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作者:張健
1、布魯塞爾軼事
有段時間我很迷惘。每個月三四千的高收入,讓我在一日三餐上變得講究起來。
早飯沒有茶葉蛋佐滾燙的辣糊湯那肯定是不行的,中午飯和晚飯更要講究人類的生活質量,必須用龍須掛面,再配上雞蛋,每天喝的面中小綠菜必須不重樣,偶爾還要加一些榨菜點綴。過著如此奢華而自律的生活,結果一體檢說是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
我想了下,好像我不應該這么頹廢,這個世界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還有好多事情沒干,于是就去了比利時。
在布魯塞爾巍峨輝煌的王宮邊上,我的第一家跨國企業開張了。
清晨,布魯塞爾王宮前,有一家很有特色的攤子,幾張小桌,還有個手推車,那是食材烹飪的主要工具,上面挑了一個很大的幌子:“老張胡辣湯”。
胡辣湯分為清湯和蛋湯兩種,加雞蛋三歐元一碗,不加雞蛋兩歐元一碗,從早上一直賣到晚上。不少吃貨來到這里,都是兩碗起步,一碗清湯、一碗蛋湯,再配上周圍王氏小吃配送的一些油餅、水煎包,那吃得是渾身舒坦。
老張胡辣湯的第一個特點是辣。辣這種讓人上癮的味道,不光只靠吃辣椒才能獲得,還必須配有少許胡椒的辣味,而胡辣湯正好能把胡椒的辛辣特色完美詮釋出來。所以我出國的時候帶了大量的老干媽和胡椒粉,國外商場里面賣得不正宗。
老張胡辣湯的第二個特點是香料足。按照老張同志參加工作所學的做胡辣湯的經驗,不少美食都會加一些香料,好的胡辣湯動輒就二三十種香料。而在布魯塞爾這個小地方,八角、桂皮四五種便已經足夠,這些附近大超市都有。
清晨,精心采購的食材在大鍋中經過巧妙的配比,王宮四周彌漫著獨特的香味。住在附近的居民,早上匆匆上班的議員,坐在攤子上,喝上一碗熱騰騰的胡辣湯,一翹大拇指:“OK!”
那時候我特別有成就感,很激動,也翹著大拇指對他們說:“CHINESE,CHINESE!”
記不得是哪一天了,一個美國人早飯在我這喝的胡辣湯,看著我和比利時人互相豎大拇指,“咔嚓咔嚓”就拍了幾張照片。喝完以后兩眼放亮,非說找到了小時候媽媽的味道。回去后不久他就寄來了一個署名博雅公司的信封,里面有個設計好的商標,是個大拇指,就是名字看不習慣,叫HULAZ。還有一本時代雜志,上面有個“老張胡辣湯”的幌子迎風飄揚,很是招眼。
時間長了,比利時王宮里聞著香也喜歡喝胡辣湯了。不過人家是上流社會,肯定不能往攤子上一坐一招手:“老張,來碗胡辣湯,不放香菜!”人家那都是派幾個宮女,拿著好幾個鍋,很神氣地過來,一比劃:“seven!”
如此大規模地采購,付過錢也沒啥特別要求,就是要額外給她們幾個茶葉蛋帶著路上吃,那是真講究。生意越做越火,搞得有時候晚上還要加班。
有天晚上十點來鐘,攤子上來個金發碧眼的老頭,一招手直接拿中文喊:“老板,湯批批的,少毫香菜!”(合肥話:湯滿滿的,少放香菜)這是聽到了久違的鄉音啊,一聊之下,老頭二戰時候去的中國,在合肥呆了好幾年,耿福興的胡辣湯,爐橋的燒餅,張順興的麻餅,烘糕、白切,寸金,那講得是頭頭是道。
聽完以后我那是相當激動,好長時間沒聽到正宗合肥話了。吃過飯說什么也不要他錢,握著他手:“老表唉,以后你只要來吃,陪我呱呱蛋就照了!”(合肥話:陪我聊聊天就行了)老頭一豎大拇指:“夠處!”掏張名片遞了過來:“以后這條街上有哄事,(合肥話: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
我接過來往兜里一揣,回頭又不知道放哪去了。
不過后來那個老頭隔三岔五經常過來,但都是晚上,所以不管再晚我都等著他,他喝著胡辣湯,我就拿瓶啤酒陪著他,山南海北的吹。
有天早上,我攤子剛支上,來了幾個韓國人,說:“思密達,你這個不能賣了,老張胡辣湯那個大拇指商標我們已經在比利時注冊了,你挪荷蘭那邊去賣吧!”
