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橋

 

作者：趙華甫

 

一

 

臘月二十三的那天下午，我正在縣政務中心二樓參加全縣安全維穩大會，全縣各單位、各行各業的負責人都參加。快過年了，搞好生產安全，維護社會穩定，讓全縣人民過上一個安定祥和的春節，是當前重中之重的任務。縣領導在主席臺上語重心長地說，大家要統一思想，提高認識，按照屬地管理的原則，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我趕緊埋下頭去，盡量把頭壓到桌子底下，輕言細語地接聽：“喂，哪位？我在政務中心開會。”

電話那頭回答：“我是桃花寨新橋他大哥。”

“我在開會，不方便接聽。有什么事？等一下散會再講吧。”

“好的，那我們到政務大廳外面等你。”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那天會議開得很長。相關領導作了工作安排部署，各部門、各單位、各鄉鎮領導和縣領導簽訂責任書，主要領導還作了重要講話。會議一直開到晚上六點才散會。

冬天天黑得早，從燈光明亮的的會場出來，六點鐘外面天已黑盡了。臘月的天氣，外面寒風凜冽，非常寒冷。走出溫暖如春的會場，來到外面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時，新橋的大哥和二哥在魚貫而出的人流中找到了我。他們從桃花寨來，在凜冽的寒風中足足等了我三個小時。

我趕緊把他們引到會場外面的停車場，鉆進我的車里避寒。我問他們，有什么事？

新橋的大哥說，不好了，他弟弟新橋打死人了。現在人被開發區公安分局派出所拘留。被打死的人還在停尸房，派出通知，后天去調解處理。

新橋的二哥說，他們不知道怎么辦？只好從寨子里趕過來找我。快過年了，遇到這樣的事，實在沒辦法。

新橋的大哥還說，他們平時在家都講本民族語言，自己連漢話都講得不流利，怎么去派出所調解啊？

他們用我們的民族語言，幾乎哀求地跟我說，拜托你了，請你后天無論如何跟他們去派出一趟，幫我們家把這事情怎處理了。

我心里一驚，這怎么回事啊？新橋不是那樣的人呀，怎么會這樣？……我答應后天跟他們去一趟。

 

二

 

在我印象中，新橋是個老實人。他皮膚黝黑，身體瘦高單薄。

算起來新橋還是我的學生。我教書的第一年，在我們桃花山村里的小學代三年級的語文課。學生都來自桃花山的各個寨子，新橋就是其中的一個。

雖是學生，但那時村里學生入學晚，其實有些學生也只比我小五六歲。印象中，那時新橋的身體已經有我高了。

我家有一塊田剛好在桃花寨新橋家門口的大壩，到了忙種插秧季節，周末新橋還來幫我插秧呢。

“老師，你搞不快，我來幫你，插完了秧，星期一你好安心來給我們上課！”記憶中，新橋就是桃花寨一個懂事的少年。

事實上新橋沒讀幾年書就離開了學校。那時候農村還沒有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小學升初中還要經過嚴格的升學考試。新橋成績不算好，六年級上完了，沒考上初中，從此回桃花寨跟父母和兄長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九年后我轉正成了國家正式編制的教師，從桃花寨調到桃花鎮中心小學工作。來報到的那一天，我走到小鎮街上，突然聽見有人喊我：“趙老師，你到鎮上來了！”

我循聲望去，只見喊我的人正是新橋。他在街邊的店子里買百貨。幾年不見，新橋長高多了，皮膚依舊黝黑，身體仍然清瘦、單薄。

我說：“你到鎮上來開店了？”

他說：“嗯，是的，老師。你知道，我們家弟兄多，就那點田地，不夠耕種。現在我大哥二哥成家立戶了，那點田地分下來，種出的糧食不夠吃，我就到信用社借點錢，到鎮上來做生意了。”

我看見低矮的店鋪里，擺滿了各種日用百貨，估計他的生意還不錯。我祝福他：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他說：“謝謝老師！以后還望多照顧生意。”

后來過了三年，我到縣城買了房子。一天我在縣城遇到新橋，他說他也搬到縣城來做生意了。鎮上太小，人流量少，搬到縣城開了批發部，生意好做點。我為他的發展感到高興。他說，歡迎有空到他的批發部坐坐。

有一次我在縣城散步，路過新橋的批發部，只見新橋的批發部生意紅紅火火，家人還在忙個不停。他把年邁的父母都接來縣城了。

“趙老師，進屋坐坐。”新橋看見我，笑著跟我打招呼。

我說：“生意紅火啊，祝你發財！”

新橋的父親也看見了我，他把兩根凳子拉出來，和我在門口坐著閑聊。新橋在屋里屋外忙碌著。

新橋的父親說，新橋這幾年做生意，掙了點錢，準備在縣城楊柳街買地蓋房子。我說，這不錯啊！

那時候縣里為了加快小城鎮建設，規劃縣城新開發的楊柳街兩邊為移民搬遷用地，鼓勵農村先富起來的農戶進城建房，開發小城鎮。新橋利用這個機會，成了桃花山村第一個搬出大山，到縣城建房的典型。桃花寨人都很羨慕他。

