘴里哼哼唧唧地念經,還向眾人堆里扔小饅頭。你作為長子長孫,頭戴有紅繡球的白帽子,穿著白孝衣跪著,只能歪著頭看著小孩子們搶著去接。
爺爺死后,爸爸越來越經常不回家了。回來時將錢交給奶奶,有時放下錢就走,連飯也不吃。你和弟弟同奶奶一起在十四號院住,媽媽帶著妹妹在十號院住。
在媽媽活著的時候,奶奶每天很清閑。一到晚上就出去。吃過飯后,把頭梳理得溜光,抹上頭油,除了頭上外,還在衣襟處插上香氣溢人的芭蘭花。媽媽死后,爸爸安了新家與梳著兩條大辮子的人出去另過,奶奶照看著你們姐弟妹四人,鄰居們說奶奶沒福氣,自找的。
終于等到過年了,那是六一年的春節。有了許多好吃的,因而孩子們最高興。在正月初一中午的時候你聽說了在西邊三瑞里胡同的一位認識的,曾與媽媽一起“打過鐵”,長得人高馬大,說話甕聲甕氣,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名叫“大人”的大嬸,在年三十晚上吃了足有六十個一個肉丸的餃子撐著了,送進醫院也沒有救過來。
最可憐的還是你小妹,在你媽媽跳河死后不久,家里人將尚不足一歲的小妹送給了遠在老家大城縣的一家人家。聽說小妹在養父母家不久就連病帶餓死了。這是多年之后,想起要找一找小妹時最后才打聽到的。
2024年5月12日修改于天津
作者介紹:
陳長青,對新聞事業喜愛,上過人民日報新聞專業培訓班,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天津日報、今晚報、天津工人報、中國化工報、工人日報等發表許多科普、新聞、時事等文章,也曾參加征文并獲獎。其中許多科普類文章在報刊上發表后引起公眾對于文章內容的贊賞。對于自然世界有著十分的熱愛和好奇,對于求解自然之謎有著一種專注與執著。
熱愛詩詞,并經常以詩的形式記錄和表達生活。
圖為作者個人生活照片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