我端起鍋一下就直接烀他們腦門上了,別說,韓國人跑得挺快,邊跑邊講我們會找人收拾你。第二天一個西裝筆挺小伙子帶著一幫“城管”氣勢洶洶就殺過來了,說:“昨天有韓國人反映你這無照經營,還有附近肯德基,麥當勞幾家店都投訴你晚上經常加班,我們這講人權講法治,你這攤子是不能再開了。明天早上再讓我看到,見一次砸一次。”
我剛問一句:“您是哪位?”
一個城管眼瞪得比牛眼還大:“這是赫里斯王子!”
我去,我好像是得罪權貴了,看來不撤是不行了。不過還是有些不甘心,憑自己手藝賣個胡辣湯掙點小錢,也不至于這么倒霉吧!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晚上剛準備收攤,那個老頭又來了:“老板,湯批批的,少毫香菜!”
我跟往常一樣,給他盛碗湯,還拿了兩個茶葉蛋,自己拿瓶啤酒,坐在他對面,嘆口氣:“老爺子,明天就別來了,我這個攤子明天就要撤了。”
老頭一臉詫異:“咦,那怎搞的哈?”
我垂頭喪氣把早上王子來的事情一說,老頭一聽哈哈大笑:“可就滴毫事哈,(合肥話:就這點事啊)我打個電話!”掏出老年機,撥通,張口就是一句:“孫子唉,你本事大了啊,敢帶城管欺負人家擺小攤的啦?”
啊?這是碰見太上皇了啊!
第二天,我那個老張胡辣湯照常營業,周圍賣泡菜的,賣炸雞的,賣薯條的給送來一堆花籃。王子殿下扶著國王一起來喝了好幾碗胡辣湯,臨走的時候直豎大拇指:“OK,OK,OK。必須的!”周圍“咔嚓咔嚓”一片相機燈光。
再后來,布魯塞爾電視臺要拍個反映美食的紀錄片,聽說了我的故事后,導演攝像都來了。喝完胡辣湯,聽了我的建議,給他們的片子取個名字叫《舌尖上的比利時》。
片頭,老張胡辣湯的幌子煞是耀眼。
2、在坎大哈
前些天一覺醒來,看看頭條,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又干起來了,火箭炮、導彈天上地下那是呼呼的。看到這個陣勢,倒想起了我過去在阿富汗賣胡辣湯的那段日子。
那年,有個朋友突然來電話,說老張啊,阿富汗這邊美軍和塔利班一開戰,軍供跟不上,一到飯點兩邊都吃不上熱乎的。我這里和兩邊軍方都有點關系,攬了個大生意,你來只管做飯,五十倍利潤。你就別在比利時混了,趕緊過來吧。
扳著手指腳趾不知道算了多少遍,也沒算清楚到底能掙多少錢,反正就是很多的意思,那就,去吧!
撂了電話,我趕緊去比利時王子和太上皇那打了個招呼,說家里有點事,我要趕緊回去了。皇宮廣場前那個老張糊辣湯的攤子以后就撤了,就是城管那邊手續還得麻煩兩位給打個招呼,我急著走,看手續能不能辦快點,最好今天就能把押金拿回來。
太上皇依依不舍:“那講搞哈,滴以后早飯不砸蛋了嗎?(合肥話:那怎么辦?以后早飯沒得吃了!)
我掏出一張紙交給太上皇:“這個是我胡辣湯的配方跟燒法,按這個方子讓宮女給你做就行,不過辣椒醬最好還是從中國進口,布魯塞爾小于連像下面那個大市場賣的都不正宗!”
