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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鎮美容師的晚年生活

城鎮美容師的晚年生活

 

作者:祁成德

 

1

 

洪水過后,茶花河畔殘留下一片泥濘,夾雜著啤酒瓶、柴禾木棍之類的廢棄物品,在熹微的天光下閃爍。泥濘面上一行行腳印,支撐著一個身體,戴著斗笠背著背篼在蹣跚地挪動。他時不時地彎下腰去,彎成180度,在泥沙地上扒拉著拾取著什么,拾取到之后就扔進背篼里。他的一行一動顯得艱難而吃力。憑經驗,我知道那又是一個婁阿七,在洪水退去后的河邊,扒拉拾撿柴禾或能換錢的廢品,每一次的洪水都可能帶來柴禾木棍竹枝或其他廢棄物品,帶給廢品拾取者一些財富,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次獲得財富的機會,于是就時刻關注洪水的動態,力爭在河水消退后第一個出現在河邊,到泥沙地上或堤岸上,拾撿值錢的廢品和柴禾。

那個人很像婁阿七,但又不是婁阿七。

我卻因此想起了婁阿七。

 

2

 

那時候,婁阿七家住茶花鎮,就在茶花河邊。

茶花鎮背后靠茶花河水的一面,隔人家屋子較遠的一個空壩邊,用楠竹杉木條作支架捆綁成一個吊腳樓,四周用竹蓆圍著,頂上半是杉木皮半用牛油氈蓋住,原始簡樸而風格卓異。如果那吊腳樓仍健在,在古鎮已經有林立的高樓大廈的今天,就成為古董而頗為別致也頗煞風景,但當日確乎是如此。這就是我記憶中的婁阿七的家。

我是茶花鎮附近的農村人,中專畢業后分配在鎮里面工作,一直從事民政事業工作,一直與街道居委會和后來的社區交往,直到退休。

我從小就聽說過婁阿七。但在茶花鎮上,婁阿七的大名,除開當時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閑先人們外,莫說我輩后生小子,就是那些年屆“不惑”甚至“知天命”的一層人中,也少有人知道。人們習慣上叫他“婁阿七”,也許是由于他姓婁而排行第七,并且親族中有一個虛構的名人婁阿鼠這緣故吧。后來,婁阿七竟然成了他戶口簿和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出身貧寒上無父輩的遺產可承繼,中無顯赫的兄弟姐妹或親戚可幫襯貼補,下無爭氣的兒女可興旺發達。他本人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生性耿直不善于交往鉆營便一直貧窮下來,到了搭吊腳樓居住的地步,又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住著,這怕就是人們記不得他姓名的原因吧。

我上任的第二天頭兒就給了我任務,說是這鎮上有一位撿垃圾的老人,他的民政救濟問題一直未解決,你去調查處理一下,要處理好。我本著當好“民之公仆”的負責精神。認真查閱了有關文件資料,學習領會了文件精神,然后找到了街道辦事員老何,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老何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樂天派,他哈哈一笑,說這問題他媽的真是個難題,你能為我們解決了最好,我引你去那老者家看一看嘛。

 

3

 

河流常常被人們比喻為母親。臨河的城鎮也往往總是順隨河流的走向而構思布局興建。茶花鎮的河岸上生長著連貫成排的喬木,以麻柳樹為主,兼有水梨子樹和酸草樹黃桷樹,組成水土保持的防護林帶,拱衛著茶花鎮。春天,防護林帶枝繁葉茂一片蔥蘢,路就在這蔥郁的林帶中穿行出沒,給人以詩情畫意和爽心悅目的感覺。一路上,老何樂顛顛地邊走邊介紹,嘮嘮叨叨喋喋不休重三遍四地活像個老巫婆。

老何說,婁阿七早些年零零碎碎地挑抬下力打工為生。他當過搬運挑夫,替糧油加工廠碾米榨油,修過公路修過鐵路運過楠竹圓筒棒兒……服務過的行業很多,卻因為不是正式職工名不在冊,哪一個單位也不必考慮給他發退休金。他的一生飄浮不定,但在50歲之后的一段時期卻較為穩定。那年,他在山上打柴,救了位盤柴的姑娘。他的左腳因此殘廢,無法再挑抬下苦從事重體力勞動,就改行撿垃圾了。

人們對婁阿七撿垃圾卻是眾說紛紜褒貶不一。褒他的說是城鎮義務美容師,為小鎮的環衛工作出力,還充分利用了廢棄的資源,成績不容抹煞。貶他的說他到垃圾堆上扒拉撿拾廢品破壞了小鎮的環境保護,說他把撿來的廢棄物品晾曬在空壩里,簡直就是嚴重污染了小鎮的空氣,是在傳播疾病,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必須予以控制或禁止的行為。老何說,經常有這樣類似的意見反映上來,有的人還說得更難聽。