大約又過了一年，我有事過楊柳街，只見街邊新橋家三樓一底的樓房拔地而起。新橋家已喬遷了新居，把批發部也搬到了新樓門面。他們家生意做得更大了，新橋還買了新貨車。那天新橋剛好送貨出去了，只有他父母在家，打招呼之后，他們照例熱情的邀請我坐坐。

我夸他們家，生意越做越大，生活越來越好！

新橋的父親卻嘆氣地對我說，他家生意是做大了，可是新橋還沒收親，三十歲的人了，還光棍一條，做父母的擔心啊……

 

三

 

后來又過了二年，聽人說新橋把楊柳街的樓房賣了六十萬，搬到市里的開發區做生意去了。

那時市里的開發區正在如火如荼地開發，人流量多，加上開發區征地撤遷得錢的人也多，那邊的人大把花錢，揮金如土，生意特別好做。新橋就果斷地搬到開發區做生意去了。大家都夸新橋能干。

還有人說，新橋搬去開發區，是為了找個老婆。開發區那邊寨子大，姑娘多，容易找對象。不管怎么樣，新橋三十多歲了，找老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后來的事，我都是聽新橋的大哥、二哥跟我說的。

新橋到開發區做生意后，由于生意多了起來，新橋的父母年紀大了，幫不了多少，于是新橋就在門前張貼廣告，招聘一人來幫忙。

第二天，有個姑娘來應聘。姑娘二十來歲，長得眉清目秀，手腳靈活。姑娘說，他家是開發區附近寨子的，從家到新橋的門店大約有五里路，騎車要不了幾分鐘，可以早上來，下午走。新橋看著這姑娘也滿意，談好工資后，姑娘當天就來上班。這姑娘做事勤快，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姑娘做的得心應手。新橋和姑娘在店里工作配合默契，有時顧客還以為是夫妻呢1有時新橋有事外出，姑娘在店里也能獨當一面。

一天，店里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剛好外出新橋送貨去了，男人就對著姑娘嬉皮笑臉，正要動手動腳。這時恰巧新橋開車送貨回來了，那男人才住手，悻悻地離去。

姑娘悶悶不樂。新橋問姑娘，那男人是誰？姑娘說，是他們寨子里的楊二混。

楊二混三十多歲，整日游手好閑，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至今還是光棍一條。近段時間來，他總是有事無事的找機會來糾纏姑娘。姑娘說著，就委屈地流下了眼淚。

新橋安慰了姑娘幾句，姑娘說：“新橋哥，你做我的男朋友吧，這樣楊二混就不欺負我了。”

愛情來得太突然，新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低頭答應了。姑娘破涕為笑。

往后楊二混來店里糾纏姑娘，姑娘明確告訴楊二混，她有男朋友了。說著姑娘就靠在新橋身邊，狠狠瞪了楊二混一眼，楊二混才識趣地離開。

后來新橋和姑娘順理成章結了婚，生了孩子，新橋一家的生活越來越好。這時候，開發區越開發越大，一條大道修到了姑娘家寨子前面。寨子前面的大道邊，姑娘家有塊地，姑娘家父母就讓給了新橋一家建房。不久，一棟二樓一底的房子在寨子邊大道旁拔地而起。房子建好后，新橋一家把店子搬到新居，生意還是那么紅紅火火。

開發區建設征地撤遷，寨子上的楊二混也得了點錢。他把錢拿到外面去賭博，一分也沒留給年邁的母親生活。楊二混的哥哥看不下去，就說，他們的父親去世早，兄弟倆從小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現在得了點錢，應該留點錢給母親養老。

楊二混一聽，火冒三丈，說，母親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母親，有本事他哥自己領回去養。再啰嗦，他要找人拼命……

不久，楊二混把十幾萬的征地補償款全部賭光了。沒錢后的楊二混，經常到寨子前面新橋店里賒賬，要煙抽、要酒喝。新橋一家人心里都不樂意，但是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也不好不賒給他。這樣幾個月下來，就賒了二千多元錢。

一天晚上，楊二混從外面回來，一身酒氣，走到新橋的店里，就要煙抽。新橋遞給了他一支煙，他把新橋的手推開，說是不是看不起他？他要一條。

新橋說：“楊二哥，我也是小本生意，這不是快過年了，你要一條可以，把之前欠的賬還清楚，明年再要。”

平時楊二混看到新橋一家生意紅火，心里就不舒服。這時他聽到新橋這么一說，頓時火冒三丈，借著酒勁，撿起一旁的凳子就向新橋砸去。隨后就沖進去打新橋。新橋本來身體單薄，根本不打不過楊二混。此時的楊二混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將新橋往死里打，新橋家里的人拉都拉不住，只好立即報警。