太上皇一豎大拇指:“老張,夠處!”掏出老年機打了個電話,還不放心,又讓王子陪我跑了一趟,一切順利。
出了皇宮,訂好了去喀布爾的機票,馬上給朋友去了電話,告知航班號和到達時間。朋友相當高興,說接到我后咱倆一定要好好敘敘舊,然后再一起去體會一把異域風情。
元氣滿滿的一天啊!躊躇滿志,神清氣爽上了飛機,剛飛了一半,機艙廣播通知來了,說喀布爾目前局勢很亂,又碰上恐怖襲擊了,只能改降坎大哈。
雖然我在布魯塞爾賣胡辣湯早出晚歸,可這個每天晚上準七點比利時新聞聯播我還是天天看的,現在這個坎大哈好像不是雙方交戰中心嗎?
機艙里當時是沸騰一片,還有人立刻起身就要找他們領導理論,討個說法。可機長那個房間是不讓進的,只能問空姐。
但空姐翻過來倒過去就一句:“對不起先生,上級就是這么規定的,如果您有什么不滿意,可以打12345熱線投訴!”
我手機都沒信號我找鬼投訴去?
不過看著人高馬大橫眉立目的外國安保,再看看阿瑟手里晃來晃去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走火的六四警用手槍,機艙里很快安靜了。我長嘆一口氣,出門在外,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好在飛機總算是平安著陸了,出了機場大廳,趕緊給朋友打電話,說我這飛機改降到坎大哈了。
電話里,朋友哈哈大笑,說我早知道了,在我們這太正常了,我早就做了兩手準備,正往你這邊趕呢,已經快到了。
四十分鐘后,我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朋友,開著一輛中國產江淮皮卡,胡子邋遢,風塵仆仆。
上了車,我看著窗外機場路邊停的滿滿的各國豪車,再看看朋友的車,一時疑惑:“我說,出國混了這么多年,看來你混得也不照嘛!”
朋友微微一笑:“淺薄了吧,你別看那些豪車,現在那可都是沒人要的。就我現在這個車,不是跟你吹,目前在阿富汗就是神車。駕駛室里死能裝人,后面貨箱拉人拉貨超載那不是一般的好,關鍵是在沙漠地帶咱耐造,跑得快,導彈一響撒腿就跑的時候,那就是逃命神器。你再看看電視里人家塔利班打仗,往車頂架個機槍,直接能當沖鋒車用!前幾天紐約時報的有個主編要去前線采訪,哭死哭活拿個勞斯萊斯限量版來和我換我都沒換。你有空去黑市打聽打聽,現在這個車那叫有價無市!”
我了個去,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看來還是眼界小了,格局小了。
不過話說回來,兩眼一抹黑就到了這個民風民俗都不熟悉的市場,咱能做的好嗎?一時間我還真有些忐忑。
可是,那天晚上,在朋友帶我去吃了一頓阿富汗大餐后,我對我們的糊辣湯事業頓時信心滿滿。當我把看起來還不錯的韭蔥餃子和羊肉丸艱難地從嗓子眼咽到胃里,還沒喝酒我就打著嗝拍著朋友肩膀表示,這趟咱們生意絕對火了。先別說老張胡辣湯,就我在布魯塞爾同胞那剛學會的爐橋老王蔥油燒餅,淮南小吳牛肉粉絲,二十埠周大哥豬頭湯配小咸菜,就能甩他們兩條街。
第二天,我們的胡辣湯中亞地區事業正式啟動。每天開兩臺皮卡,打著HULAZ的幌子,拉著各種食材,直奔雙方交戰的沙漠邊緣地帶。攤子一支,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這一干,生意那可就火了去了。當然,這里面還真是故事多多。
每天早上我們雷打不動肯定在租的房子里捂著耳朵睡覺,去早了是沒用的。通常八點不到,天上都是飛機,導彈,火箭彈,叮里咣當炸一個多小時,然后是地面開戰時間。
大概十點左右,我們開始出發,從坎大哈市區往交戰地區趕,就這也絕對比當地那些三蹦子跑得快,每次都是第一個到。十一點左右,三蹦子們還沒趕到的時候,正好兩邊也打餓了,我們的生意準時開張。
塔利班那邊都是三三兩兩的來,最喜歡胡辣湯,牛肉粉絲跟茶葉蛋,吃的時候也不講究,有凳子就坐著,找不到凳子就往地上一蹲,嘶溜嘶溜吃的那叫一個香。就是嗓門都有點大,特別是一個叫巴拉達爾的小頭目,經常瞪著眼吆喝:“老張,那個芫荽多放點;老張,把那個豬頭湯給我們拿遠點,搞混了,我們把你攤子砸了!”