我也對婁阿七有一些了解。據傳聞,婁阿七這個人,他平常的言談舉止都表現得盡量斯文,顯得他也讀過書識幾個字,會誦念“人之初,性本善”一類句子。由于他做事細心,扒拉垃圾堆和收拾整理廢品時都是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的樣子,有的人就說他是在研究垃圾,并送他一個“垃圾博士”的雅號,文雅卻帶一些不敬的意味。

這就是迄今為止,我腦海中的婁阿七形象。

老何說,到了,這就是婁阿七的家。

 

4

 

婁阿七為我們上了苦丁茶,又拿出葉子煙,說聲燒煙嘛,他自己卻坐倒一邊去,卷了葉子煙燒著吸著,吸得有滋有味,煙圈兒繚繚繞繞,連同煙味都隨風飄散了。我喝了茶,老何也喝了茶,我們都明白,不喝茶怕引起婁阿七誤會,說我們嫌臟,那樣,對工作是不利的,必須喝。

我說,婁七爺您好,我們來打攪你來了。我順便打量著他。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長條身瘦,眼窩深陷,臉上額上溝渠縱橫,魚皮般的皮膚黑而粗糙,腰背已有點佝僂,說話帶齆聲。他神情拘謹但不卑不亢。他似乎煙癮挺大,抽得怪兇卻又常熄火,不知是因為煙葉太差還是由于激動,一桿煙要燒好幾火才抽得完。

我再次環顧吊腳樓,問:婁七爺,你老的住這里幾年了?我想象著狂風吹來,吊腳樓會“咕嘎咕嘎”作響,搖搖欲墜的樣子。我想象著風雨襲來,吊腳樓會呻呻吟吟,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樣子。

好些年羅。他說。早先租賃的別人家的屋子窄逼,讓給女兒女婿住了。女兒是抱養的,沒得工作,就打零鑿鑿找點吃點用點。女婿是手藝人,外地上門的木匠。岳父同女婿,一個性格倔強一個爭強好勝,凡事都要爭論要分出高低輸贏,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誰也不讓誰。翁婿發生爭執時往往使女兒十分尷尬。為了不使女兒為難他就搭棚棚搬出來自己住。他在補著疤的布鞋上磕磕煙竿斗,說住這也省幾個房租錢,最主要的,就是一個人住清靜自在,安逸開心。

您的生活來源呢?我問

撿破爛來賣羅。他說,女兒女婿自身拮據生活困難,他不忍心添麻煩讓女兒難為情,在女婿面前說不起硬話,苦點累點也自個將就著過吧。

老婁呵,你有著落了。老何樂呵呵地說,不知他是寬慰婁阿七,還是故意將我的軍。他說莫助理這次來,就是要解決你的民政救濟的。你現在好了,在啥要說的,你就盡管說,盡管說。

唉,這老何,“八”字還不見一撇呢,他就口敞喉大地放了一腔,我不好說他,心里卻罵他混蛋。

婁阿七說,那當然感激羅!那老眼里,因充滿了希望而閃爍著淚光。但是,他繼而又看我一眼,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眼下,我也還過得去……

 

5

 

從那以后,我和婁阿七漸漸地成了忘年之交。人混熟了,見面時他不再拘謹,說話時在斯文中也往往夾點幽默調料。老實說,我覺得能結識他是一種緣分一種幸運。他使我懂得生活中有時會遇到困難,要生活需要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

他“研究垃圾”認真細致而體系完備。第一步便是搜集“資料”,到垃圾堆上去撿拾自己認為有用的廢棄物品,諸如廢塑料紙水泥袋紙爛膠鞋破銅爛鐵易拉罐啤酒瓶柴禾一類。搜集回來就堆起碼好。第二步便是分類整理,把收集來的“資料”倒在空壩里攤開刷洗晾曬,廢塑料紙等捆扎打包送去廢舊回收站換錢,倘有好的布塊擇來洗刷干凈,晾干后用來補衣服,柴棍木片竹塊等能作柴禾的就用著燒料。第三步便是把要送交廢舊回收站的送出去和清掃“實驗場”,騰空壩子好安頓下一批“資料”——這就是婁阿七的生活,日月輪回周而復始,他卻做得有條不紊不厭不煩神態自然。

