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蒼茫
作者:祁成德
“慶森,慶森—”
幺老爹被自己的喊聲驚醒,發覺兒子慶森不在,才曉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夢離奇而令人惶悸,揮之不去。
幺老爹委實是太累了。他成天跟茅草荊棘,刺棵莽叢巖塄坡坎打交道,不停地砍草挖坑植樹,不停地做飯喂豬刨土……年歲大了,里外張羅咋會不累!這一切,又多半是源于他的寶貝獨生兒子慶森。
老伴在慶森十歲那年便去了,難產死的。臨死時她哽咽著,說:“他爹,我——走了,好好管帶慶森……成人,莫使后娘虧待他。五個……就剩、一根獨苗啊!”
幺老爹牢記老伴的話,為了兒子沒再續弦。
幺老爹當過支書,又是護林員。他每天帶慶森去巡山護林,潛移默化地教給慶森看山護林的本領。歲月倥傯,山林的甘泉雨露,把慶森養育成彪彪壯壯的長大漢子,接過了阿爹護林的重任。慶森一身的氣力和本事,性格剛強近乎野蠻,工作做得是人見人夸。
年齡的增長使慶森有了心事,有了出人意料的舉動。
茶花溪水的那一邊,一位山茶花般艷麗的姑娘,偶然與慶森相逢便一見鐘情訂了終身。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年青人的眼光已經現代化。女方彩禮要得多,鋪排結婚那一攤子,也要流行的現代化的時興“廣貨”。這樣,從慶森媽在世時就開始籌備的木殼殼家具之類,就顯得士氣而失去了使用價值。如何才能把新媳婦接得過門?幺老爹為這些事愁眉不展,慶森也常常背著老爹,也自個唉聲嘆氣。當爹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亂砍濫伐,偷運盜賣木材之風泛濫的時候,慶森也卷了進去。幺老爹制止不住,就到茶花嶺園林管理處告了慶森。慶森一氣之下,同戀人一起去了廣東。
山民們因此眾說紛紜:褒他的夸他大義滅親,貶他的說他心過蛇虎,咋把個親生兒子逼得流落異鄉。幺老爹概不理睬別人的議論。他一心要補償過失,這是他的祖訓,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他還要一直傳下去。他償還了慶森因盜賣木材被處的罰款,他還要償還兒子欠下的毀壞山林的心債。他覺得慶森身為護林員監守自盜,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他要用行動來補償兒子的罪過。兒子砍一棵他要栽十棵來賠,并保證成林。這是他在有生之年的唯一一件事。否則他于心不安,睡不著覺死不瞑目。
他于是代替兒子護林,實施他的償債計劃。
他每天早起,帶上砍刀火槍巡廻山林,得空便在選好的荒坡上,把茅草蕨苔野藤砍開,堆起漚灰作肥料。一鋤鋤地挖土細碎土粒,千方百計搜集樹種育苗……披星戴月含辛茹苦飲露餐風,頂烈日冒冰雪斗嚴寒,眼看10來畝的苗圃地就初具規模就成功在望了。
從山那邊的包谷地里攆過來一群猴子。猴子漫山遍野狼奔豕突,糟踏了他的苗圃地,把已經成活的青綠茁壯幼苗,全弄死了。
幺老爹一氣,就病倒了。
國林管理處派人來看他,說把慶森的罰款投放在苗圃里,他不答應。附近的山民來看他勸他:“老爹哎,你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子骨又單薄,算求羅。你既認了罰款,又何必瞎擺弄苦壞累壞自己呢?”他說:“慶森的事就是我的事,狗日的不爭氣我可不想丟臉,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要樹苗成材,“病稍松點,幺老爹就干脆在苗圃地邊搭了個窩棚,吃住都在山上,連豬也吆去喂了,又開始整治苗圃地,償還他的心債了。
園林管理處和附近的山民們,在植樹節那天帶來樹苗為他植上了。幺老爹嘴上不說心里卻不怎么滿意。他又重新選了一塊荒坡安營扎寨。他要親手植那么一片才心安理得。
畢竟歲月不饒人,幺老爹發覺自己是老了。他嘴上還硬,倔脾氣未改,但身子骨畢竟不如從前,爬坡上坎就比原來蝕力得多。就說那天搬家,經過臥牛溝上天梯的時候,早先是用不了一袋煙功夫的,眼目下卻要費去約兩頓飯的時間。來到新場地以后,不幾天他就有些精神恍惚,干起活來力不從心。他于是就懷疑:自己要親自培育成材一片林子,來為兒子償還欠債的心愿是否能成為現實。因此,幺老爹就常常會想到離家出走的慶森。
慶森去后,連信都沒來過。前些日子,曾聽人說慶森遭了車禍,幺老爹好一陣凄涼,想起自己告發慶森是否有點“那個”,虎毒不食子嘛。后來又有從廣東那邊回來的人說,慶森在一家工廠里當門衛,租賃了屋子同茶花溪邊那姑娘同住,怕已經結婚了吧,幺老爹就又高興,認為自己告發慶森沒錯,為人就是該堂堂正正。但“車禍”一說到底使他心緒不寧。對“門衛”一事也半信半疑,也就越發的思念慶森,形之于夢。
他的苗圃地已經成為蒼茫的林海,郁郁蔥蔥山花燦漫了。慶森兩口子在林海中巡戈。慶森穿得洋洋派派的。那姑娘唧唧呱呱蹦蹦跳跳。她時而在溪溝里掬捧溪水,時而去花果叢中摘朵野花。慶森兩口子手挽手向他走來,姑娘面帶嬌澀,親親地叫了聲“爹”。他看見兒子和兒媳婦回來了,異常高興,準備張羅點好吃的招待。他正要去取臘肉的時候,忽聽有人喊“林子起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啊!”慶森立即跑去救火。他和那姑娘也跟著去。火勢猖狂。風助火威。火噼哩啪啦爆響,風呼呼哧哧號嘯。野獸在林中狂奔,山鳥在枝頭哀號,慶森在森林中來來往往奔忙,忽然一棵受傷的大樹,轟地倒下,砸在慶森身上……
幺老爹想著夢中的情景,心猶惶恐。他忐忑不安地奔出窩棚。
屋外,星光燦爛,山風習習,林海安然。
明天怕又是一個好晴天。
幺老爹生起火。他要早點出去,去打理他的苗圃地,去培育他的蒼茫的林海。
回想著夢中的情景,心里增添了對兒子的牽掛。他面對巖巒山風,心里呼喊著:“慶森啊,快回來吧,爹不能沒有你!”
屋外,陪伴他的,是月光溪谷山風。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