照!照!照!好嘞!每到這時,我都會弓著腰一路小跑趕緊把豬頭湯拎得遠遠的,誰叫人家是衣食父母呢!就是他們每次吃完順手摸幾個茶葉蛋不給錢咱也只能忍著不是?再說,聽人說早年間豬還救過他們老祖宗的命,不就是看不得別人吃豬肉嗎,只要不砸攤子不欠賬,干啥都行,和氣生財啊!
不過看得出來,巴拉達爾他們還真喜歡我的糊辣湯,每次吃完,都要打包不少份帶走,拿AK47挑著,說是回去搞團建。
等塔利班這邊吃完沒一會,就會聽到天上咔咔咔一陣直升機轟鳴,那絕對是美軍來了。
美軍有錢,買個飯那都是阿帕奇開路。飛機剛一落地,立馬跳下來幾個全副武裝當兵的,舉著槍做著各種戰術動作布上警戒線,然后會跳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后面跟著不少拿著大桶,挑著筐子的士兵。每次一見面,年輕軍官都會給我來個熱情擁抱:“我滴孩來,俺老鄉,你好!”
他就是美軍專門負責采購的詹姆士上尉,人家每次來都是大單,糊辣湯,牛肉粉絲,燒餅,有啥拿啥,裝滿拎著就走,還從來不討價還價。
當然,詹姆士上尉這么照顧我生意,那是有緣故的。
第一次見面,一聽說我是合肥人,詹姆士兩眼一亮:“老張,我們是老鄉,我在安徽留過學!”
他鄉見老鄉,我一聽,自然高興。邊上跟著他的士兵更是一臉驕傲:“我們長官畢業于拆吶名校,安省理工!”
這我就有點懵了,搜腸刮肚半天,還是沒想起來,望望詹姆士:“沒聽說過啊……”
詹姆士把我拽到一邊,貼著耳朵:“安徽理工大學!”
我恍然大悟,小聲嘟囔:“嗨,不就是老早那個淮南煤炭學院……”
詹姆士趕緊搗了我一下:“噓,我們那現在回國找工作單位這不是都要985,211嗎,簡歷上寫個安省理工,是不是,那個,啊?”
詹姆士一臉你懂的那個表情。
了然,感情他們那找工作也要講究第一學歷啊!
當時我就心領神會,大聲道:“啊,安省理工,我知道,知道!和清華,北大、麻省理工一樣,牛皮克拉斯大了去了!”
詹姆士頓時眉飛色舞:“老張,你的,明白人大大的!以后,我們的飯,統統的你的供應!”
就這樣,有了詹姆士淮南牛肉湯的留學情緣,我都不用參加招投標,就順理成章成了坎大哈地區美軍王牌黃金午飯,晚飯供應商。當然,還順帶著擁有了大批塔利班鐵桿吃貨粉絲。
可是有這么一天,詹姆士剛下飛機就直奔我而來:“老張,以后我們規矩要改改了!”
我一聽,趕緊說不管怎么改,我這是小本買賣,概不賒欠。你們要是貨款給我來壓一付一,我這買賣就沒法干了。
詹姆士連連擺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不差錢。這不是司令部那邊來了指導組了嘛,有個哈佛商學院會計專業畢業的叫霍利的組長,非說我們這個吃飯采購不符合規定,以后每次買飯你都要給我們開機打發票,還要附上明細清單,蓋財務專用章。”
我一聽當時就急眼了:“就我這天天三瓜兩棗的小買賣,我上哪給你找發票去?再說了,你們還要機打的?那坎大哈稅務局早都讓你們給炸沒了,這不是沒事找事嘛?”