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倘若我在旁邊,會大受感動去幫幫手。

我每一天早起總愛到茶花河堤岸上去散步。這時候,就會看見婁阿七背個大背篼,一顛一跛地,有時候還哼哼哧哧呻呻喚喚地拄根棍子,在垃圾堆上留連。他從上碼頭轉到下碼頭,跑遍所有的垃圾堆,用棍子扒拉用手撿。那棍子是特制的,一頭是尖形一頭是叉形,有兩個鐵頭套上,該叉的用叉該尖的用尖,比一般的棍子方便實用。他那專心致志一絲不茍的神情仿佛在告訴人們,那不是有人在撿垃圾,那是淘金者在淘金,地質勘探隊員在找寶。他有時會因為一無所獲而頹喪,有時會因為有收獲而歡欣,甚至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在干完一個垃圾堆之后,不管有無收獲,他都會盡量地把垃圾堆弄得平順熨貼,不使零亂不堪瘡痍一片。這是他的良好習慣。

婁阿七在巡回完垃圾堆之后,還會到堤岸上來,看一看有沒有水沖下來的柴禾之類可拾取。逢到洪水季節水退后更是非上堤岸不可。有時候,一根竹棍或一塊木片卡在塊石縫里,他也要千方百計地弄出來,弄不出來便依依不舍不肯離去。

婁阿七上了堤岸后,我往往會陪同他走上一段路,這時候就是我們吹牛聊天的好時光。

七爺呵,你見天這樣忙,不分早晚,不分春夏秋冬,長年累月地干活,不累嗎?不煩嗎?

累啥起煩啥起羅!他有時候連說話也是喘息,邊說話還邊搜尋著撿拾的目標。他說,人嘛,總要生活還要活得有骨氣,人不經磨難不成材,十磨九難出圣賢,孫猴子八十一難才成佛。你娃兒怕是沒經受過啥起磨難,不曉得艱難苦處是啥滋味喲,不曉得碗頭沒得裝鍋頭沒得舀是啥滋味喲!

我于是就擺我讀書時的困惑,完不成作業時的著急,被老師批評時的煩惱,挨父母剋罵時的焦躁,跟戀人分手時的凄惶……找些來擺,想到哪說到那,不能讓老者認為,我就生活得那么一帆風順毫無挫折。

這時候他會說,你那些算個求羅,雞毛蒜皮,不值一提。說過后他會得意地一笑,笑聲朗朗,那意思仿佛是說,你娃兒還嫩,嫩得很哩!

我往往也附和著他笑。他更是哈哈地笑個不停。我也哈哈哈地笑個不停。那笑聲會伴隨著河風波浪,傳去很遠,空氣就更清新、活潑、爽心。

月夜,一派清輝或一片朦朧,踟躕徘徊在吊腳樓四壁,或從縫隙里鉆進去,窺探這老者的夜生活。這時候,婁阿七會忙不迭地整理一天的勞動成果,打捆裝包。逢到趕場的頭天晚上,就得收拾好背篼,作好第二天去廢舊回收站的準備。忙完一切之后,他便無聊地坐,歇會兒。夏天用蒲扇扇風,冬天就著灶頭向火,有時叭噠幾口葉子煙,想一想過去現在和未來,然后倒頭睡去。

 

6

 

我第一次單獨來看婁阿七,是在夏天的一個夜晚。我買了花生米帶了酒與他同飲。吊腳樓里沒有電燈。暗處螢光點點蟲聲唧唧蚊子嗡嗡。蚊蟲叮咬大腿好痛,我啪一巴掌打去驚動了婁阿七。他說以前曾將撿拾來的枯草伴艾蒿燒來驅趕蚊子,上面的人家戶說煙子嗆人并怕引起火災,所以不再薰蚊改用蒲扇拍打,買蚊香又花費錢。他說著就遞來蒲扇說你用這個。我不接他的蒲扇,說七爺你自個用。我看著黑燈瞎火空曠冷落的四周,就生出一種寂寞和凄涼的感覺。我說七爺呵你應該改善一下環境,使自己的住處安逸點舒服點吧?他聽了先是默然,繼而怔怔地似有所震動,然后就不住地點頭伴隨著一陣葉子煙火亮。我又說吸煙會得肺癌七爺你怕不?你應該少抽點最好戒掉。他說人老了煙能提神清痰我不信你扯卵談。我就搖搖頭不再說話。從此后婁阿七吸煙就少了,沒原來兇了

從此后,我每次去都帶有蠟燭和酒。再后來,到他那里每次都有酒和蠟燭。我說七爺呵你何必為我破費。他說每次吃你的用你的我不好意思。我說你再破費我不來看你。他說你要來但不準帶東西。于是我們就大家都說好大家都笑,笑過后說今后大家都要隨便點才好。