警察來了，把楊二混銬走了。新橋住進了醫院，花了一萬九千多塊錢才醫治好一身傷。法院判楊二混一年徒刑，賠償新橋一萬九千元醫療費。

楊二混是進去了，但是他哪里有錢來賠償新橋？那一萬九千元醫療費就欠著。

斗轉星移，一年很快過去了。又到了臘月，楊二混出來了。

楊二混回來的那一天，走過新橋的門口，狠狠地瞪了新橋一眼。新橋心里發慌，等楊二混走過后，他就悄悄準備了一根鐵管放在柜臺后面，以防不測。

臘月二十二晚上，楊二混身上別了一把匕首，醉醺醺的來到新橋的店里找新橋的麻煩。店里的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新橋見楊二混進來，只好陪笑著給他遞了一支煙，想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

楊二混把他遞來的煙推開，說他要買一包煙。新橋拿出一包煙遞給他，他轉身就走。新橋說，開錢了再走！

楊二混轉過身來說，今晚他沒帶錢。

新橋說，沒帶錢，就拿微信支付！

楊二混說，他手機沒電。

新橋說，沒電，這有充電器。

說著，就把充電器的線頭遞給楊二混。

這時，楊二混上前來，拔出身上的匕首，就向新橋身上刺去。幸好隔著柜臺，離得遠，新橋躲過了刺向他的匕首，順手拿起柜臺后面的鐵管，使勁地向楊二混頭上砸去。頓時，楊二混就垮在柜臺前，沒了氣。

新橋知道大事不好，立即報了警……

 

四

 

送走了新橋的大哥、二哥后，我接到了縣政法委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說，有一件涉及桃花寨的案件，想請我后天跟他們一起去開發區公安分局派出所協助調解一下。

我說，是不是我們桃花寨新橋在開發區的那個案子？

電話那頭說，是。

我說，那不是開發區的事嗎？怎么還要我們縣去參加處理？

電話那頭說，新橋是我們這邊的人，這不是快過年了嗎？大家都怕出什么不穩定的事出來。經過市里協商，要求我們兩邊都去處理，盡快把事情處理好了，大家好過一個穩定的年。想到趙老師你是校長，在地方上很有威望，說話鄉親們愿意聽，所以就想請你和我們一起去處理。

我說，好的。

臘月二十五那天，天氣特別寒冷。那天早上，桃花寨新橋家的家族三十多人早早來到了派出所，楊二混家那邊寨子上的鄉親也來了二十多人。縣委政法委的干部也到了，當地街道的領導也到了。派出所的民警跟大家講，調解的時候，一方最多只能去五個人，希望大家遵守所里的調解相關規定。

經過商量，新橋家這邊由新橋的大哥、二哥、他老婆和我去參加調解。楊二混家那邊由他大哥、大嫂和二個鄉親參加調解。其余的鄉親在派出所民警的勸說下，各自回家了。

本來楊二混在地方上壞事干多了，鄉親們都恨他，新橋把他打死了，鄉親們都覺得新橋為當地除了一害，大家反而同情起新橋來。

調解的時候，主持調解的派出所所長說，人死不能復生，今天我們召集大家來到這里，就是協商死者楊二混安葬的事。傳統佳節即將來臨，讓死者入土為安，大家也好過年。所長開門見山地說，大家協商一下，死者安葬費，要多少錢？

楊二混的大哥說，死者上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現在人死了，老人無人照顧，最少也要賠三十萬才行。

派出所長說，今天只是協商死者安葬的事，至于怎樣賠償，等法院開庭審理的時候，再具體談，依法賠償。所長進一步強調說，就是安葬死者，一般需要多少錢，合情合理的講。

楊二混的大哥和親屬商量了一下，說大概需要十二萬元才安葬下來。

所長就問新橋家這邊，十二萬，你們覺得怎么樣？

新橋的老婆當場就哭了起來。她說，這事就是楊二混行兇在前，現在新橋進去了，她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人做點生意也不容易。十二萬塊錢，她出不了，最多只出三萬塊錢。

所長就叫我們過去，要求我們各自給家屬做工作，盡快達成協議，把死者拉回去安葬了。

我和縣委政法委的干部給新橋家做思想工作，新橋家老婆答應出六萬塊錢給對方。那邊經過干部做了工作，對方同意接受了。

最后，我說，新橋屬于正當防衛，出事后他立即報警向公安機關自首，現在新橋家也同意支付六萬塊錢安葬死者，希望死者家屬結合實際，能給新橋一張諒解書，讓他重新做人。

大家都覺得有道理，對方也愿意諒解，調解很順利。當天就把死者拉出去火化，臘月二十六日家里準備一下，臘月二十七日辦喪事，臘月二十八日上山，臘月二十九日過年。那年臘月沒有三十。

后來，經過法院依法判決，判了新橋八年，賠償死者家屬十萬元，扣除新橋之前被楊二混打住院的醫療費一萬九千元和賒賬二千元、安葬費六萬元，共計八萬一千元，新橋家補死者家屬一萬九千元。

判決之后，塵埃落定。只愿新橋好好改造，早日回來，重新再搭建人生新橋！

【作者簡介】趙華甫，男，畬族（東家人），貴州麻江人，鄉村教師，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散文學會常務理事、黔東南州作家協會副主席、麻江縣作家協會主席。教學之余，喜歡文學和畬族文化研究，出版畬族文化研究文集《走進阿孟東家人》、散文集《畬鄉情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