看我真是上火了,詹姆士也挺不好意思,再三表示理解,說要不這樣,你再看看,有收據沒有,我們回去報銷總歸要有個交代。
一說收據我倒想起來了,有一年回國的時候逛超市,看到貨架上一摞收據印刷的挺好看,和龐中華鋼筆字帖似的,于是順手就買了幾本,沒想到今天還能派上用場。
回到住處,翻箱倒柜,收據還在。我又去找了個蘿卜,刻了個老張胡辣湯的章,對著收據一頓蓋,總算是齊活了。
別說,要說這詹姆士的點子還挺管用,從那以后,再也沒人和我提機打發票的事了。每次等東西搬上飛機,我把收據一開,遞給詹姆士,他馬上一揮手:“OK!”
當然,人家仗義我們也不能裝糊涂,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把早早準備好的幾大袋茶葉蛋和蔥油燒餅拿給詹姆士,讓他和戰友們帶回去晚上當宵夜。
不過,自打有了這個新規定,那些三蹦子們可就苦了,生意每況愈下。你說,就這兵荒馬亂的,他們上哪能找到收據去?再說了,就他們那文化水平,能在白紙上寫滿二十個字那都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還能指望讓他們寫明細?一來二去,離坎大哈不遠其它幾個據點的美軍都知道我這有正規收據,報銷絕對好使,所以一到飯口就全奔我這來了,于是生意越來越火爆。
一晃大半年過去了,俗話說自古富貴險中求,別看整天槍林彈雨,提心吊膽,累得腰酸腿疼,鈔票還真掙了不少。轉眼就到了年底,那天吧,剛把攤子支上,就聽咔咔咔一陣巨響,美軍今天提前來了。
一落地,詹姆士點頭哈腰走在前面,一臉諂笑。后面跟著個金發碧眼,穿著夾克,帶著金絲眼鏡的軍官,挺胸凸肚,背著個手,環顧四周,一副傲視群雄的架勢。
還沒等我伸出手去迎接,詹姆士就和我大聲介紹:“老張,這是我們長官霍利上校,今天是專門來視察工作的!”
霍利,聽詹姆士說過,好像是什么組長,那是絕對的大領導啊!我趕緊拿毛巾把桌椅板凳擦了一遍又一遍,伺候幾位坐下,沏上茶水。
霍利上校扶了扶眼鏡,看看我,指指跟著他來的十幾個士兵,一比劃:“你,別忙了,好酒好菜盡管上,今天我要請弟兄們吃飯,正好現場檢查一下你們的保障能力,就是人多了點,你的,做的了嗎?”
笑話!開飯店誰會怕大肚漢?人家都發話了,這還有啥猶豫的,趕緊的吧。我用早上準備的各種食材整了滿滿一桌,還搬了一箱平常自己留著喝的二鍋頭。
那天,霍利,詹姆士他們吃得那叫一個爽,狼吞虎咽風卷殘云,一箱二鍋頭喝完還讓我再上幾箱啤酒給他們漱漱口。
酒足飯飽,霍利晃晃悠悠,打著酒嗝走到我身邊,拽拽我,一努嘴,使了個眼色。我明白,這明顯是有私事要和我談啊,于是趕緊和他走到一僻靜之處。
霍利小聲問我:“今天吃飯多少錢?”
我算了一下:“四十八美刀,你們是老主顧了,就給四十五吧!”
霍利掏出五十塞給我:“不用找了,收據你給我開四十五萬美刀吧!”
嚯,這廝可真夠黑的!
雖然我做的買賣都小,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可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我還是拎得清的。當即就愁眉苦臉趕緊和霍利解釋:“軍爺,您就別和我說笑了。您看這四十五萬美刀,別說桌上這些個胡辣湯牛肉粉絲,就是我這個攤子,您一下買個萬而八千都足夠了。您說,就這一頓飯讓我開這么多,萬一要是被查到犯了事,那我這可就是挨槍子的死罪。我這上有老小有小的,還求求您高抬貴手,可別難為我了,行嘛!”