往往在我們喝過酒之后,坐著無聊,婁阿七就會翻出他記憶中的陳谷子爛芝麻,纏纏綿綿地憶滔滔不絕地吹:前三皇后五帝封神列國兩漢三國西游記,姜子牙南極仙翁關公戰秦瓊張飛殺岳飛,躲避抓壯丁遭老二搶看相算命觀風水……東拉西扯張冠李戴顛三倒四驢唇不對馬嘴地胡亂吹噓使我插不上嘴。他有時也吹那些屬于他的輝煌歲月和故事,吹得神乎吹得天花亂墜,吹得自我陶醉忘乎其形;有時也憶那時屬于他的頹喪日子,憶得悱惻憶得凄切動人令聽者淚垂。

他曾經是某鐵路工程局的一名職工。他帶的工班曾創造過隧道開挖小班進度一米二的成績,這在當時尤其是乙級隧道隊是一種高水平。作為當班班長和主力風槍手,他得到過局里處里段上隊上的系列表彰和嘉獎。到了文革時期,鐵路工程隊也軍事化,工班改排他就是當然的一排之長。他隨隊轉戰在祖國大西南的崇山峻嶺,川黔貴昆成昆等鐵路線上,都留下了他的腳跡。

文化革命如火如荼,鐵路工地也不例外,外面經歷的一切他們都經歷過。有一次過春節吃憶苦飯,飯后幾個人在一起議論。大家的意見都是那苦該憶,憶得好憶得對憶得及時,對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意義深遠。唯有他婁排長一言不發。過后他的一位朋友同他一起回宿舍,在路上朋友再三啟發他,追問他對吃憶苦飯的看法。他被逼不過說,我想的是革命是為了人民過好日子,不是讓人民長吃憶苦飯長穿破衣裳。第二天就又是專案組又是革委主任的,許多人輪番找他談話,免去了他的職務讓那“朋友”干上,然后大會批小會斗的運動了他一段時間,然后就除了他的名讓他回家了。

回來后再沒能找到個固定的飯碗。那段時間在平反冤假錯案,大家勸他去跑跑落實政策,他也沒去。他挑抬下力見啥干啥,勤巴苦做維持生計雖然辛苦卻自由自在。不幾年老婆去世他無力續弦就自己過。老婆沒生下兒女,他就抱養了一個女兒來撫養長大,讓女兒嫁人成了家。

 

7

 

縣局的三天業務培訓會議結束之后,我回了茶花鎮,當晚,我又去了婁阿七居住的地方。這一段時期,由于工作忙事情多,我已經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去他那里了。他已經搬家了,住的是一間20來平米的公房。公房靠河排,原先是一位孤寡老人居住,老人去世后,鎮里面就安排給婁阿七住。公房離他原先的吊腳樓不遠。婁阿七搬進公房之后,就聽從我的勸說,把他那自己搭建的吊腳樓拆除了。

那位去世的孤寡老人愛種花草,他去世后,幾盆蘭花菊花茉莉花玫瑰花也是由婁阿七接手照料,這時節正是蘭花開放的時候,馥郁嫵媚的花兒,在晚風中釋放著濃濃的清幽的芳香。

婁阿七正在吃晚飯,我說,七爺您吃啥起好吃的喃?好香哦。他說,回鍋肉,黃瓜湯,你來了,吃過沒,沒吃就一起吃,我說吃過了。他說,不要客氣哈,吃過了就坐下喝茶。我說,你老吃你的,不管我。我自己拉了條木板凳坐下。婁阿七吃過,洗了碗收拾好,就來床邊坐下,照例卷了一竿葉子煙來燒起,按他的說法是,飯后一竿煙,快活如神仙。

戶外有風,樹影在朦朧的夜風中晃動。

屋內無語,只見那縷縷的煙霧,在搖曳的燈光中繚繞。我先說話打破了沉寂,使近乎凝固的氣氛得以活躍,讓婁阿七打開了話匣子。

我說七爺呵,近段時間你該是生意興隆財運旺盛福星高照心情愉快吧?他說你娃兒就是嘴巴會說話,討人喜歡。托你的福日子還過得去,只是有一兩件煩心的事,想找個人擺擺,你娃兒又多久不來。我告訴他我近段時間的確很忙,沒得空來看他請他理解。他說我又沒怪你,只是想找人擺擺龍門陣說說心里話。我說七爺你要擺啥說啥盡管擺盡管說,我洗耳恭聽著哩。他不忙開腔也許是在考慮該說不該說。我又開導催促他兩次,他才終于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他說,老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這話不錯的。人窮了會被人看不起,要受些委屈和冤枉。他撿垃圾的時候,如果撿得件把像樣的東西,有一些人往往會懷疑東西的來路不正。有一次,他撿到一塊手表,費許多周折交還失主的時候,對方竟又問他有沒有同時拾得一個伍仟元存折。同來的一位后生小子更氣人。端詳了他好一會之后才問他,婁阿七,你那左腳咋殘廢的?他說,是那年在山上,救那位打柴的姑娘的時候跌斷的呀!那后生不懷好意地說,怕是你居心不良,想占人家便宜挨打才落下來的殘疾吧?他說他當時就血氣噴張火氣上沖,真想摑那龜兒子的耳光,但手要揚起時又放下了忍了。他說他不想跟那龜兒些一般見識,他說他行得明坐得正。問心無愧就不怕別人顛倒黑白!

我怕他真會激動上火, 就趕緊找到他喝茶的瓷盅,提起茶壺倒了茶,恭敬地端到他面前,說七爺你喝口茶息息火,慢慢說慢慢說,不著急。

他說他不上火,也不嘔氣,但是,另外的一件事情,還是使他心里堵塞,難過了好幾天!

他說他早先撿破爛,每逢在空壩里刷洗晾曬廢品的時候,總會招惹來一些看稀奇的人,有大人娃兒男男女女,一個個指手劃腳說長道短。后來,那此大人厭了倦了不來了,小把戲們卻仍然像看“西洋鏡”一樣新鮮有趣。娃兒些一來就圍倒起圍個水泄不通,“呵呵哦哦”地嘻笑鬧嚷起哄。他不予理睬但那“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嘈雜聲又令人心煩使他難于工作。他先是耐心地勸說,勸說無效后就趕就攆,想轟開那些娃兒,但娃兒些調皮,東邊轟就跑到西邊,西邊轟又跑回東邊……不怕轟越轟越是轟不開。他于是就買點糖果,娃兒些來了就見人散一顆糖,像央求小祖宗般哄娃兒,說吃了糖就走半邊耍半邊耍哈,聽話下次來又吃糖呦。開頭一段時間效果很好。小把戲們吃了糖就不再胡鬧。他暗喜這辦法不錯,就經常買點糖準備著,娃兒些來了好用。

 

搬到這邊屋子來住沒多久,有一天,又有小把戲來了,他怕娃兒些胡鬧就拿糖來分給他們,娃兒些大多不接他遞出去的糖,有的接過去后也只是捏在手頭,不剝開往嘴里送,有的接了糖之后就扔了,隨地亂扔扔得他心頭痛。

他問娃兒些:為啥今天不吃糖?

娃兒些奶聲奶氣地大聲說:你的糖不干凈,吃了要得傳染病,不能吃,吃了要得病!

有一個10來歲的男孩,站出來喊一、二、三,于是娃兒些齊聲喊大聲喊:我們今后都不吃你的糖了!

他傷心氣惱痛苦。他曉得不是小娃兒些不喜歡吃糖,一定是他們的大人們在作祟,向娃兒些說了啥話。他故意問:你們說,是哪個說我的糖不干凈,吃了要得病喃?不會得病的。

娃兒些七嘴八舌,有的說“爹”,有的說“娘”,有的說“公”,有的說“婆”,有的說“外婆”,有的說“阿姨”……說過后又“哦哦哦”地圍倒起哄鬧,不肯離開。

他央求他們,說不吃糖不關事,到半邊去耍不要搗亂,走走走!他一邊說一邊攆一邊撿起被娃兒些扔掉的糖果,剝了丟進嘴里,說這么好吃的東西丟了多可惜,你們不吃糖我吃,看我吃了得病不,吃了不會得病沒得吃才會得病嘞!

那晚上,他直到天明都未曾合眼。

有時候,有些調皮的小把戲會趁他不在,把他洗刷好正晾曬的廢品亂扔亂甩弄得一塌糊涂。膽大的男娃兒包括八九歲到十四五歲這一層,竟會當著他的面,毫無顧忌地明目張膽地糟踏他的勞動成果。這時候他先是勸說,勸說不聽他也會張口亂罵,說他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吃飽了沒事干來欺侮殘疾人。他說他罵過后又會后悔,不應該跟娃兒些一般見識斤斤計較。

他說,娃兒,啥子事做來都不容易,但是,我們撿垃圾的人也是人,我們也重視自己的勞動成果。我們不偷不搶不嫖不賭不違法,我們規規矩矩地做人,我們也有我們的人格和尊嚴!