聽我說完,霍利不屑一顧:“NO,NO,NO,有我罩著,你怕什么?你把收據開了,以后我讓喀布爾那邊都上你們這邊吃飯來!就是以后想去伊拉克那邊做買賣,我一句話,也能給你搭上線!UNDERSTAND?”
別說,他越這么說,我還越真是不敢干了。心說這一看就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主啊,等他拿著我開的收據回去一報銷,萬一哪天趕上美軍紀委有突然來查賬的,那我可就攤上大事了。憑這不靠譜的主,沒準拍拍屁股早就跑了,到時候我找誰說理去?
于是婉言拒絕,伸手掏出五十還給霍利:“霍爺,你要是多開個三十五十的,我這還行,可這四十五萬,您就借給我十個膽子,我這也不敢開啊!要不這么辦,今天中午這頓飯算我的,我免單,你看……”
話音未落,霍利當時就惱了,一把打開我的手,扭頭就走,嘴里罵罵咧咧:“死腦經,不識抬舉!”
未走幾步,又飛起一腳,哐當把我那攤子給踢翻了,把正在聊天的詹姆士和士兵們嚇得一臉懵圈。詹姆士看情形不對原本倒是想上前說幾句好話,可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哪,偷偷瞄了一眼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霍利,剛想張開的嘴立馬就閉上了。
臨上飛機,霍利忽然轉身,怒氣沖沖指著我:“你,恐怖分子!明天要再讓我看到你還在這里擺攤,我讓他們拿響尾蛇導彈炸你!”
邁高的,這都哪跟哪啊!一顆響尾蛇導彈多少錢,我這個攤子才多少錢?不過,明擺著,往后這個買賣是做不成了。
整個下午,我一邊慢慢收拾東西,一邊浮想聯翩,思緒萬千。想當年那秦瓊賣馬,楊志賣刀是落難,可人家那可是江湖豪杰,英雄好漢,放哪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而我老張就是一介平民,自幼奔波勞累,就憑手里這點手藝養活妻兒老小盼著奔小康,可賣點糊辣湯,居然成了恐怖分子,還混到了要挨響尾蛇炸的份上,為啥這天大的倒霉事偏偏都叫我一個普通老百姓給趕上了呢?這才真是,口渴誤喝了敵敵畏,點背不能怪社會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一念至此,再也控制不住,坐在攤前潸然淚下。
忽然,就感覺有雙手拍在我肩上,一個大嗓門響起:“老張,好兄弟,你怎么啦?”
回頭,原來是塔利班的老主顧,巴拉達爾。長胡子,長袍,挎著AK47,后面,站著不少他的戰友。一看表,這是又到晚飯時間了。
一個廚子的職業素養告訴我,哪怕天塌了,只要有客上門,也得讓人家吃飽了再走。我擦擦臉,起身,把攤子支起來。心想還剩點食材,反正也帶不走了,干脆一塊做了,今晚就免費贈送吧,大家還吃個高興。于是一邊燒一邊對巴拉達爾說:“沒什么事,你們來吃我高興,今天晚上我請客,全部免單。明天,我就不在這干了!”
巴拉達爾一臉詫異:“我的真主啊,為什么?”
我拿著飯勺,一邊攪動鍋里的胡辣湯,一邊把霍利的事和巴拉達爾說了。
巴拉達爾聽了以后頓時義憤填膺,氣得哇哇大叫:“這美國佬,真他媽不是東西!”一拍我肩膀:“別急,我來給你想想辦法!”