這時候是該我來照例控制局面了,該我來岔開話題讓老者情緒穩定不再沖動了,該我來想方設法使氣氛和諧活躍了。于是我就在腦海里翻江倒海地苦苦搜尋,講一些從電視上報紙上得來的新鮮事和振奮人心的消息給他聽,也講一些趣話趣事逗他開心,直到他眉開眼笑為止。

 

8

 

有一回婁阿七特別高興,喝過酒后說娃兒你是中專生做詩你會不會?我說我不會,不懂也不敢裝懂。他就說他會,念出“鵝公叫鴨公叫,各人撿倒各人要”的句子說是詩,我說你念的是川劇《穆桂英打雁》中穆瓜的臺詞,你愛聽川劇記住了穆瓜奉命尋找雁箭時的念白,不算詩。他又念出了“正月里來正月正,家家戶戶掛紅燈”一類句子說是詩,我又說你念的是花燈隊拜新年的唱詞,也不是真正的詩。他便有一點尷尬。我說七爺你讀過《唐詩三百首》沒有?讀過了多加揣摩才會明白:傳統詩歌尤其是格律詩,對字數句數押韻平仄對仗等都有嚴格的規定。即便是新詩也有要求和講究。他立刻就有了一種惶然。我又悟著鼻子一笑。他一見我笑就仿佛自尊心受了傷害,月光中燈光中好一陣局促,似乎連手足也無所措置。于是我也就醒悟自疚惶然,罵自己混帳糊涂,缺德地傷害了一顆無辜的老人心。

我常見他氣喘疲憊常常不忍常心生憐憫。有一回我建議他去養老院安度晚年,說一切手續由我包辦。他說是多謝你的好意但娃兒你不必添麻煩,那地方該讓那些比我生活更困難的孤寡老人去,再說那里面要受管束不如撿破銅爛鐵自在清閑安逸,算了就這樣過也行不必費事。我又說七爺呵你改行做生意好不,橫豎殘疾人做生意有優惠照顧,你做小本生意牌照證件和本錢包在我身上。我向他反復解說,做生意如何的輕松如何的好賺錢,干上幾年攢上一筆財富使晚年的生活更安逸。他聽后好一陣沉默,而后就說太平年辰日子好過行行出狀元,每一樣活路都要人來做,反正垃圾永遠存在破爛永遠撿不完,做生意賺錢蝕本要操不少心,他年紀大了怕精力不夠虧了本又傷了身體。我看看他,開頭有點茫然不解,后來一想,這老者是不是撿垃圾撿出了感情?于是我就換了思路,啟發他說,七爺你老既然喜歡撿廢品這行當,不如就不離本行開了廢品回收店試試,好歹也玩一把,當一回店老板爽一爽行不?并且你也還可以繼續撿廢品呀,撿來的廢品就不用送到別人的回收站去賣了。你看好不好?他想了一會,說這還值得考慮。我就說七爺你就慢慢地考慮吧。考慮好了就跟我說一聲,我就去給你辦,讓你順利地開上店鋪當上店主。

 

9

 

那一年有的省域遭了水災,婁阿七也為災區捐了拾元錢。我見到他,問他為啥捐那么多。他說是捐得太少,說你娃兒是不是看不起我,你要知道撿垃圾人的錢也是錢,捐出去對災區人同樣有幫助,我只想幫助那些受災后比我更困難的人。我說七爺你誤會了,我不是那意思。他說你不是那意思是啥意思?我說七爺呵拾元錢從你手里捐出去,勝過別人的幾百上千元。他說你娃兒凈說好聽話哄我,我真的捐得少,我當初該聽你的話,做生意多掙點錢多捐點。我說七爺你想通了就把廢品收購店辦起來吧,今后有了發展還可擴展業務辦成公司,你同意的話,我立即去幫你辦。他說那就麻煩你了有勞你費心了。我說你等著好消息吧。他說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老何找到我,說婁阿七為災區捐款評先進的事情沒搞成。

在街道評先進之前,我曾悄悄地跟老何打過擦耳,評先進時考慮婁阿七。老何說,大家都肯定婁阿七為災區捐款的精神可嘉,但有人認為他要評先進捐錢太少,且動機值得懷疑也于理不通——一個拿國家民政救濟的人居然也捐款,豈不是拿國家的錢來沽名釣譽?我年輕氣盛捺不住性子聽后又無處發泄便罵老何,說他是飯桶窩囊廢蠢才無用,膿包一個連雞毛蒜皮的事也辦不來當什么辦事員,不如退休回家抱孫子耍。老何婉言解釋我不聽,他似乎也肝火未退就破口大罵,說我還不算官就已經昏而且貪到極點,一定受了婁阿七不少賄賂而自徇私情不顧國法,還說要公開此事使我難堪臭名遠揚。我于是檢討自己態度不好請他原諒,說我清如水明如鏡絕不怕誰搬弄是非,一切不過是出于對那顆孤苦的心的同情而絕無他念,你年紀長應像哥哥一樣寬懷大量,切莫跟小弟一般見識。老何才悻悻收揚,恨恨地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10

 

我在河堤岸邊找到了婁阿七。

多好的晴天,斜陽映紅了一天晚霞,落下一半鑲嵌在河水這邊,河水那邊是一片無限的蔥郁碧綠,點染成白居易《暮江吟》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境。放牛娃在碧波青草間山歌搖搖,和著牛聲鞭影回蕩悠揚。放排人悠閑地“呵嗬呵嗬”地打著唿哨,一任長排漂流顛簸如貼水撒歡的水鳥。漁人輕舟游弋哼漁歌唱小調劃船撒網,編織著他們今晚美好的夢境和明朝燦爛的生活。婁阿七也在這畫卷般旖旎風光的河水岸邊,繼續著他的昨天今天明天的周而復始的執著的生活。

婁阿七正在垃圾堆上吃力地扒拉選撿。他兩手配合不停地動作,把撿拾到的廢品扔進背上那敞口的背篼里。他年紀大了身手已不如以前那般麻利快捷。他近段時間更是迎朝霞伴曉濃不分早晚有時還經風冒雨,恍若勤勞負重的老牛般費力和辛苦。有一回還是我幫他拖泥帶水地回到家中,病了幾天吃藥打針都是我料理經佑。因為他的女兒得病去世了,女婿外出打工了沒有親人守候在身邊。看著他眼前大汗淋漓的樣子,想起他背著濕鼓鼓沉甸甸的一大背篼廢品,艱難地挪動腳步,有時會發出喘息或呻吟的情景,我的心里便很感動,我也經常要給他幫幫忙。

我走到他身旁了。他也許聽到了響動,回過身來說你來了。我說是我來了。他揚起頭來,目光與我相對,顯得有點祈盼和茫然。我說七爺呵我告訴你個好消息,你開廢品收購店的事情成了,我在下半場橋擋頭為你租了鋪面,交了一年的房租,該辦的手續已經齊備了的,你馬上就可以開始收購廢品了。他說是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那鋪面是別人原來堆雜物的,租金不貴卻是在街邊上,離你住的屋子也不遠。兩萬元的貸款已經批下來了,明天你和我一同去信用社取錢。他立刻精神振奮了,但又說不曉得生意好做不好做。我說生意一定會好做,我還找了塊木條板,寫了“廢品回收店”幾個字,掛在門方上了,等于打了廣告了。他說那就好那就好,真是麻煩你了多謝你了,我說你不用客氣,客氣了顯得格外不好意思。我掛口不提捐款評先進這件事,我想這老者應該不知道,也惟愿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我說七爺你開店當老板的事得祝賀一下,我請你喝酒,晚上到你家里來,怎么樣?他說菊花開了,說過就笑,似乎是說,還是你娃兒理解我,摸得透我的心意哦。于是我也就會意地笑笑。這老者,近些年對他的居住環境作了美化,除了經佑好原來的幾盆花草之外。還栽了芭蕉梧桐桑樹石斛之類,都長得有點“萋萋滿目情”了。前幾天他就邀請我去賞菊花看蘭草,我因為出差還沒來得及赴約哩,今晚要一并補上。

于是我們都不再說話,我幫他收攏了扒垃過的垃圾堆,他收拾好了背篼,我才說七爺我們歇會兒再走好不?他說那就歇個梢嘛。我們就站在岸邊,一起聽牧童唱歌,看落霞晚濃放排魚舟,目光隨著茶花河水的流淌而移動,看了很遠很遠,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兒升上來……

 

11

 

婁阿七其實性格活潑樂觀。他在撿拾垃圾的過程中,有時也哼唱幾句川劇,以此來消除疲勞調節自己的生活。他也唱一些老歌,但往往唱不完全,只有一首《鐵道兵之歌》唱得較完整:

 

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

雄壯的那個隊伍浩浩蕩蕩,

同志啊你要問我們到哪里去呀,

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離別了天山千里雪,

但見那東海萬頃浪,

才聽塞外牛羊叫,

又聞那個江南稻花兒香,

同志們呀邁開大步朝前走呵,

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

 

這首歌的歌詞還有一段,婁阿七都是基本記得能唱完整,他說那時候這首歌在鐵路工程隊伍上很流行,他們鐵路工人大家都愛聽也愛唱。聽他唱歌時我在想,他是不是把當年的鐵路工人那一段生活看得很重要,認為那是他這一生中璀璨的一個頁碼,才記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感情!