我暗自思忖,你們都讓美軍揍成這慫樣了,還能有什么好辦法?不過想想畢竟人家也是好意,從貨箱里搬來好幾箱二鍋頭,說好意哥哥我這心領了,今晚我做東,弟兄們敞開了造,咱們不醉不歸。
要說塔利班那幫兄弟們也是苦日子過慣了的,一聽說晚飯不要錢,頓時歡聲雷動,喜笑顏開。
那天晚上,我們在篝火邊喝著胡辣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載歌載舞,就連平常滴酒不沾的巴拉達爾都舉著二兩杯連著和我炸了好幾個罍子,好幾次拍著胸脯保證,我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
曲終人散,巴拉達爾明顯喝多了,拿著AK47指著我,瞇著眼,舌頭也大了:“張,三天,三天以后你來,不來,你是孫子!”
第二天一早,想想來阿富汗這么長時間,哪都沒去過,干脆收拾東西,和朋友出了趟遠門,權當散心了。等再回坎大哈,正好是三天后。路上一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們到擺攤地方轉一圈,看看現在到底什么情況。
等到了擺攤的地點,不但三蹦子們沒見著,就連塔利班的人一個也沒看見。但就在我們前腳剛下車那一剎那,就聽咔咔咔聲鋪天蓋地,三架阿帕奇從天而降,直接把我倆包圍了。
看著在腦袋前掃來掃去的紅外線,我當時雙腿一軟,直接抱頭就蹲下了,兩股戰戰,萬念俱灰。好大一會,也沒聽見槍響,倒是一聲:“俺老鄉,我滴孩來,可算找到你了!”讓我長長松了口氣,抬頭,就看到詹姆士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沖我跑來。
詹姆士一把拉住我的手:“趕緊做飯,今天我們要采購三倍的量,這幾天我們都快饞死了!還有,以后,每天采購量都按今天這個標準!”
我一頭霧水:“別別別,你們霍利長官說,再擺攤做飯就拿響尾蛇炸我們……”
詹姆士當時就一臉鄙夷:“啊呸,別提那個倒霉催的了,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就他那些吃拿卡要,虛開發票的事全都讓人給舉報了,還上了半島電視臺熱點訪談欄目,現在正在接受調查呢……”
哈哈,這就是天無絕人之路吧!再一細想,別說,貌似就巴拉達爾他們,路子還真挺野!
不過自從經歷了這個事以后,我和朋友也萌生了退意。總感覺和這個美國人干事吧,還真是不太靠譜。今天是霍利,萬一明后天再來個馬利,朱利,胡利呢,錢是掙不完的,命咱可只有一條,左思右想,咱還是回國呆著吧,安穩,至少早上再也不用捂著耳朵聽炸彈響了。一個多月后,我們謝絕了詹姆士的再三挽留,收拾行囊,訂好了回國的機票。
臨行前夜,巴拉達爾在他們的農家樂為我們舉行了隆重的送行儀式,酒至酣處,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我也唏噓不已,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冊子送給巴拉達爾,告訴他這是我這些年整理的各種胡辣湯,牛肉湯和安徽幾十種小吃的做法,這都是驅寒補氣的中醫偏方,往后你們在山里打游擊,天寒地凍濕氣大,沒準什么時候就能用得上。
巴拉達爾連聲稱謝,還很仔細地記下了我在國內的手機號。
從此一別經年,天各一方,杳無音信。
轉眼就到了2021年,那天我去菜場買了幾個大閘蟹,剛到家,手機響了,是一串很長的陌生號碼。
剛摁下接聽鍵,就聽見滋啦滋啦的噪音,還有生硬的中國話:“老張,電視,快快的!”
我一頭霧水:“您哪位?”
那邊很興奮的樣子:“我!巴拉達爾……”然后就是嘟嘟嘟一陣忙音,電話斷了。
什么鬼?莫名其妙!我搖搖頭,打開電視,啊哈!原來是美國從阿富汗撤軍了,塔利班他們占領喀布爾了。
往下看,我去,巴拉達爾成他們二號首長了,正在廣場那站著,英姿颯爽、神采飛揚地檢閱部隊呢!
鏡頭再一轉,在廣場一隅,我分明清楚地看到,一個中式裝修風格的店鋪前,HULAZ的幌子迎風飄揚。
作者簡介:張健,安徽合肥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炎黃文化促進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