人們都說婁阿七的老運好,他的晚年生活又紅火了一把,在愛情和婚姻上有了新的收獲。

夏天是洪水頻繁發生的季節。茶花河的水漲得快也消得快。有一回洪水消退過后,婁阿七也如往常走上堤岸去尋找他的財富。他開了廢品回收店之后,是邊當老板邊當工人,既收購別人送來的廢品也自己去撿拾廢品來一同銷售。

婁阿七走上堤岸,比他先上堤岸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坐著的一位女子,聽見了人走動的響聲,調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臉車過去,面對著河水似在思索著什么。婁阿七認定女人的年紀在六十歲上下,有點面熟想打招呼,但又叫不出名字。想像平常見了熟人一樣用眼神打招呼又怕失禮。婁阿七見女人已經車過臉去了,他就順堤岸走去尋找他的財富去了。堤岸長約三百米,一頭連著河岸,一頭連著灘垴,走到灘垴那地方還要倒回來走才能上岸。婁阿七走完堤岸倒回來 ,走到先前看見女人的地段,卻發現女人睡在那塊石頭上了。婁阿七要上岸就必須得從那女人身邊過。他走過女人身邊,就必得要打招呼提醒她,不管不問的過去就顯得沒禮貌了。也不是他婁阿七的為人和個性。婁阿七就站下打一個招呼:大妹子,睡在石頭上怕著涼,要生病喲。女人不理睬他,依舊安靜地躺著,動也不動地不出聲地躺著。婁阿七覺著不對勁,就大著膽子伸手到女人口鼻邊試了一下,發現女人還有呼吸,他沒有辦法,只好拉著女人的手搖了幾下。女人被搖醒過來,說她犯病了走不動了。婁阿七聽說之后,沒敢多想,就立即把背篼放在堤岸之上,扶起女人來背在背上,爬石梯上岸背到鎮 醫院去看病。還好,經過及時治療,女人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在醫院住了幾天后又回家療養了一段時間,就康復了。

女人名叫龔玉琴,家住茶花河的支流蘆槁溝邊,農村人,在家時務農種地。老伴去世之后,她聽從兒子的勸說,把自己喂養的一頭肥豬賣了,帶了錢到鎮上來跟兒子過生活。龔玉琴的兒子和兒媳都是環衛工人。龔玉琴和兒媳婦的關系,總是難于統一的對立關系,經常發生沖突。那幾天,龔玉琴和兒媳婦之間,總在為一些小事情講嘴。兒子管不住媳婦,反過來勸說老媽,求她讓倒兒媳婦點,龔玉琴氣不過,就獨自到茶花河堤岸上閑坐,面對虛空向死去的老伴傾訴自己的苦處,想下午就回鄉下去獨自居住,不想犯病了暈倒睡在石頭上,幸虧婁阿七及時發現,背她到醫院治療救了她。

龔玉琴在醫院的費用是婁阿七給墊付的,婁阿七把龔玉琴送進醫院之后,沒有通知龔玉琴的兒子,那個兒子可能還以為他媽媽回蘆槁溝鄉下去了。龔玉琴在醫院的一段時間都是由婁阿七陪伴照料,只是在龔玉琴的病情好轉之后,婁阿七才通知龔玉琴的兒子,叫他來接他媽媽出院。龔玉琴走出醫院之后就不去兒子家了,他要兒子送她回鄉下去養病。那個兒子管不住老婆,也怕母親回去后受氣,就把母親送回蘆槁溝鄉下,將母親的一些生活必需品置辦好,讓龔玉琴一人在鄉下養病,他則回去上班去了。

龔玉琴在蘆槁溝住了一段時間,身體康復之后,就到茶花鎮來,問路來到婁阿七住的地方,當面向婁阿七道謝。她了解到婁老者是一個人生活之后,就經常到婁阿七家中來。婁阿七心軟,既不能硬性的拒絕龔玉琴來,來了也不能攆她走,且多個人說說話也是好事,就只好隨時來隨時接待,聽之任之。一來二去的雙方就有了感情,就生活在一起了。

龔玉琴的兒子和兒媳婦聽說后,不讓龔玉琴同婁老者一起生活,要接她回去,但是龔玉琴跟婁阿七感情好了,已經離不開婁老者了,就和婁阿七商量了,干脆到有關部門辦了結婚登記,兩個人就成了合法的夫妻了。

 

12

 

我離開了茶花鎮,調到其他鄉鎮去工作了。調離之后就再沒回到茶花鎮來。與老者的聯系就少了,只知道他后來事業發展了,開起了一間“阿七廢品回收公司”,在一些鄉鎮設有收購站或點,這里面當然離不開龔玉琴在管理協調上的功勞。有時候,當了老板的婁阿七仍然去撿垃圾,但那是他的業余愛好,一種職業習慣上的難于割舍的愛好。

 

作者簡介:祁成德,男,1947年生,貴州赤水人。中共黨員,中學高級教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老年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辭賦社會員,貴州省作協會員,貴州作家網簽約作家,《赤水詩聯》總編。出版有對聯集《中國古典四大名著聯話》。有長篇小說四部。事跡入選《科學中國人,中國專家人才庫》和《21世紀人才庫》等大型典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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